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指着包袱说:“这里头是朕近日为马将军写的诗作,下面那些是文武大臣们呈上来的。这块镇纸,朕用了许久,上头
这“心怀天下”四字,马将军配得上。你离京之后,若取道天水,就在马家的祠堂里烧了他们,让马家的列祖列宗都知道
,马将军虽死犹生,是当世的英雄。”
小菜在一旁说:“皇上,这件事,草民来做就好。”
皇上摇头说:“不可。我知道你伤痛未定,现在离京,教人放心不下。若你到了天水有个闪失,我就……更对不住马将军
了。”
阿莫这回倒是十分赞同,忙说:“是啊少爷,你安心在京里呆着吧。将军故里,我会料理的。”
小菜沉默不语。阿莫接过包袱,系好了绑在身上,诚恳地说:“皇上,今夜的事,多谢了。”说完,他冲三人做了个告辞
的动作,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耽平看着他的背影,眼窝有些发热,他忽然觉得,这一分别,也许再没机会相见了。
“罗爱卿?罗爱卿?”
皇上唤了他几声,耽平才回过神来,哑着嗓子说:“臣在。”
“你先回府吧。好生歇息一下。”
“臣遵旨。”耽平看向小菜,这个时候,也唯有小菜能和他举杯消愁了。
然而小菜却说:“耽平哥,我和皇上回宫一趟。”
耽平的眼神更加黯淡,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耽平哥。”小菜拉住他的衣袖,耽平转回头,小菜一把抱住了他,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耽平当他是悲痛将军的事,也跟着滚下泪来,柔声安慰他说:“我知道。你要是心里头不痛快,就过来找我喝酒。
皇上说:“你们说会话,朕要交代一下徐公公。
“耽平哥,我送你的短剑还在吗?”
耽平从怀里头摸出来说:“一直带着。盒子没随身带,可‘大胆无惧,雄心不回’这八个字,我记下了。”
“你以后要好好的,别喝那么多酒,也别作践自己的身体。”
耽平再粗心,也听出这句话有些不对味,忙拽住他的胳膊说:“好兄弟,你可千万别做傻事。马伯伯他泉下……”
小菜一下止住他说:“不会的。等我忙完眼下的事,就去找你。”
耽平哪里想到,这一忙,就忙了几十年,在后来的岁月里,耽平每回想起这话,总是破口大骂:“小菜你这骗子!”
深夜里,京城的郊外凉风习习。皇上亲手将鸟笼的门打开,两只机灵的白鸟一前一后飞了出来。
小菜说:“皇上,大恩不言谢,您多多保重。”
“小菜,”昏暗的夜色中,小菜依然能看到皇上颇为惋惜的表情,皇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我送你去吧?”
小菜摇了摇头说:“不敢烦劳皇上了。这些年来,皇上处处关照,草民……我,我心里头十分感激。”
皇上帮他把两只鸟的吃食系在马鞍上,苦笑着说:“天子即是孤家寡人,果然不假。
“皇上,这天下的百姓都是您的子民啊。”
皇上没接腔,转而说:“给阿莫的包袱,徐公公在每张纸上都洒了香料,三个月之内,气味不散。然而,这鸟的本事到底
有多大,还没人试过。你要是跟不上他,便回来。只要他活着,挖地三尺我都帮你找出来。”
小菜却只是说:“我走了。”
待小菜骑着马消失在夜色中,徐公公才跟了上来,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您就这么让马公子走了?”
皇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到底,他还是不信任朕吧。”
十.
御苑里养的两只鸟果然很有灵气,一路上都保持一前一后拉开距离,既能追上目标,又不会拉下追踪者。小菜跟在它们后
面跑,一天只需喂三回吃食。然而它们在御苑里养得久了,连外头的水都不敢喝,小菜每回喂食,就放一盅清水在旁边,
它们轮流喝完,就扑腾扑腾飞走了。夜里头,小菜把它们放回鸟笼,它们也和人一样闭了眼养精神。
小菜开口问皇上讨要这两只鸟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毕竟是皇上钟爱的,又是个宝物。去年皇上给他看这两只
鸟的时候,曾说过,它们年纪大了,还没派上过用场,估计飞一次就再也飞不动了。
他反复地考虑过了,总觉得要是直接开口问阿莫,阿莫能编排出一万个理由搪塞他。可将军是否尚在人间,也唯有阿莫这
条线索了。
一路上,小菜的心情随着灵鸟飞行的路线大喜大悲。阿莫当晚就出了京城,那么短的时间,他还得去找马,看样子并没去
陵区拜祭将军。倘若将军当真亡故,以阿莫对将军的感情,就算他要浪迹天涯,无论如何也会先去将军墓前,告知他韩岱
已死的消息吧。小菜高兴没多久,又发现灵鸟往太原飞,他的心又揪了起来——难道阿莫真的照着皇上的旨意去天水马家
?
一直到西安客栈的时候,小菜的心还是木木的,当年与将军回天水,路过此地,还吃了一碗泡馍,当真是物是人非么?不
,不会的,也许将军回故里养伤了!
