「啊,因为这是新的班级,也是新的尝试啊。老实说听见介老师要接这个工作时,我还真是松了口气,太感激了,很难找到又有才华、同时又有爱心的老师……」
林先生带着吴瑞和介鱼上楼,活动中心有很多各种不同的教室,似乎也外租给许多需要授课空间的机构。一走进教室,介鱼就愣住了,本来想像是像幼稚园一样,有很多小朋友围在圆桌旁,用一堆无邪的大眼睛端详他。
但是教室里不止有小孩,还有家长。几乎每个小朋友旁边都跟了一个家长,而且一看到他们的脸,介鱼就愣住了,手上装的铝罐的袋子也掉了下来。
「这就是这次阳光教室的学生,介老师,你可以坐在这边,吴先生,你就站在这里好了,不好意思。小朋友,老师来了喔!」
介鱼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许多往他这里望过来的学生。里面竟没一个学生的脸是完整的,大多数都有烧伤的痕迹,还有几个戴着像是厚绷带布料般的面具,还有一两个学生甚至坐着轮椅,由妈妈或爸爸在後面推着。
介鱼还看到左边角落坐着一个孩子,半边眼睛烧得翻出了眼白,正用剩下的眼睛直直瞪视着他。
「这……这到底是……」
介鱼反应不过来,稍微往门口退了一下,用求救的眼神望向正要关门的林先生。林先生也愣了一下:
「怎麽了吗?介老师?」
「这、这些孩子……这些小朋友……」
「咦?在邀聘函上不是有写吗?阳光儿童教室是专门为颜面伤残的孩子,所开的一系列课程。就像老师看到的,因为有些孩子被烧伤了眼睛,有的听力也有点问题,所以不能像一般孩子一样,做一些水彩、蜡笔等等需要辨识颜色的美术活动,所以才请老师来,教一些比较不需要五感就能创作的作品,这老师应该明白吧?」
介鱼大为尴尬,那时候他满心都是要替纪宜分担经济压力,只知道这是个能赚钱的教职,竟没有认真去看教学的内容是什麽。
说实在话,以前关於这些现实面上的事务,比如展览的报名、比赛的仲介等等的,从学生时代他们同居开始,就是纪宜在帮他打点。他从来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介鱼想着想着,竟有一种悲哀想哭的感觉,但偏偏现在又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
「各位小朋友,欢迎你们来儿童阳光教室。这里的环境很安全,待会爸爸妈妈就可以出去了,如果还是不放心的话,可以在走廊上看,但是请不要打扰到上课喔。小朋友,这位是介鱼介老师,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就让介老师教大家一些有趣简单的美术劳作,大家要好好学喔。来,跟老师问好。」
林先生经验老道地指挥着,把介鱼推到了教室前头。这间教室没有桌子,大概是方便轮椅移动的缘故,周遭也几乎没有家具。
介鱼有些踉跄地被推到白板前,小朋友就纷纷直起身,几个比较活泼的就齐声叫了起来:「介老师——好!」介鱼头皮发麻,脸色也苍白起来,根本说不出话来。他看见那个叫吴瑞的记者,竟然靠在墙上观察他,还偷笑了一下。
好、好想回家,小蟹……
眼看将近十个人二十只眼睛全注视着他,介鱼就有一种被烈火焚烧的感觉,连脖子根都红了起来,手也跟着发抖。林先生领家长们出去休息後,教室里就只剩下他和小朋友们,还有一直靠在墙边的吴瑞。
「那、那个。你们好。」
总而言之先问好,介鱼咬了一下牙,既然下定决心来了,就不可以半途而废。介鱼忍住快被逼出眼框的眼泪,学小朋友一样,在地板上席地坐下。
孩子们全都好奇地看着他。介鱼紧张到脑子一片空白,一时竟忘记自己要讲什麽,就这样和小朋友大眼瞪小眼了一分钟,有个铝罐滚到他脚边,介鱼才蓦地惊醒,慌慌张张地把那个罐子拿起来:「那……那个……就是,每个人一个……这个铝罐……」
他喉咙乾涩,眼睛这边一直热热的,有生以来还没这麽紧张过。他把那些铝罐从袋子里倒出来,罐子就横七八竖散了一地,没想到这时候小朋友叫了起来,
「啊,我知道那种酒!我把拔常喝!」
「是麒麟啤酒耶!好多便利商店看过的罐子——」
