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叛了你,其实我一点都不温柔,所以不值得你向我道谢,我连让你正眼看我的权利都没有。
「尚……?」
心情因痛苦的情绪而渐渐变得沉重,不过看到晓良露出讶异的表情时,尚弘又像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干嘛露出那种看到鬼的表情?」
「那是我要说的吧?你的表情突然变得好恐怖……」
「笨蛋!那叫做认真的表情!」尚弘弹了晓良的额头一下。
晓良故意嘟起嘴,不过最后还是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尚认真的表情看起来超恐怖!以前葵不是说过吗?你还是保持那种散散的表情比较好。」
葵是一个礼拜过来上一次绘画课的青年。听到这个名字时,轮到尚弘噘起嘴来了。
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上个星期六发生的事情。葵为了绘画课的事情,和姊姊铃子一起来拜访晓良,看到尚弘也在这里时,葵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二十出头的葵和铃子都在尚弘和晓良以前念过的美术大学念书,葵对晓良怀有好感,却对尚弘抱持敌对的态度。
「……那个死小鬼!」
「别这样嘛,葵也只不过是叫了你一声欧吉桑而已啊!」
晓良所记得的都是两年以前的事情。那时的葵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鬼,自己则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尚弘还是觉得很介意。
「下次再看到那小子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我哪里像欧吉桑了?」
把杯里剩下的冷咖啡喝掉,尚弘半真半假地说着气话,眼神恰好跟一直抬头望着自己的晓良对上。
晓良平常总是垂着目光,但有时也会像这样毫不客气地一直盯着他看,那种眼神的炽烈程度总是让尚弘不知所措。他不太愉快地抓抓头发,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右脚,然后像是闲得发慌似地找起香菸。原本咬着杯缘的晓良看到他这个样子之后,轻轻笑了出来。
「就是这种地方像欧吉桑啊……」
「啊?」
尚弘反射性地叫了一声,晓良没有理他,一口气把咖啡喝光,将空杯子放在托盘上。
「要是看到正在工作的尚,葵的态度一定会改变的。我记得葵跟铃子来的时候,你总是一副邋邋遢遢的样子,连下巴都冒出胡渣渣……你们最近相处的情况怎么样?」
「我干嘛为他们特地打扮?再说,这种胡子是流行!流行!不要把我跟那些懒得刮胡子的邋遢男人相提并论!」晓良说了「记得」两个字……这让尚弘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因而胡言乱语起来。
很多时候,尚弘都不知道晓良究竟是故做平静,抑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记忆障碍。他们在美大是学长学弟的关系,两人共同生活了八年,但尚弘却从来搞不清楚晓良真正的想法。
尚弘再度伸手抚摸晓良的头发。
越来越无法忍耐了,他只能拼命压抑想要用力紧抱晓良的念头。
「头发长了,差不多该去剪了。」
「恩。」
微微碰触着对方的指尖,无法抽离,也无法再进一步,臼己真是脆弱啊!
呆呆地望着窗外,从住宅区屋檐间的空隙,看得到像苏打水一样的蔚蓝天空。
尚弘抚摸着晓良柔软的发丝,暗暗压抑自己的叹息。
对小泽晓良来说,行动电话是一种比自己更有用、更诚实的物品。
虽然不会说话也不会笑,更不会自己行动,但只要命令它在特定时间响铃提醒自己,它就会确实执行主人的指示。行动电话不会弄错简讯的收件人,只要输入「保留简讯」的指令,它就会帮自己记住所有讯息。
依序检视自己的送件匣,晓良的唇边泛出微笑。尚、尚、尚、葵、尚、铃子、葵、尚、尚、尚。在十个讯息当中,光是给尚弘的简讯就占了七个,晓良噗哧笑了出来,其实内容全部都是短短的一句话「知道了」。
再切换到收件匣,打开尚弘传来的简讯,内容也多半是一些芝麻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例如「马上打电话给画廊的山岸先生,电话是090……」、「我等一下要拿衣服去洗,如果你正在工作的话,把脏衣服放在客厅就好。」
「像这种内容,回给他的简讯也只能写「知道了」……」
晓良按照简讯的指示,从烤箱里拿出奶汁烤菜(尚弘还写了附注:如果还没烤好的话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盯着烤箱),一边吃一边看着手机的液晶画面。他按了几下,找到两年前年底的—则简讯。这是他一直小心保存、没有消除掉的讯息,晓良打开这则简讯,慢慢地看下去。
「今天回来的时候帮我买包烟。」
发生事故的那个晚上,尚弘传了这个讯息给自己。
这是当自己还能正确记住事情时,尚弘传给自己的最后一则简讯,也是产生记忆障碍后读到的第一封简讯,现在的尚弘再也不会传这种简讯给自己了。
「没想到他以前也会传这种简讯……」
晓良的眼神有些恍惚,浮现在脑海里的,是自己还能过着普通生活的时光。当两人还在念美大的时候,对他们来说,这间公寓只是回来睡觉的地方而已。
自从晓良以画图为生之后,待在家里的时间几乎和以前长期在外旅行的时间一样多。而尚弘由於在外面上班,生活形态和学生时代差不多,稍微不同的是,他的起床时间变得十分固定,并且花不少心思在工作上。
学生时代,不管是吃饭、睡觉、交友、外出,都随个人高兴,如果两人都刚好有空待在家里的话,就借几支录影带回来看,或者一起出去吃个晚餐。不过这种情况一个礼拜大约只有两三次,有时晓良一直没有回家,两人甚至半个月才见一次面,以前两人的生活模式一直是这样的。
