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常也说:“你怎么不去找师兄了?他若不见你,一定难受得很。”
“他哪里难受?快活得很!”季霖冷冷说。
“是不是吵嘴了?”季常正要同敖礼出去,回头问他。
“不是!”季霖不耐烦道。
晚上,季霖忍不住,跑到曾一杭房间对面,躲在柱子后面去看,房内灯火明亮,却有好几个人影,时而静坐,时而谈话
。他不信曾一杭不想见自己,赌住一口气,在那站了许久,终于等到曾一杭送那些人出来,大家似乎未尽兴,还有说有
笑。季霖看着那几个御龙使离去,正觉得没有关门之声,转过眼来,正见到曾一杭定定地看着这里。他立在门前,身形
比先前更加瘦削,道袍也显得十分单薄,不过他的神情似乎再不像从前那般期盼自己了。
季霖知道被发现了,便轻轻跨栏而过,径直走到曾一杭面前,月光之下,恍若一阵轻烟。他站在增一杭面前,却听不到
他一句话,从前总是能从那双眸子里看出任何事情,现在似乎看不穿师兄在想什么了。
正因为如此,季霖有些犹豫,立在门外没有进去。
曾一杭看他不进来,便低头伸手关门,季霖看他白皙的手指触到门板时,抖了一下,却想不明白。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季霖还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就走开了。走了几步,他突然恍然大悟,又冲回原地,这回,他不敲门,直接穿门而过
,抓住了正往床上去的曾一杭。曾一杭并不回头,浑身僵直,季霖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心里又退缩了,不过,终究狠
狠心,吹出一口清风,灭了烛火,一下子抱住了曾一杭。灯光一灭,曾一杭全身好像已经精疲力尽一般,瘫软在他怀里
。
师兄怎么也识得怕灯了?这念头只是一闪,季霖几乎是托住他,曾一杭立刻环住了他的脖子,季霖得到他的回应,心里
一阵狂喜,几日压抑的情绪奔涌而出,两人跌跌撞撞地亲到床边,又亲到床上,都觉得浑身火热。曾一杭气喘 吁吁道:
“上元节那日,你是不是说怕害了我?”
第三十二章
季霖一听,蓦地在黑暗里睁大双眼,动作也停了下来,生硬地答了一句:“是啊。”
两人相视无语,默默相对了好一阵,季霖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直到曾一杭轻轻牵了他的手指,他仍然地一言不发。曾一
杭放开手,停了一会儿,又慢慢伸出食指去碰季霖掌心,被季霖轻轻握住。
又过了些时日,曾一杭同御龙使班上的朋友越混越熟。一日,他们逛罢榆塘,回到山下酒肆喝酒。这酒肆也不过是几张
破旧桌椅,可这些小道士还是觉得这里比榆塘亲切几分。今日,老板上镇赶集,他十六岁的丫头来与他们倒酒,这女孩
初成人,身材早现出阿娜来,一点也不怕生人,瓜子脸红扑扑的,就爱逗小道士说笑。
这帮小道士,最大的如冯秋,虽入观不知几百年,却才十八九岁模样,都少与女人说话,这下也都高兴起来,你一言我
一语地与她搭话。待她走后,最小的方儿,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背影,不肯移开目光。大伙看出来了,争相逗他,直走出
几里开外还不放过,他被欺得不行,嚷道:“你们自个比我好多少,光知道闹我!”
“榆塘女儿比她漂亮的不知多少,有什么稀奇!”仲书撇撇嘴。
“听说有个地方,叫窑子,专门做女人的营生,只要给钱,什么女人都有。”有人说。
那便是烟花之地了。冯秋听了,随口接道:“买来的女人,不好。也有不费银子的,上次请咱们去捉鬼的那员外家的小
姐,道是端庄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看看!”
“才不是!”冯秋诡异一笑,“她还给我这个!”
大伙看去,竟是条洁白的丝巾,角上含苞待放的红花,绣得精致,让人联想小姐的姿态,勾得众人心中蠢蠢欲动,羡慕
不已,仲书酸溜溜地说:“是,常有些和尚道士借法事与山下妇人家私通,图一时之快。不过这事有碍修行,师兄你想
做御龙使的人,留着这做什么?”
