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透过薄薄的衣服传人肌肤,身体冷得好像快要麻痹。
已经是冬天了啊!晓良想起了自己不须外出的生活方式。
如果想要过一般上班族的生活,恐怕一辈子都得贴着「残障者」的标签。自己现在之所以能够过着平静的日子,除了目前的职业性质比较特殊之外,当然也归功於周遭伙伴的支持。
画家这种职业,可以把与众人接触的频率减到最低,晓良对此心怀感谢。如果在一般公司上班,他一定会因残疾而遭到解雇,生活也会跟着陷入窘境。
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为他仔细打点一切的人是尚弘。
晓良知道尚弘帮了自己许多。可是,尚弘的挂念与照顾,他完全记不起来。
连一点点都记不起来 这种情况让晓良觉得更加悲伤。
(我一点都不温柔……)
最重要的那个人不断对自己倾注温暖的感情与话语,自己却只能在当下稍微有所感觉,这种反应实在无情。<吸引力录入>
「昨天谢谢你了」、「上次玩得好开心」,要是能说出这些话该有多好。
用手腕关节用力按住太阳穴,如果那种钝痛的感觉能打通脑袋里接触不良的地方,让自己恢复原来的样子就好了。明明不记得昨天晚餐的菜单内容,发生意外那天吃了什么却记得一清二楚,这种情况真令人难以忍受。
「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
晓良趴在沙发上想,或许有什么训练能让自己恢复记忆,或许应该再去医院做个检查。正当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尚弘出现在客厅门口。
「尚,昨天谢谢你。」
听到这句话,原本用迷迷糊糊的表情打着呵欠的尚弘猛然停下动作,以惊讶的表情直直盯着晓良。
「晓良,你……记得了?」
「没有,我只是想这么说说看。」
尚弘几乎在同时叹了一口气。
「别吓我,啊……快被你吓死了。」
「为什么?应该是高兴而不是惊讶吧?」
「如果真的恢复了的话……」尚弘抓抓乱七八糟的头发,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地板。抓头发一向是他困扰或想事情时的习惯动作。
「尚,怎么了?」
「我要泡咖啡,喝不喝?」
「你在扯开话题。」
「不想喝的话就算了。」
「我要喝。」
在咖啡和追根究底之间,晓良选择了有着温和苦昧的咖啡。想起落入喉间的淡咖啡可以让冰冷的身体变得温暖,心情自然也跟着愉快起来。虽然理智一直在心里喊着「一样情况永远不会有所改善!」但是飘着浓郁香气的咖啡一端出来,那个声音也跟着烟消云散。
尚弘把咖啡递给晓良,顺手打开空调开关。
晓良问了一句。「你没睡吗?」
穿着运动服的高大身躯颤了一下,就像刚才听到「昨天谢谢你」一样,尚弘的动作变得僵硬起来。
「你的黑眼圈好严重。」
晓良一边喝咖啡一边指指自己的左眼下方。
「你宿醉吗?」
「你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从几乎覆盖住整张脸的指缝间投来尚弘疑惑的视线,晓良觉得有些不高兴,记忆障碍这种问题不管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的。
「我真的不记得,只是觉得头很痛,有宿醉的感觉,所以猜想你也可能宿醉而已。」
语气当中透露出阴郁的感情,晓良犹豫着要不要用其他言词来掩饰语气里的叹息。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的尚弘有些尴尬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我不是要逼你。对不起。」
「我越来越搞不懂了。」
看尚弘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样,晓良希望他说明原因,但尚弘什么都不肯说,然后就像是拒绝开口似地开始喝起咖啡。晓良不再多问,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把自己的脚盖好。
两人静静喝着咖啡,手指与双脚因咖啡和毛毯而变得温暖!冬天的空气让脑袋完全清醒过来,萦绕在屋里的是日夜交替之际的特殊氛围,沙发坐起来非常舒服。
和尚弘相处时,两人之间常常出现沉默,但晓良并不觉得痛苦。
以前像这样有空的时候,两人就会租录影带来看。尚弘喜欢动作片,晓良偏爱历史剧。尚弘很爱看洋片,一起看洋片的时候,晓良可以把剧情和剧中人名记得一清二楚,而尚弘则对女演员很有研究。尚弘最喜欢的女星是伊莎贝拉珍妮,当晓良说他喜欢奥黛丽赫本时,尚弘还很不屑地批评她不够美艳。
以前的事,就算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晓良不禁觉得好笑。
发生意外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一起看过录影带。应该没有,就算有—自己也记不起来,那跟没看是一样的。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光。
抬头一看,是尚弘打开了电视。看看画面左边显示的时间,现在果然是清晨。晓良越过尚弘的肩膀,看见萤幕上穿着驼色大衣的女子正在户外做天气预报。
尚弘把身体扭成可笑的角度,看着身后的电视。晓良稍稍移动了一下,在沙发上挪出一个位子。
「要不要来这边?用那种姿势看电视好怪。」
晓良卷着毛毯移动到旁边,空出右侧的位子给尚弘。
「好奇怪的表情。」
「现在连表情都变得奇怪啦?」
尚弘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脸疲惫地离开原本坐着的沙发,在晓良空出来的地方坐下。本以为他要看天气预报,可是他却拿着遥控器不断切换频道。晓良受不了跳来跳去的画面,索性把脸撇到﹂边,结果尚弘也不再看电视,而是从日袋掏出皱巴巴的万宝路烟盒。
点燃被压得歪七扭八的香菸,尚弘盯着前方,叹气似地吐出一口烟,然后把遥控器放在沙发上。