「老师,我可以拿这个罐子吗?这个可以给我吗?啊,那个是我要的!」介鱼被问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样小小几个铝罐,就可以引起孩子们这麽大的兴趣。还来不及回答,就被扑过来玩罐子的小朋友挤到一边。
介鱼有点讶异,虽然平常不太注意,但他总觉得有这种脸的小朋友,个性应该会特别阴沉,或是特别安静之类的。
他不是没有爱心的人,大抵就跟一般社会大众差不多,但是实际看到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红白交错的脸,说不害怕还是骗人的。
看到孩子这麽活泼,介鱼惊讶之余,一直高悬在胸口的紧张,竟也被抚平了些许。
他看到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子,弯下腰像要捡铝罐似的,却因为手不够常构不着。
介鱼就赶紧从地上站起来,拾了一个铝罐,打算拿去给她。但没想到他才伸出手,就有只手抢在他之前,把一罐台啤按进了女孩子手里:
「来,给你。你一直在看这个罐子吧?」
介鱼抬起头,才发现是那个长相清秀的记者,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从墙边走到他身边。小女孩格外高兴,笑着接下了那个铝罐:
「啊,谢谢叔叔!我爸爸都买这种罐子耶,我家冰箱有一大堆喔。」
介鱼愣了一下,有些愧疚地丢掉了手里的海尼根罐子。
「那边那个小朋友,你要哪一种罐子?」
吴瑞又抬头问。介鱼才发现是那个脸被烧了一半,半边眼睛翻白的男孩子。
一般烧成这个样子,家长都会替孩子订购特制的护具,避免感染也避免行人异样的目光,但是这孩子完全没有。
他一直靠在墙角,也没有过来抢铝罐,甚至也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用开场时的目光瞪着介鱼和其他人。
吴瑞就捡起介鱼丢掉的那罐海尼根,走到男孩面前,介鱼也发现他的年纪,比其他孩子都大,大约十岁左右,其他小朋友大多是学龄前。
「你不想跟他们一起玩吗?」
吴瑞又问那个男孩子。男孩接下铝罐,就不感兴趣似地摆到一边去,
「对、对啊,一起……一起来吧?」
介鱼帮腔地问着,但男孩完全不理会他,好像介鱼是空气一样。介鱼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拿了个Asahi的水果酒罐,坐回地毯上,然後拿起了旁边的剪刀钳。
他微一抬头,才发现所有的小朋友都盯着他瞧,好像在企盼什麽似地好奇地看着他的手,面罩下的小眼显得格外热切。
介鱼一阵忸怩,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是老师,他们会盯着自己看也是理所当然的,只好低下了头,把心神专注在作品上。
他一语不发,拿着剪刀钳,从铝罐的罐口开始,小心翼翼地剪裁起来。
也没见他怎麽转弯,只是这边剪一刀,那边转一下,铝罐从罐口开始变形展开,渐渐在介鱼手上变成一只孔雀,圆滚滚的罐身变成孔雀的身体,水果酒独有的鲜艳罐壁则成了孔雀的开屏,介鱼还用钳的部份,把羽毛的部份一根根折出造型。
小朋友都「哇」地一声,睁圆眼睛靠了过来。
介鱼让孔雀站在地板上,又拿了一罐台啤,这次剪成泛着淡蓝色泽的鲸鱼,肚子亮晶晶地鼓着。孩子们都争相伸手拿来看,介鱼看到墙角那个男孩也抬起了一丝视线。
「老师,教我们做!」
「老师,兔子呢?也可以做得出兔子吗?」
介鱼被兴奋的孩子们包围着,一时更加手足无措。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是怎麽做出那些作品来的,应该说,在他心里没有所谓的作法,也分不出阶段和步骤。只是看着那些罐子、看着那些石头、看着那些素材,某些形象就跃然而生。
有个雕刻家说过:我只是把它们从石头里救出来。介鱼完全可以理解这种感觉。
有个男孩拿了剪刀钳,开始剪自己手里的铝罐,介鱼只好说:
「啊,要、要剪的话,最好不要从中间……」
他握着男孩的铝罐,打算帮着他做。这时候那个记者却又靠了过来,一把拿起了男孩手上的剪刀钳,介鱼正错愕,就看到他递了一双小手套给男孩,