然而,过了西安,灵鸟却一路南下,往汉中走。小菜又一次迷茫了。莫非,他要去的是,磨盘山?
果不其然,当灵鸟飞过云南边境时,小菜已经不知是喜是悲了。阿莫来磨盘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是将军身死,他来战
场凭吊,其二自然是小菜希望的,就是将军未死,还在磨盘山附近养伤。一开始,希望那么渺茫,他都没放弃过将军在世
的信念,如今有一半的希望,更不该自己吓自己!想到这,小菜打起精神,吹了一声口哨呼唤两只灵鸟回来吃东西。
谁知等了好一阵都不见它们过来,小菜拍马往前走,见后头那只一直在原地盘旋,不知在犹豫什么,没多久,前面那只竟
然也回来了。一左一右在小菜旁边拍着翅膀,既不飞走也不停下来吃东西。小菜记得皇上说过,灵鸟在没得到主人许可之
前,总会和被跟踪的人拉开一段距离,难道说,阿莫往回走了?在朝这靠近?
小菜一时有些无措,若带灵鸟躲起来,又怕它们以为大功告成,不懂再追下去;若原地等着,又怕被阿莫撞见了,一番苦
心就白费了。
荒山野岭的也没个躲的地方,小菜左右为难了许久,干脆靠着路边的大树坐了下来,任由两只灵鸟在头上盘旋。这些年天
下确实太平了许多。而磨盘山一战,南明军损失惨重,就连反清的势力都大减了。
“这么瘦,熬一锅汤都不够分的。”
灵鸟“吱呀”叫了一声,在阿莫手里不住挣扎,小菜站起身来,陪着笑脸说:“饿了的话,我们进城吃。我请客。”
阿莫放开手,那两只鸟吓得一头往笼子上撞,小菜忙打开笼子门,它们立即钻了进去,挤在一块缩成两团。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小菜看阿莫栓了马让它吃草,小心地问他。
“在太原的时候。”阿莫从怀里头拿出一支西洋的千里镜来,忍不住笑着说,“我从小被跟踪到大的,怎会毫无察觉?不
过你想出这样的法子,也真够绝了。”
小菜想了想说:“你一早就发现了我?为何现在才揭穿?”
“起先我怕你被狗皇帝利用了,后来我见你是一个人,又想看看,你能跟多久。”
小菜不再浪费唇舌,拉住他的手臂问:“阿莫你告诉我,将军还活着,对不对?”
“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小菜的脸上绽出笑容来,喃喃道:“他真的没死?他真的没死!”
阿莫奇道:“你一直不相信?”
“那次在平湖,你刺杀韩岱未遂,我帮你烘衣服的时候。你夜行衣之下,从内到外没有一件白衣,没缠一块白布。我知道
你与将军情深义厚,若你当真为他料理后事,丧期未过,怎会如此草率?再说了,我也不愿相信,他会这么轻易就撇下我
。”
阿莫垂首不语。
小菜急道:“阿莫,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负我,我也绝不弃他。”
阿莫缓缓抬头,问他:“要是这两只鸟儿没追上我,你当初怎么打算?”
“你打开包袱一看便知。”
阿莫放下包袱,打开来,还是那堆诗稿。小菜也蹲下来,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递给他。阿莫展开一看,却是小菜写的:
三月后不见将军,小菜自绝于马府,烦劳阿莫代为合葬。感激不尽。
阿莫叹了口气,“我带你去见他。”
阿莫答应得太爽快,倒叫小菜觉得不踏实。他把鸟笼子系回马上,暗自观察了阿莫一会问他:“当真?”
阿莫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这事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见了他就明白了。可是有言在先,我们没商量好之前,不能叫他
发现你。”
小菜满心疑惑,但这种时候,他宁愿事事顺着阿莫。
二人策马疾驰,穿过一个大峡谷时,耳边都是江水滔滔巨响,小菜勒马一看,只见下头水流湍急,竟有万马奔腾的气势,
不觉十分震撼。阿莫扭头说:“这是怒江的一段。翻过那头就是磨盘山。”
小菜惊愕不已,此地处处皆是美景,若不是阿莫提及,他万万想不到这样的人间仙境就是当日尸骸遍野的战场。
小菜紧紧跟在阿莫身后,经过一个又一个湖泊,终于在一片古老的森林前停了下来。阿莫跳下马,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
冲两人身上洒了几滴药水,又交代说:“这里陷阱多,咱们得走过去。你别光顾着看景,得看路。”
小菜忙说“好”,也跟着跳了下来。
然而,一进了森林,小菜两眼就使不过来了。实在太美太壮观了!小菜生在江南,又在京城长大,从前跟将军也常去名山
大川游玩,自认为已赏尽天下美景,然而有生之年,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妙的景象。脚下是堆得不知有多高的落叶,身
边是成片成片的参天古树,有的挂满了花,有的已经垂着果子了,更多的是缠着各种藤萝,缠得十分结实,小鸟都能在上
头做窝。
也许是听到了伙伴们的召唤,笼子里两头灵鸟也兴奋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阿莫时不时提醒小菜:“跟着我,看路,别走
岔了。”
小菜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暗自想象着和将军在这里结草为庐,远离尘世的情形,猛听得唰地一声,就见阿莫拔出剑来
,剑花一闪,一只断做两半的巨蟒已掉了下来。小菜两脚不由得软了软,声音发涩地问:“将军他,住在这?”
