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您说的,我先告辞了。”史林没再拖拉,快步出了门,走出小院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直接开出了小区。
车子已经开上来时的大路,史林却还觉得刚才那种异常尴尬的气氛没有完全从身上褪去。他其实都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关长和他老婆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就他的了解,中国夫妻就算是有矛盾,一般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争吵,“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中国人亘古不变的古训,身为一关之长和关长夫人不是更应该恪守么?但是刚刚明显不是,那女人看上去毫不在乎在外人面前出王关长的丑,又或者她就是故意要在外人面前灭王关长的威风。不过……王关长似乎也自己的妻子近乎无视,进门时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这是什么样的夫妻状态?
当史林意识到原来其他人的婚姻状态并不比自己好的时候,心中居然闪过了些许安慰,但是很快他又觉得悲哀,既为自己这样想觉得悲哀,又为那些已经完全忘记婚姻初衷而痛苦地绑在一起的人们感到悲哀。
不知不觉间开到了家,史林停好车子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表,时针已经划过了11点。这么晚客厅的灯居然还亮着,难道是岳父在等自己回来汇报送王关长回去的情况?史林如此想着推门走了进去,不过意外地,他发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已经很久未见到面的老婆范颖。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范颖听到门声,抬起头看了史林一眼,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了一句“我有话跟你说”便先一步走了出去。
史林没有多想,也一转身跟着走了出去。院子中青草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潮湿气味沁人心脾。他忽然想,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财富,现在好多人追求的不就是这种自然健康的味道么。然而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不是已经沉沉睡去,就是在声色场所流连忘返,又有谁能够真正停下脚步,好好闻上一闻呢?这味道让史林想起了家乡村子的春天。这么多年,自己到底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我怀孕了。”
史林听了有些迟疑地转过身,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的妻子,而范颖也正望着他。史林从范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月亮慷慨地撒下凄冷的白光,遇到史林和范颖则无奈地在地上拉了两条长长的影子,甚至因为太长而变得有些扭曲,不再像是影子,仿若两条黑乎乎的平行线,就那样朝花丛里延伸出去,没有交集。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范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幽怨,就像是一个长年独守空房的可怜女人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我知道。”史林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异常平静的,他并不感到惊讶,尽管似乎他应该为自己的平静而感到惊讶。奇怪的现在他的心中完全没有波澜,他当然知道范颖怀孕意味着什么?这个能令任何一个作为丈夫的男人暴跳如雷的消息却在他的心中犹如石子落深潭,无声无息。
范颖看着他,复杂的眼神过后是史林再熟悉不过的目光。很多年以前范颖就是这样看着他,然后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他表白。那是一种少女般痴迷、憧憬、兴奋的目光,只是现在多了些黯淡,少了些光彩。
直到现在史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让范颖喜欢,一个农村来的土包子到底哪里让这个千金小姐心动,许多年过去,现在范颖又是这样地看着自己,同样是表白,只是内容相差甚远……
史林的思绪被范颖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被紧紧拥抱着他感觉最强烈的却是因为衣服布料紧贴在皮肤上而传递过来的冰冷触感。范颖在颤抖,他不知道是她也同样感受到了冰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范颖的拥抱如此陌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为什么不骂我,不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范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史林没说话。
“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可是……可是我想要个孩子,要个正常的孩子……”
史林仍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却看到那两条刚刚还平行的黑影子,现在缠绕纠结在了一起。顿觉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史林轻轻推开范颖呼吸才稍微感到顺畅。
范颖仰望着史林,满脸受伤,流水浸湿了脸庞,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白光,显得柔弱无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范颖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笑容。
史林仔细想了想,对范颖,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亲情还是爱情,抑或仅仅只是习惯。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内疚的情绪,史林想伸手抱抱范颖,抱抱这个谈不上幸福的女人。他知道生了两个脑瘫的孩子不仅对自己来说是痛苦,对范颖来说也是一样,而且除了心理,身体上的痛苦大概是他永远不能体会得到的。但是范颖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双臂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喜欢的是我家的钱对吧……”
史林突然觉得疲惫灌顶,差一点就将他击倒。他一直不想任何人受伤,但岂知道其实所有的人都已经遍体鳞伤,包括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再没有必要用冠冕堂皇的话去掩盖虚伪自私的自己。
“是。”史林坦白得近乎残酷。
“……什么?”范颖的尾音有些失落地拉得过长,就好像在等待史林的否定,但是她并没有等到,“你……你个混蛋!你这个大混蛋!”范颖在下一秒便开始发狂,举起手臂疯狂地捶打着史林的胸口,“我有了孩子!孩子不是你的!你居然没事人一样!你还是男人么?!你冷血!你没良心!钱钱钱!我就让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要跟你离婚!离婚!!”
