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光认识他,还认识他们家几乎所有的成员呢。他们家是我们镇的望族,婚丧嫁娶,都是在这间教堂里完成的。我
自己都数不清,我给他们主持过多少次婚礼和葬礼了。”
“那么马丁他……”
“最近一次葬礼,应该是齐格纳家的老爷子的吧。还是几年前的事了,唉。马丁是他们家最小的儿子,本来被派到远东
市场去的,也急匆匆赶回来了。”
沈方夏并无心听他的回忆,他只是机械地想,哦,是这样,有这事,在这里发生的。他希望神甫早点把话题转到马丁身
上,可是神甫只是沿着自己的思路絮絮地说下去。
“当时葬礼上,还发生了一点小插曲呢。正在下葬的时候,有一个陌生人闯进来,说要见马丁,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
进来的。”
“啊?”
“对了,你是马丁的……”神甫终于想到了沈方夏,抬起头看着他。
“哦,我是马丁的中国同学,好久没见面了,这次过来旅游,想顺便找找他,可是其他的联系方式都遗失了。”沈方夏
赶紧说。
“哦,好久没见面了……难怪你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神甫点点头,又摇摇头。
“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沈方夏焦急地问,如果不是跟神甫不熟,他几乎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他的马丁后来到底怎
么了,什么下落,是死是活!
“当天那个陌生人闯进来……就说要马丁跟他走。我们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可是马丁倒仿佛认识的一般。不,不但认
识,还很熟。”神甫缓慢地回忆着,“他显得很为难,既不想走,又不想当面争吵,气氛很尴尬。”
“我正在犹豫,葬礼要不要继续下去,那个人在马丁耳边说了几句话,这孩子到底还是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老神甫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后来马丁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啊!”沈方夏失口喊了出来。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听说他出了车祸,在斯德哥尔摩。因为同行的是很有名的人,
事故上了报纸,我们才知道。照片登出来,我才认出来,车祸时跟他在一起的那个人就是葬礼那天来找他的人。”
“那个人是名人吗?”沈方夏突然觉得周围的空气不再温暖了,一切都冷了下来。
“是啊。我们瑞典很有名的家族,姓腓特烈的。这个家族的人一般不抛头露面,我也是看到照片,才把人和名字对上号
。哦对了,你是外国人,可能不知道。”神甫理解地说。
沈方夏觉得自己的血液凝固了。
“那车祸之后呢?”
“奇就奇在这里。车祸之后,马丁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哥哥赶过去,却没有带回人来。我听说……马丁失踪了。”
沈方夏本来预计听到死亡或者瘫痪这样严重的字眼,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失踪”两个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使
他一下子愣了。
“失踪?”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后面的事情……马丁哥哥回来之后,他们家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后来就整家都搬走了,这里只
留下空房子。唉,当年的盛况啊!”
“那……请问,你还记得那位腓特烈先生长什么样吗?”沈方夏用最后的力气把这样的话挤出口,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
不能呼吸了。
“嗯。高个儿,黑头发。对了……似乎有东方血统。”
沈方夏觉得心已经被撕碎了,血汩汩地从里面流出来,不觉得痛,只觉得讽刺和可笑。他甚至真的轻轻笑了出来,神甫
一脸不解地疑惑地看着他。
“谢谢你,神甫。”他轻轻地说。
教堂半透明的窗户栅格外面,大片的雪花正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第二十四章:回到城堡
神甫觉得这个中国客人的神色很是古怪,而且听到后来,他的脸色发青,指节被捏得发白,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什么。
他想多留他暖和一会儿,可是年轻人坚决告辞。神甫觉得他的目光失了神,机械地看着他说了谢谢,然后走出了教堂大
门。
神甫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正在此时,年轻人又回过身来,斜靠在门边问道:“请问,吕北奥是能看到极光的地方
,是吗?”
神甫略微放了下心来,答道:“是的,不过更好的地方是从这里往内陆走一点,到拉普蘭地區最大的城市基努那。那里
在天气晴好的寒冷天气,比如说现在吧,是有可能看到极光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很寒冷,要穿上厚
重的防寒衣和雪衣,最好还要会驾驶雪上摩托车,你现在的衣服显然太单薄了。”
年轻人又略微向他鞠了一躬,便转身走了出去,不顾神甫在后面的追问:“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帮助?”
