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却没进一步动作,居然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脱衣声音。沈段心念一转,顺手抄起手边的一块玉佩循声丢过去,不轻
不重的砸在来人的身上。
“沈段?”脱衣声止,易和略微有些意外的声音响起。
沈段放下心来,刚想开口突然想起眼前这位耳不能听,遂起身点灯。
易和没穿内衫,就那样里面空空如也的披着一件冬袍,动作有些僵硬的爬上床,夹带着一股夜晚冰冷的气息。
上床后他就一脸倦容的伸脖子去吹蜡烛,沈段伸手把他按回去。
“你刚才去哪儿了?”
“茅房。”易和打了个哈欠,眼睛已经成了一条缝儿,说话也顾不上了辞藻。
沈段见他态度恶劣,也手下不留情的凑过去对他的脸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我话还没说完呢!”
易和今晚脾气好像不太好,猛地睁开眼睛对他怒目而视。
沈段直直看进那双眼睛里,原本跋扈的姿态却不自觉软了下来:“你去如厕时间长到整个人没一丝儿热气儿,连被子也
是?”
“大人,我今晚拉肚子,每半个时辰一趟,来回折腾着就没了热气儿。”易和怒目而视只是一瞬,很快就换上了毕恭毕
敬的态度。
沈段看他眼眶青黑,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再说什么,灭了烛火。
“你没发现吧,你刚才叫我沈段,真是胆大包天。”沈段双手枕后脑听身边的呼吸渐渐绵长,语气带了察觉不到的笑意
。
翌日清晨,大年初一,虽说立春刚过,也是积雪消融阳光明媚,一派春意。
一清早便有来客,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眼力见儿。沈段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对着来通传的家丁吼道:“闭门,不见!”
“大少爷说了,这人是你要见的,要你无论如何要见一面。”家丁老神在在的回道。
易和也早就醒了,见势帮他拿过来衣服。
“你看我这个监国当得多没意思,还要处处受制于我大哥。”沈段自嘲的说。
易和的回答无甚营养,无非是兄友弟恭沈大人好福气要好好珍惜之类的话。
“不像易和,无牵无挂,也少了些许寄托。”说这话时他眼神一暗,颇有几分凄凉。
“有时我还真羡慕你易神棍,”沈段推门,“想有所寄托的话,不妨放在我身上,我不介意。”
如他所料没听到回答。
门外,一地阳光。
陈之仪和沈泊一起,就坐在他院子里的石桌旁边,阳光穿透光秃秃的树枝,枝上腊梅花开正盛,满满的幽香。
沈段微微眯起眼,若旁边没有沈泊的话,此景堪称卓越。
煞了风景的沈泊转头对他露齿一笑,端的是春风和煦:“我只顾这院里景致好,就把陈少卿擅自带到这儿来了,真是不
好意思。”
沈段心想,你分明是捡了便宜卖乖。再看看陈之仪那副乐在其中的模样,分明就是对沈泊印象很好的样子。
至少比他这个万民眼中的大奸臣要强到百倍千倍。
脸上却摆出了招牌式的笑容:“腊梅、残雪,真是好景致,对不对陈少卿?”
陈之仪忙起身行礼:“是啊,虽说是早春,也颇有阳春白雪的风味。”
两人一番客套,相互谦让着在石凳上落座。
沈泊维持他清雅淡薄的文弱书生形象,很合时机的告辞离去。
沈段的意思很明确,陈之仪年少才俊,自己十分看重。
话点到为止,沈段执壶,亲自给他添茶。
茶是好茶,根根直竖,却不是新茶,只比宫里差了那么一点点档次。
“我不喜欢新茶,嫌它味淡。家兄身体不好不能饮茶,老父……”沈段摇头苦笑,点点自己的头,“这里不灵光,整天
闹着喝糖水。”
陈之仪看看偌大的庭院,空空荡荡没点人气。他进京数月也略有耳闻,说沈家独大一手遮天,可是报应也不小,人丁单
薄,难以长久,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陈少卿,家在哪里?双亲可还健在?”
“下官祖籍河南,家中有六旬老父,兄弟六个。”提到家里陈之仪面上露出温柔之色,“人多家贫,做官的俸禄全部贴
给他们了。”
沈段笑笑:“那是因为你还是四品大理寺卿,官小俸禄自然少。”
陈之仪闻言料想到他下面要说什么,连忙自清道:“下官出身贫寒,能做到这个位子,已经是相当满足!”
“知足常乐,你无依无靠自己闯荡上来,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沈段声音压低,“谁都不想趟浑水,可是万一生在浑
水里,为了不沉下去,还是要前仆后继的趟下去。”
“下官,所幸没生在浑水里,也不想趟这趟浑水。”
“当时让你监斩石扬,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听说,你亲自喂犯人烈酒,是不是?”
“是。”
“你惜他是个将才?”