史林不知道是他的身体在晃动还是整个世界在晃动,但是却一直没有说话。范颖闹得倦了累了,慢慢停下动作,眼里透出绝望的目光,然后狠狠地踢了史林一脚,哭着跑进了房子。
史林突然觉得轻松,他笑笑,也许自己真像范颖骂的那样就是个混蛋。可是,到底要怎么做?一个女人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健康的孩子,这无可厚非,他给不了,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那么面对别人给了自己老婆一个健康的孩子的他,到底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妻子?高兴还是愤怒?史林突然觉得,在这几年的人生中,他似乎一直都游走在一种灰色的中间地带,总是左右为难……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就好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浮萍,由着风吹来吹去,不能自已。
或许觉得轻松的理由仅仅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岸现在他总算能靠上一边了,至少能从无所适从的境况中摆脱出来。仅这一点就足够了,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因为不想和范颖继续争吵,所以史林打算在客厅里将就一夜,他不想吵得岳父岳母都起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围攻他。他太累了,就好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疲惫感就像是汹涌的海浪沉重地拍打着他。
刚刚在沙发上坐定,楼上就隐约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史林不知道是范颖还是岳母,不过不管是谁,他现在都不想见,尽管疲惫非常他还是站起来拉开门重新走了出去。
第三十七章
走出房子,史林却忽然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他除了身后这个“家”和那个每天只能无所事事的办公室,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在这里,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更没有容身之所。
夜里的气温似乎更低了些,一阵风吹过,好像要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史林不禁打了个寒战。
如果带着车钥匙就好了,掏了掏空空的裤子口袋,史林想,那样至少可以去车上将就一夜。要回去拿么?可是现在他不想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走到自己的普桑旁边,史林负气地拉了一下车门。没想到的是车门居然随着他的动作“咔”的一声开了。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到家时因为走得太急根本就没锁车。史林扯了扯嘴角,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其实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能带来福气还是祸端。
史林一个低头钻进驾驶室,打开暖风,放低座椅靠背,然后躺了上去。时间就那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很久,寒冷的感觉却仍然没有消散。他有些无奈地侧过头望向窗外,风格各异的别墅林立在如水的月光中。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是这个城市当中绝大多数人艳羡的对象,但是,那些已经熄灭了灯火的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否也是让那绝大多数人羡慕并向往的呢?他不敢断言,但至少他的生活远远不是。
坐起身子,抬起座椅靠背,史林发动车子开出了院子。
宽阔的马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史林这才知道这个有着1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的夜晚竟会如此空洞寂寥。偶尔有风刮起塑料袋从挡风玻璃前飞过,把落寞渲染得更加淋漓至尽。
史林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他不知道除了家里和单位,还能去哪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做些什么。就像是一直存活于漂亮笼子里的小鸟,出了笼子也只会在笼子附近茫然地徘徊。
道路两旁是一片片新盖起来的居住小区,史林曾经听说过拆迁时人们的哭喊吵闹,也曾经看到过搬入新居时人们的满脸欢喜,但是现在他看到的却仍然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仿佛洞穴般蛰居着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但都与他无关,属于他的只有那个笼子,那个人人羡慕的漂亮笼子。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恐惧感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史林害怕了,他害怕就这样坠入那无底的恐惧之中。
不管是什么都好,不管是哪里都好,史林需要声音。他疯了似地向周围看,一个闪烁着绚丽霓虹灯的酒吧跃入了他的视野,在这个黑暗无声的世界中显得那么突兀鲜明,史林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迅速掉头拐了过去。
推开酒吧那两扇大大的用厚厚皮革包裹起来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仿佛潮水般向史林涌来,侵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占据他的每一根神经。流光溢彩的镭射灯和不停闪烁的镁光灯下扭动穿梭的人影,是否跟自己一样,在城市生活中无所适从,所以只能来这里发泄或者寻找归宿?
在炫目的灯光中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史林走近吧台,在一把空着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柜台后面身穿着白色衬衫、黑色套脖坎肩的酒保在利落地擦着高脚杯子,然后一个一个地挂在头顶的杯架上。暧昧的橘红色灯光扫过晶莹剔透的玻璃切面,整个吧台仿佛一个刚刚拉开帷幕的迷幻的舞台。就要离婚的自己,大概就要飞出鸟笼的自己,是不是值得庆祝一下呢?
