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徐伟平从提包里掏出一沓半旧不新的钞票。
“这是一万块。定金。”
对方伸手接过,一言不发的揣进了衣兜。
“事成之后,再付剩下的九万。”
对方没有说话,保持着远眺江面的姿态和神情。他们俩一前一后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几分钟前,游船上的讲解员提醒
大家沿江两侧著名的风蚀崖群景观就要到了,游客们纷纷涌出船舱,迎着汹涌的江风拍照留念。原本热闹的船舱里一下
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下角落里的一对情侣,走廊中奔跑嘻闹的两个小孩,以及徐伟平和坐在前面的交谈对象。
交谈对象始终背对着他,徐伟平只能打量着对方的背影。对方的肩很宽,深色的夹克下应该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背坐
得很挺,也许以前是个军人。头发很短,剃着板寸,耳后粗大的青筋在晒得黝黑的皮肤下突显。半转的面孔朝向窗外,
留给徐伟平一个深遂而又神秘的侧影。
徐伟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对方,他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因为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出对手的底线。然后他就会
赢。可现在,他掌控不了局势,没办法看到对方的眼睛,不知道对方的底细——不过徐伟平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
局势已经很久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他早已习惯于这个感觉:自嘲、走投无路、自暴自弃的轻松。
“这个人。”
徐伟平将一本对折的财经杂志递到对方的眼前,抖开,示意他注意封面。
封面上的中年男人被名牌西服、摄影师的专业技巧包装的冷峻沉稳、气度不凡,一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精英派头。
“第三页,有关于这个人的专题报道。”
对方接过杂志,无意多看一眼,随手塞进了自己的外套,继续看向窗外,恢复静默的姿态。徐伟平跟他一起望出去,远
眺青山叠翠,江涛拍岸。伴着一阵阵欢声笑语,游客们陆陆续续走回船舱。一对老年夫妻在徐伟平旁边的座位坐下,口
里絮絮叨叨的谈论着二十多年前来过这里时的景象。徐伟平靠回椅背,陷入沉默。
原来买凶杀人就是这么简单。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二十分钟后,游船靠岸,徐伟平随着游客走出船舱。
中间人站在码头上等着,吸着烟,一手插在皮夹克的口袋里。晚秋的江风毕竟凛冽,他的肩膀呈保护性的弓着,眉头皱
成一团。看到徐伟平从人群中走出来,迅速扔掉手里的烟头,迎了上去,与他并排沿着江岸走。
“谈完了?”
“谈完了。”
两个人走了一会。
“你找得这个人,可信吗?”徐伟平问。
“退伍军人,听说以前是特种兵。”
徐伟平没再说什么,只是竖起大衣领,抵挡寒冷潮湿的江风灌入领口。
“这个鬼天气,今晚肯定要下雨。”中间人忍不住评论道。
到了路口,两人分了手。中间人向停车场走去。徐伟平迈步走向公交车站。
他本准备去火车站,后来公交车经过一所中学时,他临时改了主意,下车。学校刚放学,成群结队的学生向外走。徐伟
平逆着人流走进校园,在操场上,孩子们在打蓝球。徐伟平坐在台阶上,专注的看着一张张青涩稚嫩却又充满着希望和
未来的面孔,一直到天黑,操场上的孩子们渐渐走散了,徐伟平才站起身来,默默的一个人离开。
徐伟平冒着寒气袭人的小雨,回到昨天住的那家招待所,准备开房再过一夜。房资很便宜,标间一晚上只要六十块钱。
有个年轻人已经在前台等了他好久,徐伟平认出是周克的司机小刘。
“徐总,周局吩咐我等着在这接您。”
“到哪?”
“他在金爵轩给您接风。”
徐伟平本能的想拒绝,犹豫了一下,又同意了。跟着小刘上了车,很快就到了金爵轩,在迎宾小姐的领位下,穿过酒店
内精心设计的小桥流水和雅致的室内景观,走进了预定好的包间。周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接电话,见到徐伟平,站
起来用手势招呼他赶紧落座。凉菜和餐具早已布好,徐伟平刚一坐下,小刘示意领班可以启上热菜。
“怠慢!怠慢!”周克接完电话,大踏步走到徐伟平旁边坐下,“我一听说你在J市,赶紧让小刘去找你,特地给你接风
。”
“谢了。”徐伟平端起刚满上的五粮液,敬了周克一杯。
“找你真不容易,”周克说,“手机关机,打听一圈都不知道你在哪。要不是瑞娟说你去她爸妈家看过,我还真是不知
道你来J市了。”
徐伟平笑了一下,没说话。
“最近……怎么样?”,周克观察着他的神情,放缓了语速,关切的问,“家里都还好吧?”
徐伟平双眼瞧着自己的酒杯,嘴角一直保持的微笑中慢慢泛出一丝苦涩。
“一个破产的人还能怎么样?”他平淡的开口,“公司被封查后,我把弟弟送回老家了,现在完全成了孤家寡人。”
“有地方住吗?”
