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藏在屁股里面的,起码是同屁股连着的,现在医生的屁股都躲到讲台后面去了,”“他现在其实不该惧怕什么的
,”皇甫甫说,“说起在村庄里发生的变故,其实根本不需要苦苦寻找什么证据。能在灰烬瓦砾堆里扒来扒去,也算是
很用心的了。”医生停了半刻,开始说:“我认为,这儿村庄的颓败毁灭,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只有一次致命
的打击,不是的,我认为对村庄的摧毁,具有很强的规律性,具有一定的周期性,毁灭性的打击来了一次,过一定时间
会再来一次。我所以能这样认为,就是因为我对碑文做了深入研究,对界石与土坑(就是我们现在呆在里面上课的这个
冰窟窿课堂)的上下位置做了研究。借助事物发生变化有一定周期性这一现象,我认为,现在村里的某处景象,其实就
是百十年前这处地方的翻版,这根本无需我们反复进行考证,不信你们可以去瞧瞧。”“我说,您想叫我们往哪儿瞧?
”医生先是被皇甫甫这句话镇住,后来他说:“你要采用抽象的瞧法,”“观察法?”我说,“这是一种谁也看不清楚
谁是谁的观察办法?”“干脆,称它为了望法好了。”皇甫甫又要这么说,又怕被医生反对,又怕我在他的了望法当中
添加一些其它更为糟糕的东西,
“干脆,”我也跟着说,“以文字来界定好了,这样省了不少事。”
“这事即使成为现实,也不可能很简单很单纯。”医生借着与我们说话的机会,重新在自己脑海里把关于这方面的设想
迅速整理了一遍。这时从冰窟窿门外吹来了一阵原野的清风,我缩回分摊在桌上的两只手,缩回的手正好对着我的鼻孔
,热暖的气息冲向手背,钻进有点怕冷的肌肤,医生在上面调整停当,准备展开第二轮攻击,他很谨慎地试探着问我,
开阔的程度如何?深浅的程度如何?我下巴微动(虽然心里明白,但表面上也要装糊涂),说,可以,可以,有了一定
的宽度,必然会有相应的深度,“其实您公开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也行。您弄轻点,好不好?”“你是说,在这事上你从
来就没糊涂过?”医生在上面问我,怕我隔了一会儿,又忘了他刚才提起的深度和广度的问题。“只需去注意已成为现
实的东西,”他说,“再糊涂也不能将这给弄丢了。你懂不懂?”“您没见我老在向后面尥着吗?老这样保持一个姿势
有多累,”“这样看来,以前我讲的内容你还是多多少少有点明白的。我开始发热了,靠这种方法替你治疗,得足足坚
持一个季度。我热,我热了,晚点来就好了。”医生在等我站起来。我说(等于是试着瞎说说):“晚些时候来,恐怕
会凉快些。轻轻爬上来,反正像您刚才说的,只要慢一些爬上来就行。”医生随手在讲台上取下块毛巾,他用毛巾擦了
擦流满汗的额头,又将毛巾往自己脖子上吊着,
我在下忍了几分钟,最后说:“把毛巾从脖子上摘掉。”说完,抓住拂在脸上的毛巾,往讲台上用力扔去。毛巾没扔在
桌上,却把医生几分钟前在讲台上翻开的讲义材料扇打得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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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我还是准备将文字对村民的影响列为主要因素。这样一来,界石在整座废墟中的地位不仅可以得到前所未有
的加强,而且在我们不久就要拟定的草案文本作用下,它的地位与作用会发生递进式的嬗变,关于这,我是不会同你们
两人在上课时间里商讨的。因为根本不需要商量。我要向你们提起另外一个问题,”“您就先把第一个问题解决了吧。
”在皇甫甫的话语中带着向医生苦苦相求的意味,这使得冰窟窿内那些有形无形的东西突然都在往我身上某个部位涌来
,这些东西本身就带有一种永久性的封冻功能(我似乎已经看见了它们一贯的行事方式),皇甫甫说:“医生在给我们
上课时不同我们商议事情,当我们下课了,他又找不到人商量,但我们对您可关心着呢,不说就不说吧,”“看讲义,
看讲义。”我说。
“你别想他会归顺于我,让他反对好了,冷嘲热讽都可以。”皇甫甫对此次勘查的指导思想持何种态度,医生似乎并不
关心。“我们应该怜悯这些毫无预知感的古老村民。他们一年到头所为之担忧的尽是些怎样解决基本温饱的小事情。我
现在……我到现在都能想像得出这些村民当年是怎样在巨宅门前像一群(他们相互之间非常熟悉,彼此又十分厌恶,在
宅院前排队却很认真,对具体队形的展开要求很高)乞丐一样向宅里老爷讨些许赏赐的,任何人要是进入了此等人的行
列……”“您的草案文本现在在哪儿?”“加入此等行列的作家保证能够为自己出书,”医生把目光转到我身上,慢条
斯理说,“您写《进攻村庄》,又没能真正进入村子之中,想在书里写出你祖上乐善好施的品行,却不太了解当时许多
事情的起因,你家宅院大,要雇许多长工、短工,你家祖上想让进宅子的人通过为你家打工养活自己,你家府宅修筑高
坝,把整整一条河流都给占用了,在府前府后的大道上,你祖上差人拦截过往车辆,强令那些过路者向你们交货纳税,
城里的煤霸、盐霸、肉霸、皮革大王、烟酒大王、饭馆妓院的老板、车行老板、棉纺丝绸业主、建筑行业的老板、数以
千计的警察、公差、几个全城闻名的大官僚、一批批流氓地痞恶棍、历年卸任下来的老官吏、城中居民和他们的子孙万
代,在他们之中,有谁不恨这儿的?”
