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雅琦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时,王鲲頔让他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个最开始对他怒气冲冲的人反而是最为真实最为亲近的。虽然接受不了他这个身为男人的媳妇,但是王鲲頔也没有嫌弃他、厌恶他,更或者虐待他,而是把他当做了朋友。总是会跟他说些话,一些不会和别人说的话,这让史雅琦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至少王鲲頔在想说话的时候需要他,愿意跟他说,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所以每次他都会仔细听,认真想,偶尔会试探着回应一两句。
然后史雅琦突然发现,在他说话的时候王鲲頔也会仔细听,接下来是让他更想不到的,王鲲頔居然带着他一起去书斋念书。
成亲后的半年,王鲲頔开始跟着王显德出去做生意,不过只要他回来,就会去新房后面的花园池塘边找史雅琦,在旁边坐下,拿起另一套钓具,静静地垂钓。虽然王鲲頔每次都钓不上什么来,但每次他都会这样静静地陪着史雅琦。
史雅琦开始以为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但是后来才发现,人原来都是贪心的动物,起初的不贪心只是因为知道不可能,但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会变得贪婪;他也发现,原本以为一个人静静地活着就可以了,但是现在,静静地活着变成了静静地等待王鲲頔,等着他回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史雅琦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王鲲頔了。
然后他听到了喜欢。
然后他们肌肤相亲。
这一切的一切让史雅琦觉得措手不及但却是如梦般的幸福,他的生活自此被染上了五颜六色,绚烂夺目。
“雅琦?”王显德的声音将史雅琦唤回现实。
王显德这半个月来像是老了几十岁,原本总是红润的面庞现在则泛着憔悴的土黄色,总是挺拔的身子像是背了个沉重的包袱般被压得微微向前躬起。虽然王鲲頔没跟他说什么,但是史雅琦知道这都是因为王家的生意现在陷入了困境。
年初最大的一单买卖在走货时马队在山东遇到了山贼,所有的货物被抢得精光,损失惨重。但如果就单单这一桩还不至于使王家怎样,但是俗话说“祸不单行”,王家江西的钱庄借出去的款项收不回来,这如同雪上加霜。墙倒众人推,这时候非但没有人来帮忙,原来那些做生意时有欠账的商家却还都一个个找上门来讨账。这段时间平日的小镇因为这些陌生人的到访而变得呱噪起来。慢慢的小镇上风声四起,人们也听到了这样那样的谣言,说得比王家现在的境遇还要恶劣许多。
家财损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王家在小镇中的名誉和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王家是神明的象征,是祖宗基业的守护者,又如何可以又怎么能够衰败呢?小镇里人心惶惶。
王鲲頔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从他隐秘在眸子中的愁闷里,史雅琦能清楚地看到。他也在想怎样才能帮得上忙,但是他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无策。没想到今天,王显德居然将他找了过去,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如迎头一击当头一棒。
“杜家是苏州城中有名的大户,上次杜老爷到咱家里来时的排场你也看见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杜老爷居然会看上你……”说到此处,王显德终于抬起头看着史雅琦,似乎在找寻那吸引了自己儿子,又被杜老爷看上的地方。“现在他听说咱家的窘境,前日到访,说是可以借款给咱家周旋以解燃眉之急,但是有个条件,那便是……便是将你送了过去。我迫不得已告诉他你是男儿身,他居然说无大碍……”王显德咧咧嘴,露出甚是难堪的苦笑。