“……”,徐伟平沉默了一下,答非所问,“过一天算一天吧。”
“伟平,”周克伸出手臂用力搂搂他的肩,“别灰心。这么多朋友,都可以帮你。大家其实都很关心你。”
徐伟平转头看向周克的眼睛,看到里面真切的忠诚、友情。徐伟平心情很感激,又很复杂,表面上却只是淡然一笑,“
谢谢你了,阿克,这么多天来,你是第一个愿意跟我一起吃饭的朋友。”
“还有喝酒。”周克举起酒杯。
“我敬你,”徐伟平托起满杯,“刚才在车上听小刘说,你刚选调了副局长,恭喜高升,鸿图大展。”
一饮而尽后,徐伟平白净的眼皮上飞出一抹绯红。服务员端上雪蛤汤。周克喝一口,问:“伟平,你到J市来做什么?肯
定不是来找我的吧?”
徐伟平摘下眼镜,用纸巾擦了擦上面的水雾,说:“随便走一走,我现在只剩下时间了,多得用不完。”
“散散心也好。多呆几天,我给你安排住得地方。”
“不麻烦了,我明天就回A市。”
“回去做什么?”周克放下筷子,“别怕给我添麻烦,别人都怕周盛,我是不怕他的。”他的语气突然提高了,忿忿然
的拍了一下桌子,“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我就不能看他这么对待你。好歹我们都是一个院里长大的。”
徐伟平只是耷拉着眼皮盯住自己眼前的盘子,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他拍了拍周克的手臂,“阿克,你是官,
他是商,以后就该他怕你了。”
周克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一个失魂落魄的失意者说得话都是当不了真的。徐伟平本就不擅饮酒,也没怎么动筷子吃菜
,空腹喝了两杯五粮液,借酒消愁,只要能让他发泄出心中的苦闷,无论吐出什么令人尴尬或惊世骇俗真言来,哪怕是
骂周盛的娘,周克也不会计较。
然而徐伟平却只是沉默着。冷静、麻木、漠然,像是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壳里。周克是不希望看到他这样的。
“你去瑞娟那看过怎么样?”为了引他说话,周克提起一个新的话题,“老余父母还好吧?”
“不好。”徐伟平简短回答,“九十多岁的老人,受不了这个刺激,现在还在医院。”
周克叹了口气,“想不到老余会走这一步,他当过兵,本来是个很坚强的人。”
“那是因为周盛把他逼得太绝了,”徐伟平突然抬起眼皮,盯住了周克的面孔,目光灼灼,“老余走之前,去求过周盛
,没有用。周盛说:你可以从华茂大厦顶楼跳下去,徐伟平也可以,挡不了任何人的路。老余就真得跳了,我在顶楼坐
了一夜——”
“伟平,”周克抓住他的手,用力握紧,“别做傻事。留得青山在,日后终会东山再起。”
徐伟平垂下眼皮,双颊因为酒精和刚才一阵抑制不住的情绪暴发,烧得通红。他暗暗的咬紧牙关,不愿意说得再多,暴
露得再多。他差点说出口的是:“我在顶楼坐了一夜,脑子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我不能死得太早,我得卑微羞耻的活
下去,看着仇人先倒台。”
第二章
徐伟平第二天就回到A市。周克送他到车站。周克还想劝他在J市多留一段时间,就是怕他一个人在A市想不开。徐伟平婉
谢好意,坚决的要回来。
或许只因周盛在A市。徐伟平想在同一座城市里,离得更近的,获知事成的消息。
至于到时周克会怎么想,徐伟平顾不了那么多了。尽管现在他觉得非常对不起周克,事实证明,周克是唯一一个真心诚
意可称之为朋友的人。
这当然也跟周克不畏惧周盛有关。其他人都是商人,都与周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都迫于他的实力有所忌惮,周盛要在
商界封杀徐伟平,就没有人敢扶后者一把。
徐伟平心里面恨,恨得咬牙切齿。合伙人老余跳楼,徐伟平全都归咎于周盛。他觉得自己得为老余报仇。怀着一种悲壮
的心境,他变卖了公司被查封后仅剩的身家,凑够了十万块钱,做为买凶之资。
至于以后怎么样,是否会落魄到身无分文、行乞街头?徐伟平已经不去考虑。
离开J市之前,周克塞给徐伟平一个信封,里面有五千块钱。“钱不多,找个落脚吃饭的地方。”周克叮嘱。徐伟平没有
推辞,却无意动用。他回到A市后,白天在街边摊买个煎饼裹腹,晚上回到被查封的公司,打碎窗户玻璃,爬进去,在空
荡荡的地板上睡一宿。他每天必到网吧看新闻,等着所希翼看到的某类热点头条。
三天后,风平浪静。当徐伟平还想象前几天晚上一样从窗户爬进公司的办公室时,被几个巡夜的保安抓住了。
保安队长认识徐伟平,说:“徐总,别让我们为难。这次我们不报警,下次你也别再这么干了。”
徐伟平点点头。
保安队长从桌子抽屉里掏出一张便条,“这是昨天有人留的,说是你老家的,带个小伙子,说是你弟弟,找到你公司门
口等了一天,留下这张号码,让我们见到你的时候告诉你。”
徐伟平接过纸条,“谢谢。”
从物业办公室出来,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徐伟平快步走到街角,用那里的公用电话拔了纸条上的号码。有人接了,是个
陌生男人的声音。
“喂,我是徐伟平,你是哪位?”
