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着门框站直,低声问:“你几时来的?”
他把酒斟在杯中:“你饿了吧?先填饱肚子,我们慢慢再说。”
我慢慢走过去,盘腿坐下时,他还伸手来扶了我一把。
过了那么久的时光,他好象没有什么变化,时光在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仿佛是昨天刚刚告别,中间,没有
任何事情发生。
对魔王来说,大概百年也只是弹指,时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他用一柄细长的小银刀,将鸡肉一片片削下,堆叠在我的面前。酒杯中的酒也不是沙漠中常有的酒,散发着淡淡的甘醇
味道,这是库拉斯特的酒。
小王蛇贴地游来,盘在我的膝上,想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我用银叉喂了一块鸡肉给它,汝默则叉了一块递给我。
味道很鲜美肥嫩,肉汁充溢在口中。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很久之前,我遇到培西拉,他给我食物吃。
那是第一次尝到肉味的鲜美,也是第一次由人类处得到温情和友善。
汝默温和的问:“味道好吗?”
“很好吃。”
“你喜欢就好。”他低下头,把削下的鸡肉用青翠的菜叶包起来,自己吃一口,再喂给我一口。
菜叶甘脆,鸡肉滑嫩,很奇妙的配合。
不过在沙漠中,哪里找来的新鲜青菜呢?汝默总是有办法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屡屡令人意外。
酒液回味绵长,果香很浓。我喝了半杯,另外半杯被小王蛇吸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它还是个小酒鬼。
一只鸡吃的差不多只剩骨架,他揭开旁边一口盖碗,里面盛着浅浅清汤。
“我的同伴呢?”
他一笑:“你说迪迪和青丝是吗?”
“是,他们去哪儿了?”
“我让迪迪先回他那儿去,他出来许久,西希他们担心的很,而且火焰河那里也有事情等他去办。”
“那,青丝呢?”
汝默笑出声来:“迪迪小孩子脾气,死活非要把青丝一起拉走,说是不能让他占了便宜──”汝默看我一眼:“我想,
迪迪恐怕是不想青丝他在你身边多待。”
的确,那个毛燥燥的家伙是做是出来这种事。
“你是来找他的?”
汝默摇头:“怎么会,我自是为你而来。”
我有些奇怪:“是他让你来?”
“不,”汝默伸手摸了一下我膝上的蛇:“是它告诉我的。”
我有些疑惑,看看他,又看看盘在我腿上的小蛇。
“你不觉得奇怪?这里也算你半个故乡,你可在此地见过绿芒王蛇?”
我摇头,这真是头一次见。
“绿芒王蛇的故乡离此万里之遥,是我在数十年将它带到鲁高因来的。”
第五十四章
不必他再向下说,我已经明白。
小王蛇出现在地下石墓里不是偶然的,而是汝默刻意为之。
他也许一直在寻找我……
也许是。
“这些年来,你都在哪里?”
我捧起酒杯,浅浅的啜了一口。浓浓的果香弥漫在口中,舌尖觉得有些涩,舌根却有些甜。
“一百年,其实不过是弹指光阴。”我抬起头,他的目光显得专注而深远:“我从传送阵中脱身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
百年。”
他眼睫颤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
“你还好吗?这些年。”
他说:“怎么说呢?起先是在等待,我以为你很快会回来。后来我有段时间,想试着没有你的生活是否快乐,但是很快
发现一点也不。后来……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找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问:“汝默,你是不是可以预见将来的事情?”
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再问。隔了一会儿,他说:“有时候,可以。”
“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他露出清浅的,却显得沉重的笑意:“相信我,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认真的看着他,想在他的脸上找到他这样说的原因。
“在许久之前,我偶然在冥想的时候,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那时离现在真的太久了,那时候……我甚至还不是我。”
我没有发问,静静的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很久了,但是我的来历你也只是模糊的知道吧?”他轻描淡写的竖起手指:“别吃惊。”
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他……背上有一团黑色扩展开来,缓缓的提高,张开……
是一对黑色的翅膀,轻轻的上下摆动,带起一股让人透不上气来的神秘。那黑色如此纯粹,仿佛火焰过后的灰烬,没有
一点光亮和杂色。
“喏,在那个时候,它是雪白的羽翼。现在……看起来和地狱恶龙的翅膀一样吧?”