冯秋收了收得意的脸色,道:“我可没再找她。只不过拿出来想想,聊胜于无罢了。”
众人都知清修之苦,只心照不宣沉默一阵。曾一杭倒不知道这事有碍修行,又想自己与季霖这般这般,法力不退反进,
困惑不已,正想找个拐弯抹角的法子问问,却听方儿叹了口气道:“我只要能拉拉手就好了,应该不打紧。”
“不可!”刚才还在炫耀丝巾的冯秋正色道:“一开始拉拉手就好了,再下去搂搂抱抱也够了,接下来亲个嘴儿也不足
,后来……”
“后来怎样?”曾一杭紧张地问。
“总之会铸成大错。”冯秋严肃地说。
这下气氛又冷下来,他们这帮小道士虽出身不明,到底还是人身,法力上不及仙家弟子早有仙根,本就要付出千百年努
力,如何能因为什么差错让一切付之东流?可是定力也不及仙家弟子,自小无家,一旦明了事理,识得凡间烟火,也就
更明了山上寂寞,暗暗渴盼人情冷暖。
“莫急。等上了天,有更漂亮的天女,不是凡间女子可比的。”仲书出言缓和。
冯秋把丝巾往怀里一塞:“你别诓他们了。上了天,天女自然更美,也冷冰冰地不似人样。何况那时若真得道成仙,六
根清净,哪还顾得看什么天女。”
“师兄你这话不对,成仙讲机缘,成仙便成仙,我还是我,那时怎能说清静就清净。”方儿不服气地说。
“纵使那时你还存点念想,天规森严,我们刚入门的小仙,为情犯法,也没人替你说话。”冯秋毕竟见多识广,很快答
道。
方儿不服气地住了嘴。曾一杭也觉得他有些卖弄充大:你又没成过仙,怎么能如此肯定,何况季常也说过,神女也常与
人欢爱,虽不知是怎么个欢爱法。
总之大家半信半疑,不过总算被唬住,没再问什么。
“和尚道士在凡间做法事,勾引良家妇女,这种事是有的。”季霖听了曾一杭的叙述说,“不过那种人得不了道,也没
心思修行,搞点小法术骗人罢了。不光如此,还有人将这等下流之事,抄记成书,在坊间流传。”他说着,旁边季常忍
不住似地撇嘴一笑,“三哥小时弄了一本,看得口水直流,还被父亲抓住狠狠打了一顿,在江阴一个井里锁了三个月思
过。”
“那是讲了什么?”季霖挑眉问。
“三哥说是极乐,我怎么知道?”季常比季霖大,早就是翩翩佳公子,却和好居里屋的季霖不同,还是愿意交际,免不
了有些风流习气,欢乐场上的事,却不好过早同弟弟说,惟恐带坏了他,何况道家清静之地,也说不出这等事来,只得
讳莫如深地带过去。
季霖本就对凡人多有不屑,觉得是什么不洁之事,更是没兴趣再问,只玩着曾一杭的手同季常说:“那帮御龙使满脑子
想着升仙,不知最后能上几个来?”
“他们不比我们,熬不出头,你叫他们上哪去?也难怪人家不想。”季常答了句,就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季霖,季霖自
知不妥,又把曾一杭的手放了回去。
“有几个好巴结的,急功近利,心术不正,我厌得很。”季霖道,又问曾一杭:“师兄,除了我们兄弟两个,真龙你见
过么?”
曾一杭摇摇头。
“大概快了。从东海召几条龙来,不成问题。只是它们太过寻常,化不作人形的。”
果然,教了个把月,负责曾一杭这一班的师傅把这些弟子召到临海高崖上,对海作法唤龙。那时,风起云涌,几条巨龙
冲出水面,颜色各异,十分壮观。曾一杭虽识龙很久,但那并不是季霖,而且兽性更甚,腥气也重,所以他见了这样的
真龙,还是觉得十分紧张。
接着,师傅就命他们轮流驯龙。曾一杭战战兢兢爬上龙背,那龙立刻左冲右突,上下翻腾,直要把他从龙背上摔下来,
根本不似季霖那样听话,吓得曾一杭死死攀住龙角。其中仲书和冯秋练得最好,可是他们手段极其凌厉,冯秋更是发狠
,用利剑抵住龙角根处,巨龙吃痛,只得听他摆布。待他下来,曾一杭看他收剑入鞘,上面还有血迹。
想到这巨龙与季霖也算同族,就算师傅堂上教过什么手段,曾一杭也狠不下心来用在它身上。他本挑得一条金鞭,用得
极其顺手,这次却没派上什么用场,只在被巨龙甩下背那一刻,挥出用力抽了下水面,把自己弹回岸上罢了。他如此这
般,师傅看了,却也并不责怪。对仲书和冯秋他们,也不表扬。
课毕,众弟子一齐走回观里。冯秋没受称赞,有些不甘愿。过来攀住曾一杭肩膀,悄悄问他:“一杭,听说你和季氏兄
弟相熟得很,可有这事?”
曾一杭听着他不怀好意,看了他一眼:“没这回事。”
冯秋手上又加了几分力,谄笑道:“我看那季霖不是常来找你么?怎么说没这回事?对了,他们是不是常在华清池一带
走动?”
曾一杭与人打交道不多,也看得他神色与平常颇有不同,受不了他这样露骨,大生反感,出力挣开,冷冷道:“龙族江
河湖海都去得,何况是仙家子弟,也不受观里约束,他们常去哪里,我如何能知的!”
说罢,他再不想和冯秋在一道,匆匆走到前面去了。
第三十二章
仲书见到曾一杭这样,觉得自己常年同他一道,没理由不告诉他一声,趁机追上来,小声说:“你怎么对师兄那样呢?
”
曾一杭皱眉道:“我不知怎么的,看他那眼神就难受。”
仲书问:“什么眼神?”