“也怪爹爹我,当初介绍的时候碍于面子没说你是少夫人……如果说实话他今天大概就不会开这个口了,但现在既然开了,我再回绝,恐怕杜老爷会颜面尽失,就怕他不能帮忙反而加害于咱,如果真是那样,王家就真的一蹶不振,永无重振之日了……”王显德这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史雅琦跟前,“雅琦啊,也许祖上神灵让你下嫁到王家来就是知道我们王家会有这么一天,要不怎么那么多女儿不要,偏偏选中了你做鲲頔的媳妇,料想是有这么一天你会是我们王家的救星。雅琦啊,如果你去了,爹爹保证只要王家的生意有所好转,就让鲲頔接你回来,善待你一辈子。”
见史雅琦一直愣愣地站着没说一句话,王显德急忙改口,大概是怕惹恼了他,此事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过爹爹也不强迫与你,今天你回去想想,明天给我答复。唉……真没想到王家的基业就要断送在鲲頔这一代了,罪过啊罪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王显德万分无奈地摇着头转身走出了书房。
史雅琦一直木然地站在书房中,有如一尊青铜铸造的毫无生气的雕像,直到残败的夕阳懒洋洋地挂在窗外,血红色的阳光打在他青衣白衬的衣服下摆上仿佛一团火焰慢慢燃烧……
第三十九章
剧烈的火焰伴随着夕阳的垂暮而渐渐燃烧殆尽直至熄灭,不知不觉间周围完全黑了下来,房中人的青衣在暗影下就像是经过烈焰洗礼后的灰烬般毫无生气。没有灯火的书房现在如同一座终年不见天日又杳无人烟的地窖,死寂一片,阴暗又冰冷。史雅琦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没有能力去思考,王显德的那一席话,他的整个世界便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我还寻思你怎么没在池塘边钓鱼呢,怎么跑爹书房来了?小心被他知道骂你啊。”
宠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渐渐接近。史雅琦只觉层层包裹住自己的无边的黑暗在一瞬间被打破,一股暖流淌入胸腔,让几近冻僵的心慢慢融化,狭小的身体似乎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温暖液体,它们纷纷涌向他那因为呆滞太久而有些发痛的眼睛。史雅琦想转头,但是脖颈却不能顺利执行主人的命令,他想伸出手去,但是四肢却不能立刻收到主人发出的信息。史雅琦觉得他的魂魄似乎已经和即将死去的身体相脱离,但仍然被冰冷的身体死死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尽管焦急,他能做的也只是紧咬住嘴唇。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炽热紧紧包裹住了他几乎没有体温的右手,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外面拉去。史雅琦越发地说不出话,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几乎死去的身体正在一分一寸地脱离泥泞的池沼,一点一滴地恢复温暖和生机。
史雅琦茫然地抬起头,呆呆看着眼前人的背影。这个只比他高了勉强半个头的男人,这个最近由于生意上的烦心事而日渐消瘦的男人,那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却有不断的温暖传过来,能够温暖自己的整个身体。
转过回廊,史雅琦眼前突然大亮,仔细看去,才意识到王鲲頔已经拉着他走进了前院中间灯火通明的正堂。堂中桌椅早已摆齐,五房夫人都已经落座,王家老爷王显德正端坐在最上方的位置向这边观望着,现在空出来的只有他和王鲲頔的那两把雕工红木椅子,在坐满人的桌面很是突兀。
“鲲頔,快来坐下,老爷和几位娘亲都等了许久了……”王夫人看见两人,赶紧站起身来,让身边的丫鬟上前招呼两人坐下。
“是,娘。”王鲲頔点头,拉着史雅琦入席就坐。
“哎哟,这都什么时辰了啊,还让不让人吃饭啊。”史雅琦刚刚坐定,就听见五娘杨婉茹那如同尖利指甲在磨蹭铁制锅底一般刺耳尖锐的声音,抬起头只见对面那人正夸张地撇着艳红的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和身边的王鲲頔,“屁股都坐得快要生根发芽了,吃顿饭容易么。”说着还特意扭动了婀娜的腰肢加以说明。
“对不起,五娘……”史雅琦怯怯地收回视线低声嗫嚅。虽说早已习惯了五娘的刁蛮任性,但此时此刻听来心里却比往常更加难耐。
“雅琦最近总是陪我查看账本至三更天,不像五娘那样每日早早便歇息了,所以今日午睡过了头自是事出有因,五娘还是大人大量不要如此这般怪罪。”说完,王鲲頔抬起头露出一个礼数周到大方得体的笑。
“你……”听了王鲲頔的话,杨婉茹的一双柳叶细眉几乎在同一时间就立了起来,就要发作却被王显德一句话拦住。
“行了,快吃饭吧!”