我点点头。
“在那个时候,我就看见过,自己会失去那一切的将来。只是那时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会不会发生。我以为,那些或
许只是梦魇,背叛,出卖,伤害,杀戮……那时候我从没有面对过这些。”
那么……
“后来,一切当然发生了。我那时候很茫然,也不知道结果是怎么样。在最深的冥想中,我也没有看到过结局。”
我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我的……就是我们上次重遇之前,我在库拉斯特的时候。”
“我一共看到过两次。一次是我刚刚成为憎恶魔神的时候,我曾经有意的让自己沉溺入冥想之中,想知道更多关于未来
。那次曾经看到许多错综破碎的画面,很不连贯,我几乎无法在其中整理出一点次序,那时候为了怕忘记,曾经试着把
它们记下来。有些我能明白,还有不明白的……比如,你的背影就曾经反复出现,我怕自己很快忘记,也试图想找出这
个人究竟是谁,将这情景画了下来。还有一次……”
“就是我们初遇的前一夜,我又一次看到。”
我的指尖有些发紧。
“那天早上……你就知道是我吗?”
他摇头:“不,我在冥想的时候只是觉得寂寞,很深重的寂寞,没有光亮,没有声音,没有力气……第一眼看到你,我
并不知道你就是我看到的人,你的相貌与后来全完不同。”
呵,是的。
我遇到汝默的时候,我并不是现在的长相。
那时候我没有褪变过。
他看到的,是我们分别之后很久的我。
也许,有的时候预先知道未来,并不是件幸运的事。
在这种前路已经注定的前提下,使得现在的努力和激 情,看来只不过是梦一场。
无论你如何不情愿,前方可以停泊的,只有那一个地方。
吃饱喝足的小王蛇又盘成一团继续瞌睡,我想我们一族对那种人类偏爱吞吐的烟气实在没有什么抵抗力。
抬起手臂的时候,衣袖滑下,露出的手臂上有点点淡红的痕迹。
春梦无痕,既然会留痕,那就不会是梦。
屋里静了半晌,汝默问:“为什么?”
我抬起头。
“别说是因为你看到了什么,你我都知道BALL最擅长幻术。”
我又喝了一口酒,这一口觉得有些微微的苦。
“一开始我没想到……只是觉得难以接受……”
“那么你冷静了,想清楚了之后,又为什么还要逃避?”
我抬起头:“我想……找一个理由。”
他无声的,用疑问的目光注视我。
“我想找一个相爱的,信任的理由。”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一笑:“我喜欢你坦白,不过,我曾经以为,你是因为面子问题才不回来找我。”
第五十五章
“你还没有找到吗?”
我站了起来,外面可以听到波涛阵阵,海鸟尖鸣,一瞬间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库拉斯特……
我回头看他一眼:“需要答案的,也不止是我一个人,你难道没有困惑吗?”
他饮尽杯中酒:“我比你多想了一百年的时光,一天想不明白,一年想不明白,倘若一百年也想不明白,那么我的时光
岂不是白花了。”
我低头一笑:“也没有白花,摩尔教现在的权势我还是知道的。”
他缓步走过来,站在我的身后:“我已经想的很清楚了,你呢?你还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侧开头:“人的答案只能自己找,我能给你什么答案。”
汝默忽然一笑:“怀歌,你明明是条沙蛇,为什么我却觉得你比水蛇还善于滑头功夫?”
我已经很久没有领教他这种彬彬有礼式的调侃,忍不住“哧”的笑出声来。
“笑了就好。”他伸手将我紧紧抱住,埋头在我肩上:“我想念你的笑容,足足一百年。”
我沉默半晌:“我以为你已经可以看淡。”
“那你呢?你看淡了吗?”
他的口气虽然还柔和,但是目光却灼热起来。
“我没有去想过,”我没再闪避他的目光:“可是……也没有忘记过。”
他的怀抱越收越紧,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并没有松手:“怀歌,我……常常以为,这世上的一切都在掌心之中,力量
,权势,人心……一切一切,只要我想得到就可以得到,没有例外。但是,原来爱情不同……”
“爱情?”