「来,大家看大哥哥的,先把手套戴起来,否则这个东西很利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割伤,割伤的话是会流血生病的哟。」
记者笑眯眯地说着。他好像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一边说一边自己戴上手套,还展示似地拍了拍,孩子们纷纷放下铁罐跟着照做,吴瑞就说:
「好乖,大家好聪明,比某个没有常识的老师好多了。以後要玩这种罐子,都要记得跟爸爸妈妈要手套戴喔。」
介鱼愣了一下,还不太能察觉对方是在讽刺谁。吴瑞坐回他旁边的墙上,淡淡说:
「这些学生有好几个视力不好,烧伤很容易影响到视神经,也有手不太灵便的,你没发现吗?第一次就让他们做这种东西,又不先教他们注意安全,在教室里还可以监管,小孩子最喜欢模仿,要是回家自己拿剪刀玩起来,割伤了自己,你是要他们再受一次伤吗?」
介鱼被陌生人这样抢白,一时连脖子根都涨红了,只好愣愣地看着吴瑞像幼稚园老师一样,帮动作不灵活的小朋友一个个戴上手套,再把剪刀钳递到他们手里。
但是介鱼完全无法思考,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明明是不需要太多技术的劳作,介鱼却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做过这麽困难的作品。
而且记者一直在身後盯着他看,让他宛如芒刺在背,连坐都有点坐不住,更别说是好好和小朋友沟通。
最後是吴瑞看不过去,拿过一个铝罐,教小朋友在上面钻洞做灯笼。好在那些孩子意外地好脾气,过不久就高兴地和吴瑞玩在一块,把刚刚的动物给忘了。
介鱼被晾在一边,拿着铝罐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到那个单眼伤残的男孩还蹲坐在一边,就拿着刚做好的孔雀走过去,试探地问:
「那个……不、不介意的话,这个送给你……」
男孩却只看了一眼,看到介鱼把孔雀放到他手边,他竟然拿起旁边的空罐,对着介鱼的头就是一扔:
「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无聊死了!」
介鱼被铝罐砸了一下,疼是有点疼,但毕竟是孩子的力道,倒是没有大碍。几个小朋友全往这里看了一眼,又回去和吴瑞玩起来。
介鱼摸了摸被扔疼的额头,感觉有些肿,但真正疼的倒不是额头,而是某个构不着边的地方,好像忽然一脚踩空了,却掉不到实地上。
他忽然觉得这个教室非常陌生,孩子也好、那个记者也好,全都离他好远好远。
好容易等到下课,家长们纷纷接回了小朋友。那个男孩,也被一个看起来还算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给接走了。
介鱼飞快收拾了地上的器具,连罐子也来不及捡完,便像逃难一般奔出了教室,在走廊上撞到了林先生,他还诧异地看着介鱼:
「啊,介老师,课结束了吗?还顺利吧?我想和你谈一下之後的课程……」
但介鱼完全无心谈话,抓住了背袋就往楼梯跑。下唇咬得紧紧的,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到处都是人的空间。
然而天不从人愿,他在跑回一楼时,遇到了早搭电梯下来的吴瑞。
「介先生……你叫介鱼,对吧?我们应该差不多年纪,直呼你名字应该无所谓吧?」
他一改刚见面时的轻浮,严肃地抱臂靠在墙上。
介鱼老实说有些怕他,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总觉得再待下去会被指责什麽,他活到这麽大很少和什麽人交谈,自然也很少和人吵架,像这样被面对面的挑剔,和纪宜相识以来几乎一次也没有。
吴瑞像是没察觉他的心思,靠近一步说,
「你不应该拿这些罐子给孩子玩。」
介鱼鲠了一下,本能地咬住了唇:「为、为什麽?」他还是问。