“只要有道理,就能站住脚。”医生强调说。“恨得有理。城里人对你祖上的认识,其根源就在巨宅内。恨得有道理,
有道理。”
“我在书里没写这些。”我说得很轻。
“他不写这些,自有他的道理。”皇甫甫仍然站在我这边,同医生作对。
“我只是不照你们说的去写。”我说,“但从根本上来讲,我不写这些东西,简直没法在世人面前混下去了。我用在几
年间被持续不断保存的记忆,写出了过去在一二百年间发生在宅子里的故事,而且几乎是一种一冲到底的排泄式写作方
式。难是难了点,不过,现在每天我都在对自己进行压迫,压榨自己,用记忆用回忆进行压迫。这些、这些个……乒乒
乓乓的,这几年时间都用在穷追猛打上了,我说,巨宅里的老爷们,你们其实是蠢人干蠢事,村庄这么小,就手掌那么
大一块地方,你们怎么就不会幽着点,怎么就把村里的许多丑事都捅到城里去了,得罪人哪,你们可真成了全城人的死
对头啦,”我在后来又咕哝出了另外一层意思,“如果我不这么写……把村里、宅里、城里的事情像烤羊肉串那样集中
穿在一根小棍子上面给大家看干吗?这么做有什么劲呢?”
“明说了,你是不想负责任。”医生虽这么说,但心里对我却恨不起来。不仅如此,我在书里的某些写法,他是很赞同
的,譬如以前在西间做手术那阵子,除了我那么写他,那么写我们两人在手术台上相互骑来骑去医治背疾的事情,难道
还会有别的什么人,用相同的方法如实写出医生当时的严重状况吗?医生查看了几页草案文本,最后将文本翻至序言部
份。他这次好像从哪儿得了一条很硬的依据,对我和皇甫甫说:“对于这一条,你们恐怕只能遵循,没了这条,我们这
次组队前来村庄遗址勘查也就……”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故意提高嗓音问皇甫甫:“这次活动结束后,你们研究所
会不会把你正式调进所里?”“我早就进所里了。”“那么他们会不会因了这事,把你调至研究所的领导岗位上去?”
他立即回答我说:“这也说不准,外面人很看重废墟遗址考察一事。不过,要我上去,说快也快,只要研究报告一出来
,再加上锯木液的研制成功,调个把功臣进领导班子是极自然的事儿。”我往远处讲台上看了一眼,说:“那你看他呢
?”“看谁?我回城以后还要看所里谁的眼色行事?”“我说上面那位,他能不能因为这事而被寄事院长看重,把他往
上面提?”皇甫甫似乎有点不解,结结巴巴说:“医生与我们不一样。他来这儿只是为了陪伴别人,哪会上寄事院长的
心呢?你写小说,与这座废墟有比较直接的关系,我呢,也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但已经是非常间接的事了。医生来这儿
主要是借着他同你的私交,他来这儿真的不为什么,一点不为。所以,你看出来了没有,医生整天在上面讲来讲去,只
是为了能在考察文本中确立一个由他提出来,并且由他定下基调的核心思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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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碰着了冰窟窿中唯一一只水壶,脸一直对着坚厚的冰壁不出声。皇甫甫的脚在踢靠近他那边的冰墙。他这个违例
动作,做得太明显了,我和医生早就想向他提出来,照皇甫甫这样毁坏冰窟窿中的冰墙,(要是进入冰窟窿中的人,每
人都朝冰墙上踢几脚),这座地下冰窟窿难保不会在某一天像地面村庄一样,要突然倒塌,被深埋在泥土下,叫我们难
觅踪影。我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减轻了手碰水壶的份量,(照我刚才这么碰法,这只水壶迟早也会碎裂的,其中的道理
是:为了保存好某些物件,人有时应该滚得越远越好,离物体越远越好,医生同时要面对这么多杂事,他非要在头脑中
排除一切杂念不可)门外的风刮起大群落叶,叶子飞着,撞向界石,发出干脆的响声,当响声过于频繁时,我对两个物
体为什么会相撞的深奥原因开始注意起来,我轻轻碰着叶子,我好像正在穿一件衣服,只要稍不留意……就是说……衣
服在我身上随便碰到什么,只要是比它软的,衣服就可以照着既定方针继续在那儿呆下去,若是碰到比它坚硬的东西,
衣服就会以为是遇见了一块主人的骨头……穿衣服起码要穿到正确的位置上去,昨天是怎么穿的,今天照样怎么穿……
先由两只手摸索,让身体找到位置,(衣服永远只认昨天那个老地方),门外叶片纷纷在界石四周落下,听声音就知道
,那儿的落叶已经堆得很高很多了,
“可这次不同于往常,我们可以不将在巨宅里的所见所闻全都写进草案文本中,特别对某些人的恶行要做些筛选,”“
您是说在写作中可以将人的恶行做部份隐瞒?”我问医生。“不是部份,是在很广的范围内……”
“您是想建立一个思想库?”这话问得有点文不对题,不过,在冰窟窿里,大家对在各自的大脑中闪现的任何乱糟糟的
念头都可以容忍一二。
“思想库的建立纯粹是某些人的个人行为,冰窟窿的造就,可就不一样了。草案文本在起草时应该有个大致行得通的写
作提纲,(像冰窟窿那样,远离人类,卓尔不群)。可我有时不解的是,现在为什么要将一座百年前的废墟如此活生生
地摆在我们‘人类’面前?”