“有烈酒么”史林不知道要喝点什么,在家里一般只喝葡萄酒或者红酒,再或者就是别人送给岳父的他并不知道名字的洋酒。岳父有时心情好就会拿出来一瓶,满面红光地细数酒的名字、年代、来历,可惜史林对酒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每次都不太用心听。
“怎么?心情不好?”酒保擦杯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但是视线转移到了史林身上,那口气就好像询问一个久未相见的老朋友的近况,面带微笑。
“不,非常好,好得想要喝酒庆祝。”史林挤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他并不习惯于在这种橘红色的灯光下露出笑容,有些怕这个笑容显得突兀,甚至滑稽。
酒保无所谓地耸肩笑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客人,或者说见多了世间百态。
“稍等。”将手中的玻璃杯和毛巾放在旁边的吧台上,酒保回身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贴着漂亮英文字母“Tequila”标签的细长酒瓶,转回身抬起另一只手,拉了个高脚杯下来,麻利地从旁边的冰桶里舀了几块冰,一歪瓶子倒了多半杯,推到史林跟前,“尝尝这个,喝完了可以再叫。”
“恩。”史林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刺激的感觉从口中直穿过嗓子和食道最后在整个胃部扩散开来。
对于不沾烟酒的史林来说,这种火辣辣的感觉并不舒服,但却有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快感,堆积于心的东西似乎被化解开了,随着这种感觉一起扩散开来,怪不得总有人借酒浇愁。
一杯接着一杯,火辣辣的感觉越来越淡,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酒精,还是酒精占领了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史林只觉得身边有人来有人走,终于,迷迷糊糊地趴倒在了吧台上……
第三十八章
“……爹知道不该让你去做这么一件事,可……可是真的实在没有办法了……”王显德坐在书房的红木椅子上,身子向前微微倾斜,双手紧握扣放在桌案上,似乎不这样做整个人就会在下一刻向前瘫倒下去。
王显德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向史雅琦,而是略微低头,直直地看着桌案上那方醉八仙形状的端砚。那是去年他大寿时王鲲頔特意托人从肇庆花重金买回来的,他甚是喜欢,常为了用砚而伏案书写半日,但是现在,端砚上只剩下些许斑驳的墨迹和尘土。
明明已经入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仍然会觉得寒气逼人,穿着夹衣站在书房之中,史雅琦感受到的丝丝凉意仿佛千百条细小的蠕虫侵蚀他的身体,努力忍耐着才不至于打颤。两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浅蓝色短衫的下摆,浑然不知那块衣角早已在他手中褶皱得不成样子。史雅琦就这样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桌案后面垂头丧气的“公公”……
拜堂转天的敬酒仪式之后,将近三年史雅琦便没有再像这样面对面跟王显德说过话。他只有在每日三餐之时才会见到这位王家的执掌者,其余时间他则只被允许在新婚的院宅里走动而不能出来,不过即使是三餐时分王显德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史雅琦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拜堂之前还亲自到家里来提亲,对他曾经很温声细语的面目和善的人,为何在他嫁进王家以后变得如此冷淡。不过很快他就了解了,原来王家老爷和父亲哥哥是一样的,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个用来满足神的旨意的物件,满足自家衣食无忧愿望的同时也不过是在成全王家在镇子中的光辉形象。
他现在比王家的下人还不如,下人最起码还能为家里出份力,不白吃白穿赏给他们的那份衣食,而他呢?作为王家的媳妇既不能做下人的营生,也不能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所以他便是这个家中最没有用处的一个,甚至反而是一个负担。虽然就王家的财力养他一个人并不算什么,但是商人的天性就是没有好处的人、事、物即使微乎其微也会觉得碍眼,只好尽量不去看。
因为王显德的态度,家里的大多数下人对史雅琦的态度自然也是出奇的冷漠和不屑,这些早已习惯了争权夺势、明争暗斗的人自然是不会把精力和心思赌在一个永远不会翻身得势的人身上,更有甚者,会在史雅琦的不经意间从背后使坏。王家最初的日子在史雅琦来说就像是永远晴不了的灰蒙蒙的天空,很是难挨。
但是几个月之后,史雅琦在他昏暗的天空一角,发现了一盏明亮的灯,慢慢冲破厚重的乌云向他靠近,最后照亮了他的整个天空,那就是王鲲頔——他的丈夫。
最初史雅琦对待王鲲頔总是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是自小养成的习惯还是天性使然,他总是喜欢观察对方的表情神色,试图从中猜测出对方的情绪和心意再行事。或许是由于一直以来他身边所有人的一个情绪和心意就能轻易决定他的生活,才形成了这种生存本能。小心地对待王鲲頔,只求能够平静地活下去,每个人都可以无视他,每个人都可以轻蔑地不拿他当什么少夫人,只要能容他一个小小的空间活着就可以了,但是史雅琦没想到的是,他得到的却远远超出了他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