有时候会像刚才那则简讯一样,请对方帮自己一个小忙,偶尔跟对方随便吐吐苦水,不过两人从来不会侵犯对方的隐私,也不会找对方倾诉真正的烦恼。他们尊重彼此的领域,生活偶有交集,两人的同居关系可说十分平等。
想到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晓良的心情不禁沉重起来。他把汤匙插在奶汁烤菜的盘子里,整个人趴到桌上。
自从发生事故之后,自己跟尚弘的关系开始有些走样。
有问题的是自己,然而被迫背负问题的,却是尚弘。
尚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所以才没办法丢下我不管。
记忆中的尚弘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容,就算两人吵架,先低头道歉的人总是尚弘。
我常常给他添麻烦,而且现在给他添了更多麻烦。
「……」
晓良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啪地把手机折好时,门口的电铃响了起来。从门上的小孔望出去,看到两张活泼明朗的脸孔。晓良打开门,心情稍稍好转。
「老师好!」
「你们好,外面很冷吧?」
葵和铃子一边闹哄哄地说话一边冲进屋里,两人的鼻头都红通通的。「你们这对姊弟真是的……」晓良笑着说道,结果四只手突然不约而同地伸过来,攻击晓良的脸颊和脖子。被冰块般的手突袭,晓良惨叫一声往后逃走,姊弟俩露出恶作剧成功的表情,笑得合不拢嘴。明明已经是二十几岁的大人,行为却跟国中生一样。
「尚弘今天不在吗?」
铃子一边解下毛线围巾一边问道。当晓良回答「是啊」的时候,只穿着一件羊毛夹克的葵边脱运动鞋边抬头看他。
「老师,你今天没什么精神喔!」
「哪、哪有?跟平常一样啊!」
有种被对方看穿的感觉……晓良设法藏起困惑的情绪,笑着回答葵。看到他这个样子,葵的表情绷得更紧,臭着一张脸继续碎碎念。
「葵,你好像狗喔!」
「罗唆!铃子你给我闭嘴!……今天不想跟你吵!哼!」
葵双手一摊,丢下手中的画具,绕过晓良身旁,往客厅走去。
晓良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铃子则站在他身边耸耸肩。
「铃子,他……」
「不用管他啦!如果要—边画图—边听他唠叨,根本就没办法集中精神嘛!对了!我今天带相片来了喔!」
铃子的声音听来十分轻快,她挽着晓良的手臂,把他往客厅里拖。晓良回头看了—眼玄关,两套画具被主人孤伶伶地留在那里。
「要放在老师的记事本还是日记里面?上次听你说要放我的照片,害我烦恼好久喔!我不知道该用哪一张耶! 」
把弟弟赶去厨房泡巧克力之后,铃子在晓良右边坐下来,兴冲冲地打开包包拿出七张照片,在桌上一字排开。
晓良歪着头看向坐在自己隔壁的铃子。
「咦?」
「咦什么?因为我挑不出来,所以叫老师自己挑啊!」
「可是我……」
晓良看看照片,再看看现在的铃子,若有所思地「恩」了一声。照片里面的铃子留着各式各样的发型,有短发、金发、小波浪卷,也有火红的头发,现在的铃子则是留着一头及肩的咖啡色直发,她很喜欢改变发型和发色。
晓良想,要是有铃子现在的照片就好了,算了,直接从这里面找一张最接近的吧!
他的视线在七张照片上移来移去,一直听到杯子咚地放在桌上,才回过神来。
「挑哪一张不是都一样?反正都是胖子铃的照片。」
葵在对面沙发坐了下来,不怀好意地笑着。
「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老师,我不会很吧?」
看铃子以担心的表情望着自己,晓良笑着点点头。虽然每个人的审美标准不同,但有着双眼皮、眼睛黑白分明的铃子,绝对是公认的美人胚子。虽然她总是嫌自己的鼻子太扁,不过看起来还满可爱的。
晓良的肯定让铃子重拾信心,她拿起其中一张留着黑色短发的照片说:「我最喜欢这一张。」然后满脸笑容地把它递给晓良。
一开始直接拿这张出来不就好了吗?晓良默默地想着,伸手接过葵泡的咖啡。
「葵,谢谢你帮我泡咖啡。」
「不公平,老师不想要我的相片吗?」
晓良讶异地抬头看他,铃子也停下收拾相片的动作。
「嘿嘿,你在吃醋喔!那就不要一直吐我槽,直接送你的相片给老师就好啦!」
「我没有吃醋!」
「明明就有!」
「才没有!胖子铃!」
「我如果是胖子铃的话,你就是肥猪葵!我们的长相可是一样的!」
「白痴!谁跟你一样啊?我的鼻子才不像你那么塌!」
「太过份了!我的鼻子是不够高,可是还不到塌的地步好吗?」
「等、等一下……别吵了……」
两人的争吵彷佛像机关枪跟自动步枪的对决,晓良好不容易才能插口。姊弟俩同时瞪了他一眼,一个要哭要哭的,一个则怒气冲冲。
「为什么只跟铃要照片?把我忘了就没关系吗?」
看到葵充满压迫感的生气表情,晓良下意识地轻笑起来。
他真的长大了,晓良想。葵这种样子跟以前尚弘认真的表情好像,和姊姊铃子比起来,葵跟毫无血缘关系的尚弘反而有几分神似之处。
「有什么好笑的……」
「啊啊!恩,抱歉,我不记得为什么没跟你要照片,可能是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开口吧!对不起,我连这种小事都记不住。」
听到晓良最后加上的这句话,姊弟俩顿时低下头来。他们两人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要像小孩子,会打闹、吵架、赌气,会高兴、会低潮,也难怪街弘总是把他们当作两个小鬼头。
「下个礼拜把照片带来吧!」
「恩……对不起。」
葵低头道歉,一旁的铃子也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必跟我道歉。铃子,选这张照片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