见当家老爷开始动筷吃饭,杨婉茹也就不再开口,虽有千百个不情愿也只好作罢。
虽然五娘没有再加刁难,但这顿晚饭史雅琦还是吃得如同嚼蜡,席间王显德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间或停留在他身上,他不想抬头,不想对上那两道别有意味的视线。
晚饭过后,并没有多做停留,王鲲頔便拉着史雅琦快步离开了正厅,在听不到前院下人收拾碗筷的喧闹声后,王鲲頔回过头问:“你今天到爹的书房是要去干什么?找书?”
“……是……”史雅琦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勉强回应了一个字。
“想看什么书?我明天出去买给你,你以后别去他书房啊,省得被人抓到小辫子欺负。”王鲲頔说着仿佛看到了那个情景而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恩,我知道了。”
回到两人位于后院的居室,王鲲頔随手脱去披在身上的外套搭在一边的椅子背上,然后走到卧室和厅堂中间的屏风处,从挂在旁边墙上的布包里掏出了两本用白色棉线装订起来的深蓝色封皮的账簿,回头和正在收拾他刚脱下衣服的史雅琦说:“我还有些账目要过目,你先睡吧。”边说他边把账簿放在厅堂的书案上,然后去烛台挑了一个蜡烛最长的烛签,拿起旁边的剪刀剪了剪烛心烧焦的棉线,然后用手护着端过来放在那些账簿旁边。
王鲲頔拉了椅子坐好,翻开一本账簿正要拿毛笔蘸墨时发现案头的砚台里如往常一样早已经有了研好的墨汁。抬起头发现史雅琦一如既往地站在案桌边正低头注视着他,但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烛光太近的缘故,史雅琦的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的表情有些诡异。
王鲲頔咧开嘴笑笑,温柔地拉过史雅琦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拍了拍说:“别担心,没有外面谣言说得那么糟。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还有我了不是么?”
“……”
“……再说也瘦不死。”似乎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王鲲頔有些尴尬地往两边牵了牵嘴角,又拍了拍史雅琦的手,说:“去睡觉吧。”
史雅琦木讷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案桌,但是并没有按王鲲頔说的那样去卧室睡觉,而是走到烛台边的椅子上坐下,从灯台下的隔断中拿出一个细竹条编的小篮子放在腿上,里面是他刚刚起头做的一双黑色高帮布鞋。
王家虽然有偌大的院子,但是真正能和史雅琦说话的人却少之又少,除了王鲲頔也就只有王夫人了。王夫人非常喜欢念叨王鲲頔小时候的事情,史雅琦记得前段时间她曾经说过,王鲲頔小时候穿的都是她亲手做的鞋,然后便感叹外面虽然各种各样的鞋都有的卖,但终究不如自家做的合适舒服,只是现在年纪大了,眼睛和手脚都不怎么听使唤了便做得少了。从那时起,史雅琦便总是想着要给王鲲頔做双鞋,现在又加上王鲲頔常常整天在外面奔波,光是鞋子就穿破了好几双,他便边学边动手做了。
借着昏黄的烛光,史雅奇一针一针地缝制着,那些细密的针脚,钉在鞋上,却有如锥入他的心里,密密麻麻,反反复复。
第四十章
账簿一页页打开,一页页翻过去,一条条被王鲲頔用黑色重墨勾划掉的死账像是不断叠加的巨石压得他就要透不过气来。
刚刚对史雅琦说的话只是为了让他少些担忧,后来王鲲頔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王家就像是风雨飘渺中的枯黄落叶,只能随风飘荡,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会被刮向何方。他的手中如今已经没有一点可以用来周转的银两,没有钱进货也没有钱借贷,这就意味着王家生意已经破败,断了所有的收入来源。相反的,那些闻风而至的讨债者却越聚越多,就像是啃食腐烂尸体的秃鹫般眨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父亲王显德每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王夫人整天以泪洗面憔悴不已,而五娘则已经在偷偷收拾细软,王鲲頔只觉得焦头烂额。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半晌的空闲,他忽然想起了江西的钱庄,记得那边应该还有些没有收回来的借款,有的应该是早就到期的,只是钱还没有到位,没到期那些如果和对方说一说当下的苦衷是不是能先还上一些呢?毕竟现在是有一点就比没有好,能挡一时是一时。