“徐哥,”对方带着明显的乡音,“俺是跟你叔同村的徐有树,小维在俺这……现在估计都睡着了,俺喊他起来?”
“小维怎么会在你那?”徐伟平警惕的问。
“小维从你叔家里跑出来,非要回城里来找你不可。俺那天正好要坐车回城,在集头遇到他,他又不肯回家,俺也怕他
一个人出事,就带他一起回城来找你了。徐哥,你等等啊,小维醒了,要跟你……”
“哥!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一下子从话筒里传出,刺疼徐伟平的耳膜,揪紧他的心。
“小维,”徐伟平攥紧话筒,“别哭,乖乖的,哥哥在这里。”
“哥哇——”,小维放声大哭,哭声中充满了委屈和伤心。这一刻,徐伟平简直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无力的靠在了公
用电话的雨棚上。
半个小时后,空旷清冷的街道上驶来一辆出租车。停稳后,率先从里面冲出一个高个子的少年,他踉踉跄跄的跑向徐伟
平,“哇”的一声扑入他张开的手臂中。
“哥,哥,”少年紧紧拥抱住徐伟平,象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徐伟平摸挲着他的头发和脖颈,不停的柔声安慰着他。
这一刻徐伟平才发现智力被诊断为只相当于五岁的弟弟,不但长高了很多,而且力气也开始大得出奇,接近于一个成年
人了。徐伟平被他有力的拥抱挤压得差点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要自个一人跑出来?”徐伟平在弟弟的耳边轻声问,“知道我会多担心吗?”
“我不要……不要呆在叔叔家,”小维抽抽搭搭的回答,“婶婶打我,说……说我是傻瓜,吃白食。我想……想吃肉,
她不给我吃,只给弟弟妹妹们吃。”
徐伟平心里面顿时很痛苦。叔叔婶婶在老家的家境非常殷实,承包鱼塘果林办养鸭场也都是徐伟平垫的资。平时两家走
动得亲密无间,感情深厚。徐伟平原以为毕竟血浓于水,才将小维托付回老家,可不料世态炎凉,连亲叔叔婶婶也淡漠
至此。别的倒也罢了,徐伟平最感痛心的是因为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致使弟弟在老家不知道受了多少打骂和白眼。
“小维,是哥不好,”徐伟平把弟弟冰凉的额头贴在自己脸颊上,哽咽道,“哥哥对不起你。”
跟着徐伟维下车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兄弟俩抱头痛哭,就一直站在不远处,老老实实的等着。徐伟平早已注
意到他,待弟弟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下,徐伟平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向那男人道谢。
“真是太谢谢你了,”男人走过来,徐伟平与他握手,“要不是这几天小维得你收留,我简直不敢相像会发生什么事情
。真是太感谢了。”
“徐哥,你别客气,俺们都是老乡,应该的,”长相纯朴的男人憨厚的笑笑,回答,“再说,前年俺爸查出得了胃癌,
是你给出的五万块钱,到城里动得手术,现在好了。俺们家一直想找机会报答你呢。”
徐伟平想起三年前是有这么件事。当时是偶尔听说老家农村里医疗保障水平有限,有人得了癌症没有钱动手术,都是乡
里乡亲认识的人,于是善心一动,让秘书去办的。徐伟平压根没想到今天能够得到回报。
停了一下,徐有树说:“徐哥,出租车还在等着,你住哪?俺送你和小维一程。”
徐伟平看了看周围:“不用,我就住附近,走路就行。”
“哦,”徐有树似乎还想客套几句,又想不出什么客套的话,最后只好说,“那……那俺就回去了。徐哥你保重,小维
,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
“知道啦,”紧紧攀住徐伟平手臂的小维兴高采烈又有点撒娇似的回答,“大树哥哥,再见。”
“再见。”徐有树说。
“再见。”徐伟平与他握手告别。徐有树转身向出租车走去。
一阵冷风转过街角,寒意袭人。小维把脑袋依在徐伟平的肩膀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徐伟平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弟弟因
为寒冷而微微发抖的身体。他原本犹疑的信心在一瞬间动摇,变得无助和凄徨。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混一天算一天,潦倒
街头,可现在多了一个小维……。徐伟平不知道今天晚上该怎么带着弟弟渡过,还有以后的若干个寒秋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