「那些是酒的罐子,对吧?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没有儿童教育的经验,还是单纯不想用心,小孩子是有样学样的生物,你让他们对那些酒罐产生兴趣,哪一天他们就会对里面装什麽产生兴趣,这样下去,哪天背着父母喝酒都不奇怪。」
介鱼抱着袋子,低下头微微颤抖着。吴瑞多少也察觉到他的窘迫,看了一眼介鱼微微肿起的额头,不禁失笑。
「你看起来很紧张,我只是希望你注意一下,不要给他们做坏榜样。我还是会来这个教室采访,我对这次的企画很感兴趣,我认为後现代艺术的精髓,就是让艺术这玩意脱离从文艺复兴时代以来甩脱不掉的贵族习气,重新让艺术和美的事物回归一般庶民,甚至是这些连字都还不太会写的弱势族群,介先生,你不觉得吗?」
「我……我不知道什麽艺术理论……」
介鱼越退越往後,他根本没仔细听吴瑞说些什麽,满心只想逃离这里,躲回他的画室里去。正想不顾一切告辞,身後便传来熟悉的叫唤:
「小鱼?」
一听到这个声音,介鱼马上就有种想哭的冲动。但他努力忍了下来,抱着背袋回过了头:「小、小蟹!」他奋力让自己听起来声音如常。
纪宜刚从计程车上下来,迈开长腿往这里跑了过来,看见介鱼和记者站着谈话,还是愣了一下,
「你朋友?」纪宜问。吴瑞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纪宜,见纪宜替介鱼拿过背袋,才呐呐地出声,连眼睛都发直了,
「是你……」
纪宜听到男人的声音,才转头看了他一眼,吴瑞就整个人站到他身前。
「你是谁?」纪宜皱起眉头问,低头又搭着介鱼的肩:
「你饿了吗?鱼,呃,虽然你说叫我不需要接送你,但是我下班刚好顺路,就顺道过来了。待会一起去吃饭?」
吴瑞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的动作,半晌才像是明白什麽似地,耸肩笑了一下,
「啊,原来是这样子,原来如此。」
介鱼和纪宜都没理会他。介鱼一心只想回家,拉过纪宜的衣袖,脚步颠簸地扯了他一下,纪宜忙伸手扶住他前臂:「小鱼?」介鱼真希望纪宜不要再用这麽温柔的语调叫他,因为那只会让他想撒娇,想扑到他怀里诉苦。但他死也不想让纪宜知道这些事。
纪宜从後面扶着介鱼的腰,转身正要离开,记者却开口了:
「你叫什麽名字,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纪宜皱了一下眉头,回头看了他一眼,「什麽?」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吗?」男人苦笑了一下,想了想,竟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也不管纪宜愿不愿意,迳自塞到他手里:
「我是杂志记者,这次负责你男人的课程采访计画。」
纪宜一听,才稍微有了点兴趣。看着低头默默不语的介鱼,又看了一眼那张稍嫌花俏的名片,上面用大大的楷书体写着:『OO青年艺术杂志 吴瑞』。
他只瞄了一眼,就随手把他收在西装外套内侧。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可以请你不要挡路吗?」纪宜一贯冷漠地说。主要是介鱼一直很安静,他实在担心得很,不想跟陌生人夹缠。
吴瑞也不再挡他,闪身到一边,任由纪宜带着介鱼走出青年活动中心,像蛇一样的目光却仍紧紧盯着两人,特别是纪宜:
「你家里的事,让介老师知道了吗?」
装置爱情 四
「你家里的事,让介老师知道了吗?」
就在纪宜离开前,他竟忽然这麽说,让纪宜僵了一下,目光锐利地回过头来。
「小蟹?」
介鱼虚弱叫了他一声。纪宜才连忙回过头,又忍不住瞥了凝立不动的男人一眼,这才带着介鱼匆匆上了计程车。
计程车上两人各想各的心事,连过了两个红绿灯,都没有人开口。
介鱼只觉得浑身发冷,脸颊从刚刚的高热,到现在整个像冰块一样冷,从前关在画室里,待在只有创作的世界里,介鱼只隐约知道自己少根筋,也向来不太在意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