“他问季霖时候的样子,让我觉得不舒服。”曾一杭直言道。
“你不能这样子的。”仲书也巴结过季常,不过季常总是以礼相待,对他不错。他沉默了一下,如是说,“想巴结龙子
的人,确是很多。说是御龙使,若上不了,就沦为末流了。冯师兄看着年轻,其实在山上呆了年月久,山下花花世界看
得越多,呆在山上清修就越难受。总得找点有盼头的事做。”
“有盼头?什么事?”曾一杭问。
“师兄也不会做傻事。你放心。”仲书道,“季霖没同你说过以后上天的事?”
“没有。”曾一杭茫然地应道。又模糊想起季霖说过什么,但也记不分明了。
“你也没问过他?”仲书不相信地说。
“没有。”起风了,曾一杭用手轻轻拨去拂在脸上的发丝,“上不天,我就下山。没什么大不了的。”
“……”仲书不言语了一阵,“以后你就知道了。”
曾一杭看着愈来愈近的观门,听着身边脚步嘈杂,他在山上度过数百年孤独,数月前,这热闹场面还如梦境般,现在却
没有那么美好了。他加快了脚步,只想去见见季霖才好。
季霖看愣愣站在门外的曾一杭,眼光一转,看了看他身上的水痕,高兴地过来拉他:“师兄,驯龙顺利么?”
他对那种无法变化的同族无甚感情,甚至有自己也无法察觉的轻蔑之意。
曾一杭点点头:“还好。”
“师兄看着有些沮丧哩?”季常坐在桌边看书,此时也转过上身来问。
被他这么一说,曾一杭也觉出从刚才到现在,心上确实像有块什么压着,又像有块乌云挡着,可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
也不知道,想说又说不出来。他突然发现,即使面对季霖,他也无法完全摆脱那种不轻松不愉快的感觉。
“师兄?”季霖歪着头问。“难道是受伤了?”
曾一杭“啊”地抬起头,才知道自己正在出神,忙道:“没有。”说罢,就转身借故告辞要走。
季霖一把拉住他:“师兄,若是同那帮人处不来,不用理他们。来找我便好。”
“放肆!”季常身后正色喝道,一改平日温文而雅,“你以为你多能耐,师兄交什么朋友,是你该管的么?”
季霖被他吓了一跳,十分不高兴,对着哥哥,倒不抢白。
季常站起来继续骂道:“师兄之前潜修,才有今日根基,入得御龙使之列。如今除了练法术,也是学习人事的时候,你
倒出来自作聪明,以为是为他好么?”
他训斥完,这才走过来对曾一杭恭敬道:“师兄,对不住,霖儿他毕竟年纪小,家里不多管他,实在有些娇惯坏了,有
些事想得太简单,也不懂推己及人,就知道玩。他若说什么,师兄也别太由着他,尽管管住他……”
曾一杭脸红了,觉得自己反倒没有做师兄的样子,忙道:“哪里哪里,他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季常听了,又转身对季霖说:“那就是你的不是了!你知道的不告诉师兄,是巴不得他只认你一个罢!怎么这么孩子心
性!你当他没你不行么?”
这时,太阳已在西落了,夕辉透过窗户,照得满屋都红红的。曾一杭突然觉得好像自己心里什么东西好像被撕开层层包
裹一下子摊在阳光下,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是为离不了季霖的自己,还是一直比每个人都无知的自己。他从没像这样觉
得自己不但可怜,还蠢笨,还无知,他是只认季霖一个,他确实没了季霖不行,他……他其实一直知道,拼命也挣扎过
,可被季常一说,怎么就开始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季霖垂手而立,知道季常定是看不下去了才说的,兄长如父,他不敢说什么,也知道哥哥说的没错。偷偷看曾一杭,曾
一杭紧抿嘴唇,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季霖这才对季常怒道:“你做什么!”
季常厉声道:“你既然和师兄比他人亲厚,什么对他好,你就该好好告诉他,这才是对朋友该做的事!你什么都不说,
把他当玩物养么?你这样,是不义!”
“我哪里不是为他好!”季霖哪里说得出他和曾一杭是什么关系。
“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你以为你多大能耐,能一个人护他到天上去?就算到天上去了,你知道是什么情形,还能是
你说了算的!”
季霖咬了咬牙,冲出门外。可到曾一杭屋外时,他却站住了。从日落时分,一直立到月上树梢,都没有想好进去说什么
。
他想不明白,生平第一回有些不知所措,干脆走到华清池,纵身一跃,化出原形,水中起起伏伏,吸收月之光华。这本
是他出生以来最喜爱做的一件事,可不知为什么,纵使化作龙形,眼前还是有第一次见曾一杭,他什么也不知道,抱自
己越过师傅布置下的高槛的样子,和因为自己说要走就涕泪俱下的模样,还有……大雪纷飞那日,自己一直坐在高处等
他,看他一人在观中扫地,全身飘雪,实在可怜,那日冰冷的唇瓣传递过来的情感与企盼,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心头
一热,在水中躬起了身子,像是平生未有的甜美……
久居龙宫,都说西湖龙宫集四海之盛景,谁知在华清山竟有这样一个不食烟火妙人儿我又怎么忍心,和他多说些成仙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