“所以,这需要做些删除,”
“您是否了解,过度的删除,对废墟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我从来没提出过‘删除’这一极为普通、但对沉默百年的村庄
来说又很欠公道的概念,从来没有,”
“大手脚,你要在文本上做些大手脚,”我没好气地附和着。医生差不多要把自己的心肺掏出来给我和皇甫甫瞧瞧了,
他一点不迟疑,在讲台后面的墨绿色木板上写下几句话,既作为给我们的警示,又作为当我们参加撰写工作,面对某些
不明白的事情时,他赐予我们的经验之谈。“可以进行归纳了,”医生突然苛刻地说,“等你们走离这儿,心里就应该
怀有这样感觉,经过归纳的东西,同还没经过归纳、因而显得十分散乱的东西相比,情况就是不一样,归纳要掌握时机
,你真想用心归纳了,事儿也就成了,这中间有没有很巧合的因素可以被我们加以利用?那只有在明天、后天才能被看
到。”
“您自己的行为是否就是促使事业成功的一个因素?懂得奥妙所在,是个归纳老手,没人能在这方面胜过您,是不是?
”(我说完后,仍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很正常),
“医生是个很巧妙的因素,”
“是个因素。不能把他说成是原因。”我对身边的皇甫甫说。医生没理我,继续在加强自己在文本起草中的主导作用,
他说:“记熟暗示,对你们两人是非常有利的。不仅对写作有利,而且当你们在废墟这一物体内部频繁走动时,也有利
于你们两人减轻心理压力。”
“这家伙,毁了人了。”
“这应该由你负责,他是你的人,是你将他引进来的,”皇甫甫说,“现在整个勘查工作全由医生控制,再发展下去,
这儿又要重演古花瓶悲剧了,那一次仅仅为了几千元钱的出入,就闹得彼此失和,”
“一副在手术台上持刀割别人肉的怪模样。”我哼哼一声,便把医生哼了个痛快。
医生走路离了拐杖只能四处伸手找依靠,在地上放着的木桶、桌子、一些虚弱的木头架子、军营食堂里的大饭桶、在小
孩手里被捏来捏去的饮料罐头、体形似乎有点粗矮的鸡毛掸子,医生的手在这些东西中到处伸着,有时会忘了伸出手,
光吃力地向附近有实物的某个地方努动嘴巴,下巴不知疲倦地高高翘起来,但只要医生手中一旦握着了一样东西,人就
会大大变样,连上课讲话也不带刺了。医生在绿色木板上用手指比划了几下,拇指在板上扣定一个点,其它手指跟着在
四周移动,(手指们都想使自己尽快捂进温暖的凹槽)医生很自信,看准了一个尺寸,把拇指移开,“我同皇甫甫的分
歧恐怕就在这儿,我认为在冰窟窿中可以看到事物滚动变化的现象,就像这只拇指,摁定在一个地方,让后面的手指逐
渐依次滚动,形成变化规模,后面手指围着界石四周转,在这一二百年中,这几只手指一直没停止转动,也没法停下来
,巨宅里的主人就靠类似的方法向地洞里灌水结冰,放工匠进去钻凿冰层,他们在地下挖土方,挖出的地道弯弯曲曲,
你们发现没有,没有什么地貌可以阻挡这样弯曲的一条地下长龙往前面延伸,灌水时需要很多人同时在许多个地道口往
下面灌水,待入洞的水冰冻后,就派能工巧匠进入地道,开凿冰壁,工匠们在地下一点点往预定地点掘进,现在我们所
呆的地方,据我估计,大概是整条冰龙围住界石根基的地方,”“这儿是界石底下一个大空档。”
医生回到讲台边,再一次说:“这便是我与他的分歧所在,我与他看法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