陈之仪抬起头,本就严肃的五官更添上一丝悲壮:“下官乃一介文官,只是自小便听闻石将军威名,如今居然被自己一
道令牌血溅当下,心中不忍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石扬为什么获罪?”
“因为私自受降目无军纪。”
“错,”沈段执杯轻啜,眼中现出隐隐戾气,“是因为他不能为我所用。”
一瓣梅花缓缓落在杯中,激起细小的涟漪,一圈一圈散开。
“下官……”陈之仪听到这里慌忙起身,“下官是大理寺中人,一切以刑部案卷为据,石扬一案已有定论。”
不错,实在不错。沈段抚掌:“陈少卿不用担心自己知道的太多,我沈段不是好人,但是也从来不干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你和石扬不同,他和我一样,是生在浑水里的人。”
“而陈少卿,不趟浑水。”
话说到这里,一坐一站,沈段抬眼看他,脸上还是泯然的笑容。
“人各有志。陈少卿是国家栋梁,也是忠肝义胆。沈某奸佞,也是知道这天下姓刘,不姓沈。”
“大人,也是国之栋梁。”
陈之仪知道,自己这话绝对不是恭维。
皇帝年少即位,皇后病弱难当大局,外戚一脉蠢蠢欲动,是谁受命于危难之际?
百废待兴而边境不宁,是谁身先士卒带兵远征;如今时局已定,又是谁在殿里殿外运筹帷幄?
“那,沈某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大理寺最近,有一件在湖北的案子吧。”
“是,江城河运一案抓到了几个船匪,大理寺过了初五就会派人过去。”
“大理寺缺人,你应该会亲自去吧。”
陈之仪点头。
“纯粹是私事,武昌离武当山不远,你返程时帮我去那里查一下一个叫易和的人,人你见过,就是宴会上那个。”
大年初一,按理说街面上应该没有什么小商小贩的,所以易和的算卦摊子就特别显眼。
易和不打噱头,不穿道袍不写半仙,只是黄纸卦签一律齐全,外加一个红黑的八卦飞扬,远远看去也是一派仙风道骨。
只是仙风道骨的人生意却不好,这也难怪大年初一人们都去道观寺庙了,那会有人巴巴的跑来算卦?
既然要查人,不近距离接触不行,要不然审案何必提审犯人呢。
这样想着陈之仪理直气壮的过去了。
“敢问可是易和易公子?”
易和低头专心的画着什么,只觉得一片黑影压过来,再抬头面前已经站了一人,细细一看相当面熟。
——“浓眉大眼,幸亏他是个文官,要是武将一定得成为烈士。”
眼前这位,可不就是沈段口中的烈士加刽子手。
“陈少卿。”天气很冷站起来时关节一阵刺痛,易和咧嘴仿佛是在笑,“来算卦?”
束发、布衣,和那晚宴会上的柔靡绝艳形成鲜明对比。陈之仪“咕咚”咽下一口口水,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自己当时的想法简直是……亵渎……
“易公子怎么出来干这个?”
“哦,”易和专心的看着他讲话,最终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不好意思,我耳聋,看不懂少卿说话。”
陈之仪惊讶之余脸上好似打了猪血一般的红,自己说话还带少许河南口音,平时听起来没什么,换到看话的人那里来可
就是差之千里。
无奈只好抓过他方才用过的毛笔,随便抓过桌面上一张纸写下:“你不是跟着沈监国,怎么出来干这个?”
“大人家不能白住,沈段说了,抓不到鬼就要付一半的现银。”易和领悟力非凡,未等他写完就已经知晓其意。
陈之仪又抓起笔,笔尖一颤,想写什么终究没有写下去,只是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
也罢,那另外一半房租怎么付想也知道,不过是人家私下里的一个游戏,他又有什么立场去问。
狼毫又吸足了墨,这一次稳稳落笔:“你是哪里人?”
“湖北江城。”
“我过几日正好要去查案,要不要帮你带什么东西?”陈之仪心中一喜这几个字也写得分外龙飞凤舞。
“江城特产以吃食为主,也不好携带,大人若真是有心,就为江城父老彻除船匪,流芳百世。”
易和一手搭上他肩,沉沉的是男人之间的嘱托。
“你……要是沈监国哪天把你扫地出门了,我府上,你……一样可以来!”陈之仪脸上发烧,如是说道。
他没指望易和能够看懂。
“告辞。”
“陈少卿,你的墨宝,我收下了。”易和下巴微抬笑得和沈段有几分相像,两根手指捏起那张墨迹未干的纸。
正面是他随性写出的“潇洒”字迹,背面赫然是细细勾勒过的符咒花纹,一看就是要费上好几个时辰的心血之作就在他
的墨宝下毁于一旦。
不愧是大理寺出身,陈之仪敏捷的回身把那张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折入袖中,销毁罪证,一面脚底抹油,跑路是也。
宫里白天照例要举办各种仪式,皇家这几年无所出,所以今年为后宫求子的活动也就搞得分外隆重。
大断袖沈段照例要避嫌,不料午睡到一半,就有人进来打扰了他的清梦。
早上不小心听到了陈之仪那句话他就手痒痒去掀了易和的摊子,如今的起床气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来人直接进了内室,也明显感觉到了满室的低气压,进门立刻伏地,战战兢兢道:“皇上不见了。”
后宫雨露单一,少了皇帝这个主角怎么行?