沈方夏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转了。他的第一直觉是,城堡里有人被关着,而那个人很可能是马丁。但是,安德拉斯关
他做什么?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还有那天莫名其妙死去的那个客人,他的死和马丁有关吗?为什么安德拉斯要
把这些马丁相关的事情瞒著他?他就像好几天没吃饭的人需要食物,或者沙漠中的人需要水一样,几乎立刻想回到马尔
默,回到城堡,找到安德拉斯问个究竟,当面质问他为什么不对他坦白,为什么要把他蒙在鼓里!他的脸色苍白,牙齿
格格作响,但使他发抖的不是天气,而是他刚才听到的事实。
冰冷的雪花落下来,掉在脖子里,寒意让他略微清醒了些。现在回去质问安德拉斯?不,显然这是不可行的,安德拉斯
既然能把事情瞒他那么久,那也不会因为他的盘问就和盘托出。我不想回城堡,他这样对自己说。但很快,他意识到这
个不想回城堡的理由只是他说服自己的一个借口。他自己更怕的是——知道真相。
他怕发现对安德拉斯不利的真相。
是的,他竟然因为害怕新感情的幻灭,而差点想要放弃寻找马丁的真相!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痛苦起来,他几乎要走不动路。在茫茫的大雪中,到处看起来都是一片白色,他迷失了方
向,不知道何去何从。
两天之后,马尔默城堡大门。
尼尔斯准备完主人的晚饭,站在门口准备把打开的门窗关上,秋末的夜里已经很寒冷了。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带来的金
黄色照在窗户上,反射出柔和而闪烁的光泽,像是水面上漂着的油彩。然后这抹颜色消失了,四周仿佛一样子安静了下
来。他刚要关上最后一扇门,突然发现石南丛中躺着一个人形的阴影。
他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赶紧跑下台阶,跑到阴影旁边。“天哪,是沈先生!”他低声地喊了出来。
安德拉斯站在窗前目睹了这一切。当他发现那是沈方夏时,他扔掉了手里的报纸,冲出门跑到了沈方夏身边。他俯下身
,把自己的胳膊垫在沈方夏的脖子下面,试图把他垫高点儿,扶他起来。
“上帝啊,夏,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另一只胳膊环过沈方夏单薄的身体,尽量柔和地去触碰他,放佛他是易碎的玻
璃制品。
“安德拉斯……我去看极光了……”沈方夏微微睁开眼睛,努力地想说话,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字句断断续续,不成
句子。安德拉斯发现他浑身烫得要命。
“嘘,别说话,我在这里。”他轻柔地安慰着沈方夏,把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怀里,用眼神示意尼尔斯去叫医生。
沈方夏嘴角还带着残余的微笑,下意识地用手去搂住安德拉斯的脖子:“可是……我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什么极光
都是骗人的……”他几乎已经烧糊涂了,不知道是怎样撑着走到城堡门口的。
安德拉斯一边把他抱进室内,往楼上走,一边轻声哄着他:“好了好了,没事了,回家了……没事的,以后总能看到…
…”
沈方夏把头偏到一边:“你们都在骗我……什么都没有……”然后他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昏了过去。
安德拉斯长长地叹了口气。医生赶来了。
沈方夏已经是第二次在城堡中从昏迷中醒来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自己都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真的呢,好像前
半辈子从来都没有想过的事情都在这几个月之内经历了。然后他发现,安德拉斯坐在床边的一把橡木椅子上,俯视着他
。他的眼睛浮肿,带着黑眼圈,眼里布满了血丝。看见他醒来,安德拉斯疲惫的脸上绽开了少许笑容:“感觉怎么样?
要喝水吗?”
一杯水递到沈方夏手里,温度是不凉不热刚好入口的那种。沈方夏模模糊糊地看着他,问道:“安卓,你一直在陪我吗
?”
“走的时候是好好的一个人,回来就变成这样子,要不是昨晚尼尔斯发现你,你就变成冰棍了,叫人怎么不担心。”安
德拉斯并不掩饰他话里焦虑的口气,随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刚要起身,发现沈方夏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仿佛他眼
睛后面有什么东西一样。他奇怪地停下来,看着沈方夏。
“马丁。”沈方夏开口念道。
“什么?”安德拉斯奇怪地问。
“没什么……”沈方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侧了过去,不看他,“安德拉斯,我去看极光了,可是没看到。回来的
路上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可能发烧了。”
安德拉斯伸出手,握住沈方夏在被单下的手。烧已经退了,手心有些湿,有些凉。
“没关系。”他温柔地说,“以后,我可以带你去看,住上一阵子,总能看得到。”
沈方夏轻轻摇头:“不是的,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看到极光。也许我是看不到极光的那种人,你说呢,安卓?”