「还是不要看太多电视比较好,免得两个人一起变笨。」
尚弘故做轻松的玩笑话让晓良原本紧紧抿住的唇放松下来。
「我想看电影。」
把心里想说的话直接说出来,这样也不错。如果想训练自己的记忆力,不如用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当教材。晓良很满足地想着,而尚弘却用一
副受到极大惊吓的表情盯着他。
「你今天好像跟平常不一样喔!」
晓良微微歪着头回答.「是吗?这样还好吧?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好像哪里怪怪的。」
「…」
看着沉默的尚弘,晓良想,尚弘应该比我更清楚我平常的模样,所以或许他所说的才是正确的。想着想着,他也跟尚弘一起陷入了沉默。
把开始变冷的咖啡喝掉,在毛毯中不断摩擦指尖。醒来之后,体内一直有某种东西向外强力扩散,和想要画画的冲动很类似。不过,现在想做的并不是拿起画笔,而是想做一些更动态的事情,想要像小孩子一样,在下雪的日子里使劲往外冲,好发泄心中一涌而出的情绪。
不过那种感觉好像也不是兴奋…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安安静静待在屋子里。
「我要去泡个澡。」
晓良站起身来,像是在宣告什么似地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然后我们去借录影带,顺便在外面吃饭。」
「你今天果然秀逗了。」
「或许吧,不过今天就是想这么做。」
看晓良一脸笃定,尚弘也不再多说什么。
不过,在客厅大门关上之前,他低低说了一句.「糟糕。」
尚弘完全搞不懂今天的晓良在想什么。
正确说来,尚弘觉得,驱使晓良行动的那种思考模式,已经超出了自己所能想像的范围了。
晓良走在前面,柔软的发丝在寒风里不断飘动。
学生时代,每当两人有空的时候,总是借一堆录影带回来杀时间。
对尚弘而言,看录影带可以让他暂时忘记和晓良独处的事实以及自己对晓良的感情。
后来,尚弘不再做这种休闲活动。
晓良无法记住新的事情,这种记忆障碍等於从他身边夺走交换观影心得的乐趣。看完录影带之后,晓良经常用一种复杂的表情微笑,后来尚弘不再借录影带,也不再提到这方面的话题。只有一次,晓良问.「最近有看什么片子吗?」尚弘回答:「因为没什么有趣的作品,所以不想看。」然后,他看见晓良眼里浮现一种安心的色彩。
结果现在又说要看录影带,他到底在想什么……真的一点都搞不懂。
不安的情绪在胸日逐渐蔓延。又来了,想要把晓良绑在身边,想夺走他一切的那个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像是在监视晓良一 样,不止目放他离开自己身边。
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晓良体内的确有某个部分开始动作了。因可以放手而感到喜悦的自己,以及因自私想法而感到不安的自己,正在体内激烈交战。
看着晓良的背影,尚弘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吸引力录入>
这八年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控制情绪的呢?尚弘觉得越来越迷惑。
「晓良,我该怎么办?」
音量细微得只能传进自己的耳朵,然而晓良却在此时转过头来。他的围巾一直包到下巴,鼻头冻得红红的。
「你在干什么?不等你罗?」
晓良皱着眉眯细眼睛,那副表情看来就像小孩一样。一看见晓良的表情,尚弘心怀恐惧地低下头,罪恶感随即涌上。他大步走近晓良身边,轻轻拍着晓良的深蓝色外套。
「放你一个人乱走大危险了,所以我在后面看着。」
「像那家店还有学校我都记得,我一个人也可以回去。」
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晓良踏出步伐,和尚弘保持半步的距离。
他并非忘记所有事情,像录影带出租店、学校等,发生意外之前常去的地方他都记得。微微耸起的肩膀隐约透露出他的倔强。
尚弘苦笑着,把想要紧紧抱住那副纤细躯体的双手塞进口袋,免得它们作怪。
晓良能恢复记忆吗?还是会一直保持这个样子?或者会忘记更多事情?现在记得的道路、学生时代的一切、周遭人们的事情,他能够一直记得吗?还是到了明天就忘得一乾二净?尚弘一点把握也没有。
他觉得这样很恐怖,所以每天早上看见晓良之一刖,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犹豫、颤抖。
晓良究竟是没有感受到一切,抑或是一直在忍耐?还是说他已经克服这一点了?在尚弘眼里看来,晓良正以一种令人担心的率直心态,把精神全部集中在自己想要的「未来」之上。
那种强韧,也是他最吸引尚弘的一点。
他尊重晓良所维持的半步距离,稍微放慢脚步走在对方身后,悄悄叹了一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即使停下脚步或停止思考,也无法压抑日渐喜欢晓良的心情。
随着情感的增加,痛苦和罪恶感与日遽增,不过幸福也同样洋溢在身旁。
已经八年了,无法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且也无法压抑已经产生的感情。
即使如此尚弘还是尝试着抵抗。之所以要控制自己强烈的感情,是因为不想伤害晓良。不,应该说不想成为伤害晓良的那个人,不想去背叛晓良对自己的高度信赖。
之所以不想背叛晓良,是因为不想离开他。
如果顺从了自己的冲动,就会失去目前的关系。如果想要一直待在晓良身旁,他就不得不跟自己的负面情感继续共处。
不菅哪一种都很讨厌。
他的确不想伤害晓良,不想背叛他对自己的信赖。但另一方面,欲望正漫天袭来,气势足以凌驾理智。
不想背叛他,不想让他伤心。可是又好想触碰他、亲吻他、把他压倒。可是,不想被他讨厌,不想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