“然后?”来人既然是自己的亲信,显然不会只打听这么点。
“小的到各个宫门打听,知道皇上一早就出宫了。”
天朝对鬼神一事相当敬重,沈泊一早安排好的那些方士的说辞,看样子是白费了。
“你说,皇上这时候出宫,是要干什么?”
“小的不敢揣测上意,这事儿从面子上看,就是皇上不重血脉延续河山永固。”
“你这上意揣测的不错,不过这仪式年年都办,今天不办明天也要办,皇上又不是小孩,怎么会耍这种脾气?”沈段扬
眉压低声音吩咐,“放话出去,就说皇上在我这里,求子仪式什么的明天再办。”
皇帝离宫的原因无二。
皇帝的亲叔叔,摄平王刘廷赫回京过年。
这天下的兵权,不过二分,摄平王那里还有十万大军,常年驻守在关外。
这一年一年,倒也太平。
不过这始终是一根刺,入喉的刺,拔与不拔都不是。
“走,易神棍,跟我上街算命。”沈段进到院子里,院子里墨香缭绕,甚有书香门第的气氛。
第六章:卧榻之侧
易和正背对着他,眼珠子突起,在专心的在画着什么。
沈监国开恩,掀了他的摊子倒也没难为他,只是也要他送自己一张符,花纹什么的不必比陈之仪的繁复,只是有一点要
求。
“——别人都要用符咒辟邪,咱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用你这个活人好了。”沈段眨眨眼好像占了便宜的娃,伸出细长
的手指戳了戳他脸,“这符,要画在你的面皮上。”
易和的脸色小小的、小小的僵了一下。
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转身去提井水磨墨。
单调的“刷啦、刷啦”声响起,墨香氤氲开来,刺激着沈段的耳膜。
那神色如常,终究还是有几分不甘、几分耻辱掩饰不去。
沈段那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愤愤地咬牙看着他忙,看狼毫饱蘸了味道浓重的墨水,在那白净的脸上落笔。
易和端得是好手法,这一笔初开笔腹下压,略到尾时转为笔尖上挑,一道卷曲的弧线短短的出现在额头,看上去像女子
的贴额。
“我让你画,你就画?”说这话时沈段蹲在他面前和他视线平齐,形态颇像是在促膝谈心。
易和分出神来顾他这一边:“我这是让大人消气。”
“消气?我有生气吗?我干嘛要生气?倒是你为什么不生气?”沈段语气已然有了几分无赖。四下无外人,他一贯随性
散漫的本性就表现出来了。
“大人既然不气,我也就没什么好气的。”
沈段咬着牙瞪了他半天,恨恨地站起来说了句:“你啊,是真无心无情,还是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消气?”
一棍子把他打成了聋子,他不怨;真真假假被人轻薄,他不恼;酒后乱性,他居然半推半就的配合;及至于今日的无理
取闹似的羞辱,他也没半个“不”字。
过分的顺从,却是真正的水米不进油盐不吃的主儿,沈段不甘,绝对不甘。
所以他愤恨的一甩袖子离去,没看见易和原本稳稳执笔的手一抖,画出一道败笔。
在脸上画画是件精细活儿,所以沈段出来时易和刚刚画好最后一笔,满意的对着镜子端详。
沈段拍拍他的肩,易和却是肩膀猛地一抽吓了一跳,碰倒了砚台掉在地上“当啷”断成两截。
易和抚胸口:“大人不记得我耳聋,这样早晚把我吓出病来。”
嗔怪的语气,沈段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刻甚是奢侈。
“砚台质量太差,我的那个送你。”
沈监国能不写字就不写字,能让人代笔就不亲自动笔,那方上好的成了摆设的菊花石砚台,易和正求之不得,忙不迭的
表示感谢。
感谢是真挚的,千金买笑是也,沈段好像突然可以理解幽王纣王的行径了。
易和的摊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围观,本来冷清的生意却依旧是冷清。
原因无他,沈监国说了,易和的脸不许洗,还有来人一律十两银子一卦。
等到下午,卦摊前终于来了两人。
“十两。”易和晃着抬起头看了一眼,依旧半文不让。
来人一坐一站,坐着的那位见他抬头“扑哧”笑出了声,连连扯旁边那人的衣袖:“真的是画上去的啊。”
站的那人眉头却皱脸色不霁:“这卦要十两一卦,完全是敲诈,人也古怪的很,看过就走吧。”
“正好今天也应该是算卦日,看他要钱要的凶应该有几分本事,不如我们就在这儿算上一卦?”坐着的那人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