阿莫摇头说:“穿过这片树林,再翻过一个山头才是。咱们得赶紧走,等到天黑就麻烦了。”
小菜心里不觉有些疑惑,将军为何要离群索居,跑到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躲起来?阿莫又怎么会放任他一人在这呆着?当
时阿莫是和关叔一道去杀韩岱的。难道说,将军府的人都来了?
果不其然,两人在日落之前赶到阿莫他们自己搭的吊脚楼时,小菜一眼就见着将军府里的两位厨子,正在外头洗菜剖鱼。
他们抬头见到小菜,惊讶地张了张嘴,却没开口叫他,只是比划着指指上头。
阿莫猜着小菜的心事,小声地说:“不是故意瞒你一人的,这事说来话长……”
小菜用力地摇了摇头,含泪说:“我只是觉得很感动,你们都陪着他。尹伯也来了吧?”
“他八成在照看将军。”阿莫低下头,把两匹马拴好,又说,“一会你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菜心头压着千万担的疑惑和牵挂,轻手轻脚地跟在阿莫后面,一步步往木头梯子上走。两人的脚步虽轻,踩在木板上也
难免有些声响,倘若将军在这,难道会毫无察觉么?——小菜心里越想越乱,感觉从一楼走到三楼,竟好像是一辈子走过
最长的一段路。
阿莫轻轻推开房门,小菜心头剧跳,用眼神问他,可以进去吗?阿莫点点头。
原来这只是间空房。阿莫进去后,把墙壁上吊着的半个木葫芦拿开,露出墙上一个小洞来,招手让小菜过去。
将军,就在隔壁房间!
小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想过一万个可能发生的情形,也许将军手足受损了,也许将军容貌尽毁了,他甚至想过,也许将军没有知觉了?然而,
他竟然一条都没猜中。
将军半靠在床上,四肢都是完好的,可竟然,都是用铁链子锁起来的——就像对付天牢里罪恶滔天的要犯一样。尽管这样
,他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刻停止过挣扎,既像要挣脱锁链,又像在克制自己,他沙哑的喉咙里不时发出如困兽般的吼叫声。
床下头支着口大锅,尹伯坐在跟前,一边熬药,一边把滚汤里的布挑出来,敷在将军身上,每敷一回,将军都似乎有所缓
解,可没多久又难受了起来。
阿莫原本担心小菜会克制不住自己发出声响,可过了好一阵都没见他有动静,就探头过来看。小菜的脸上都是泪水,一只
拳头不知何时伸到了嘴里头,紧紧地咬着。
隔着一道墙,小菜真真切切感受得到将军的痛苦。然而,小菜注意到,将军的目光一直是定定地看着前方的,眼神里夹杂
着几分柔情与他眼下的情形极不相称。小菜把脸趴在墙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墙上挂着的,居然是那幅画……
那年将军四十大寿,小菜花了几天的工夫画了一幅画对他贺寿,画上的两人在山水间自由自在地泛舟垂钓……
小菜还记得,那时因为耽平的事,他自己把画给撕掉了。
后来两人和好如初,将军并未提及。没想到,他重又裱好了,还一直藏着。
小菜的手紧紧抓住阿莫,意思再清楚不过,他一定要进去!
阿莫把小菜连拖带拽拉出房来,小菜没挣开,渐渐冷静了下来,跟着他走下楼,才开口说:“我不能让他一人受苦。”
阿莫双眼通红,握拳说:“你以为我想吗?将军中的毒,根本无药可医。他身体里每时每刻都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啃噬。一
旦解开锁链,他随时会伤害自己。可锁链只是束缚他的手脚,要是他心底里也没有求生的意志,便无济于事了。这样的痛
苦,换做常人,早就……撑不住了。将军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然而他能熬到现在,其实还是……还是为了你!他放不下你
,才挣着一口气苦苦撑着,就是想知道你的情况。你以为他愿意我和关叔去为他报仇么?当日他是要我们偷偷地去看你的
。可我和关叔咽不下那口气!如今韩岱死了。将军要是见你安好,他没了牵挂,决计不会再活下来拖累你的。你明不明白
?”
十一.
出乎阿莫的意料,小菜几乎是立即反驳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我问你,他这么熬着,能撑多
久?”
“或许是一年半载。”
“既是这么短时间,就更该珍惜。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他,四处寻医也好,等死也好,两人共同面对,好过一
人煎熬着。阿莫你知道吗,看他那样子,我宁愿选择和他一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