安德拉斯紧皱眉头:“以后不许自己去那么冷的地方,你受不了。你如果真的还要去,我就把你全副武装起来,从牙齿
到脚趾都穿上最保暖的皮毛,带你在那里住上半年,不怕看不到极光。”
沈方夏讽刺地笑了,笑容显得很疲惫:“安德拉斯,谢谢你守了我一夜。”
安德拉斯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庞:“以后不许乱跑了,听到没有?你吓死我了。”
沈方夏的眼里光亮亮地:“安卓,你真的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安德拉斯放下了手。
“夏,如果我说,我瞒着你的事情都是在保护你,你会不会相信?”他严肃地说。然后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第二十五章:你到底是谁
夜已经深了。整个白天昏昏沉沉的睡眠让沈方夏辗转反侧,而接二连三的事情更让他无法安眠。他转过头去,安德拉斯
睡得正香。他注视着他熟睡的面庞,那面庞安宁得仿佛像孩子一般。在欧洲人当中,他的皮肤少见的光滑,没有瑕疵得
如同上帝亲吻过的一般。身边是熟悉的人的脸庞,熟悉的气息,可是此时,他却觉得如此陌生。
他想起白天的时候,安德拉斯不顾他的反对,把沈方夏的床铺和东西搬到了他的房间来,美其名曰专心养病,实际上谁
都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沈方夏不时第一次被抱在安德拉斯的臂弯里,却是他清醒的第一次——他想起被抱起的
时候安德拉斯不容置疑的态度,仿佛又感到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感扑面而来,不由得脸红了。
他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脸颊。这个神秘的、带有东方血统的、出身于贵族之家的怪人,他到底是谁呢?马丁
——是被他杀了吗?他想摆脱这个念头,却无法从种种奇思怪想中脱出身来。那张与身体上盘桓的疤痕完全不同的光洁
脸庞,原来会是什么样子呢?他叹了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滑过安德拉斯的嘴唇。
也许是动作有些大,惊着了睡梦中的人,安德拉斯不自觉地微微张开了嘴,咬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指尖
,沈方夏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想吻住这个让人迷惑却又诱惑的男人。这时,他听到了安德拉斯喃喃的梦话。
安德拉斯平时是和他说中文的,间或是英文,沈方夏的瑞典语又是半瓶子水,所以交流基本不用。但在半梦半醒间,安
德拉斯说的自然是他的母语。声音很低,又有些含糊不清,沈方夏几乎完全听不懂,只觉得很可爱。他没有想到这个看
上去坚不可摧的男人还有如此柔软的一面,不由得轻轻笑了出来。
正在这时,他看到安德拉斯眉头紧皱,手也握成拳头,紧绷又松开,嘴里一直在反复念着一个单词,看上去是做了什么
噩梦。那个反复念出的词语越来越清晰,看安德拉斯的表情,好像是在恳求,或者在绝望地说着什么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倾听。他终于听清楚了,这个词语让沈方夏浑身一震,毛骨悚然。
饶是他瑞典语再不好,这个词也是不会变的。
他念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他在念:“安卓,安卓……”而他的表情,分明在恳求那个叫“安卓”的某种事情。
一个人在睡梦中,在最放松的时候,往往会吐露出最惊人的秘密。而沈方夏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会不会有同名同姓的
人?
他扶着床边,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安德拉斯,浑身颤抖不可自已。过了很久,沈方夏终于控制住自己,走下床,站在冰
冷的地板上。
安德拉斯又说了一次,彷佛印证般地,沈方夏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凭他几个月的瑞典语学习,他能听出这句重复了千
百句的话是:安卓,不要这么做。
沈方夏心里一动,打开床边自己的抽屉,轻轻在里面翻动着什么。床上的安德拉斯翻了个身,似乎要醒来,沈方夏吓得
本能地躲在了门后,虽然这毫无用处。
好在安德拉斯又继续睡着了。沈方夏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几乎是一厘米一厘米地小心不让木头的吱嘎声吵醒安德拉斯。
他在巨大的空洞的走廊里摸索着,跌跌撞撞,几乎摔倒,而他的手心里,是刚才翻出来的、几乎捏到汗湿的一张纸条。
他终于摸索到了书房,开了台灯。他从满墙的书中找出了那一本诗集,哈里?马丁松的诗选,翻看了扉页。
在去欧洲大陆之前,他们俩曾经共读过这本诗集。他记得那本书是安德拉斯少年时代的最爱,扉页上还有他名字的缩写
。A。L。两个字母,矫健有力地写在扉页上。沈方夏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希望能看到更多笔迹。不用多长时间,他就找
到了,果然在他最爱的一节,有着他写的注释:
“在海立高兰战役之后,在乌特西马战役之后,大海溶化了人体的浮木,又用秘密酸来处理他们,让信天翁吃掉他们的
眼睛。淡盐水带着他们,慢慢地回到大海——通向创造性的最初的水,通向新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