“怀歌,我们几乎把这世上能说的话都说尽了,但是,我从来没问过你,爱不爱我。你也没有问过我一句,我是不是爱
你。或许我们都太超脱,又或许我们都太执迷。在情爱关口,其实你我都一样。我从神堕落成魔,最后成为人,这世上
难有我不明了的事情。可是爱情不在其中。这一样,我以为是简单的事情,却困扰了多少年而捉摸不透。”
“其实我们一开始相识,自觉不自觉之间,是我诱惑了你。那时你对大半世事还尚懵懂,情爱……也只是自以为经历过
。而我呢,身边有许多来来去去的人,聚散无凭,来去自在,我也以为那就是情爱……但其实不是,我们那时候都不懂
。”
我没做声,带着咸味儿的风吹在脸上,有种苦涩的感觉。
是,那时候我们自以为都懂,但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并不一定就是爱情。
但是经历的越多,就越觉得怀疑,只有那样……是不够的。
可是,还欠缺什么,我们却都不知道,而且,都有意的规避开那些问题不谈。
快活的日子长了也就是那样,游历,玩乐,饮宴,歌舞……时间久了,渐渐麻木厌倦,情话也总是说的浅而淡,自以为
隽永。
后来……层层的权势与华贵包裹,一切变得更加僵硬木实,象一个已经定轨的星子,只沿着原路不停的环绕行走,却全
然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行走。
“我们都开始厌倦,却舍不得放手,又不知道答案在哪里。”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抬头向上看,窗外是一片澄净的碧蓝的天空。
“我爱你。”他的声音如此动人,我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有些酸楚,有些绵软,微微的疼,可是也有细细的甜。
我慢慢握住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轻轻摩挲:“我也是。”
“想知道我的答案吗?”
我垂下头,看着他紧紧环抱的手臂,低声说:“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
他轻声笑,意味很涩:“你看,你还犯以前的毛病。是的,我们都觉得自己懂,对方也懂,殊不知,我们都不懂。”
他轻轻用力,将我扳转过身来,柔软温润的唇落在我的额上:“怀歌,无论如何,我都不让你再离开我。这世上,我不
希罕灭世之力,不要鼎天权势,不要富贵无极。东方人有句话说,弱水三千,只饮一瓢。我与你在一起时,彼此都是完
整的,而你离我而去,我心中的空洞黑暗再也无法填满。”
“让我守在你身旁,我们可以一起守到天长地久,日坠星沈。你……愿意吗?”
我失笑:“你已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让我离开,又问我愿意不愿意,你以为你的霸王脾气就比你两个魔头弟弟要来得少
?其实一点儿也不少。三魔王没一个省油的灯。迪迪看上去孩子气,越是这样越可怕。他若不是这样脾气,他的地狱火
也没有那么纯净和炽烈。BALL似乎根本没有正常的喜怒哀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幻觉捉弄你我。至于你…
…你的神性魔性人性缠绞在一起,心思复杂,城府深,阅历深……就算再过一百年,我仍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所以我现在把什么都说出来。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这样对我?”
我失笑:“你这是要讲公平?”
他俊美的脸上尽是笑意:“不,在爱情之中讲不了公平。我最起码比你多想了一百年,也多苦了一百年,所以,是不是
可以少少的要一点补偿?”
第五十六章
我有些怀疑,要补偿?他会欠缺什么,而这欠缺又是我能给他的?
他拿了件外袍给我:“来,我们出去一趟。”
我不紧不慢的更衣,他拿起一把梳子,笑微微的说:“来,我来替你梳头发。”
他的手指在我的发间穿过,这种感觉似乎比拥抱或欢爱来得更亲近。
他替我结了一条辫子,掬在手中亮给我看:“如何,手艺比青丝也不差吧?”
我笑笑:“不差,不差一点倒是真的。”
他也不恼:“好啦,从今以后你也要知足。以前的青丝,现在已经不同,梳头服侍你的差事,恐怕还是着落在我身上。
”
我并当真,把袍子系好,掀起兜帽遮住头脸,小王蛇游进我的袖子里。汝默拿起钱袋水囊,我们一起出了旅店。
他拉着我手,似乎是怕走散一样。我看了一下道路,并不是出城,反倒是在前往王宫。
“对了,前些天似乎来了库拉斯特的使者,是什么人呢?”
他一笑:“后起之秀,你不认得的。是神殿里的一位执事,以谋略见长。”
我说:“你手下自然能人无数。”
他只说:“那些不过是过眼烟云,我一早就明白。”
明白归明白,不过放手是另一回事。
再拐了一个弯,我有些疑惑的停下:“再过去……”
“我正是要去王宫。”
我脚步顿了一下,继续和他一起往前走:“王宫也是想进就进得的么?”
他眼波流转:“谁说不能进?试了再看。”
当然,他若想,天下哪里都可以去。但是看他眉梢眼角都带着一股柔和,绝不象是要去生事杀人。
若不硬闯,王宫的禁卫可也不是摆着好看的,那他又要怎么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