其实,现在只要有一些可供周转的银两,王鲲頔觉得他还是能让王家起死回生的,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家现如今山穷水尽,而原来合作过的各大钱庄得到消息后,都跟商量好了般,谁也不肯来趟这滩浑水,冒这个风险,把生意人只讲利益不讲情分的本质暴露无遗……所以王鲲頔现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江西钱庄这一条道了。
可是,看了半天账目王鲲頔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这才发现原来的王家是多么的“慷慨”,“慷慨”得让他为之震惊。一页账簿最多不过记录着十几笔进出款项,却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是查无对证的死帐。到期没有归还的,王家钱庄的人似乎也不会刻意去追讨,有的时间太过久远了,甚至连借据也遗失掉了无从查找,而那些尚存有凭据的也干脆被他们不知出于什么原由一并划掉销了账。虽然每笔金额都不算太多,但是整本账目算下来就是一个惊人的大数字了。王鲲頔苦笑,若是现在手里能有这笔钱的话,可能王家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为什么?王鲲頔不禁自问,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会担心自己的未来么?都要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未来么?娶妻生子是为了传宗接代,老来相伴,过日子要先吃苦,把甜头留给未来不是吗?为什么在这些账簿上他却完全没有看到王家人为未来的担忧?难道在王家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难道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便会意味着此生甚至生生世世都不会有食不果腹的一天?
几乎被墨汁浸黑的账簿就如同王鲲頔心中最后的希望一样被一笔一笔地勾划得墨迹斑驳,残破不堪……
当他再一次举笔蘸墨时,发现刚才还有一大片墨汁的砚台里现在只剩下了浅浅的一个小黑圈儿,边缘部分甚至已经干涸,反射着刺目的烛光。心中突然如乱麻缠绕般混乱,王鲲頔将手中的毛笔扔在桌案上,站起身走进卧室。
史雅琦闻声抬起头,正好看见丈夫的身影消失在隔在卧室与厅堂之间的那个圆弧形的镂空屏风后面。他赶忙将手里才刚刚缝了一部分的黑棉布鞋放进竹篮,起身把竹篮放到灯台上,跟了进去。
王鲲頔沉默地上了床,拉上被单后就闭上了眼睛。
史雅琦看着默不作声的王鲲頔,又回身透过镂空屏风看了看那张凌乱的桌案,心里一阵绞痛……
回到桌案旁,沾着墨汁的毛笔在干净的桌面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乌黑墨迹。史雅琦觉得那些或大或小的毫无规律的墨点就像是王鲲頔现在的心情,凌乱非常,而他则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
伸手把两本账簿摞在一起放到砚台边,把歪躺在桌上的毛笔涮干净后挂在旁边的笔架上,最后将蜡烛吹灭重新放回到烛台上,史雅琦再一次慢慢走进卧室,脱去外衣越过王鲲頔轻轻爬上床躺下,扭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王鲲頔面无表情、双目紧闭,但是微微颤动的睫毛、紧皱的眉心还有那稍显急促的呼吸都在告诉史雅琦他并没有睡着。
史雅琦回过头仰面躺着,愣愣地看着红木床顶上的浅色帏帐,他似乎在那里看到了王鲲頔被讨债人围攻的场景,看到了王鲲頔愁眉不展的疲倦面庞,看到了王鲲頔四处碰壁筹措钱款时的狼狈相,更看到了王鲲頔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