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急之下连“在下”都忘了说。
可是,当逐月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苍负雪明显察觉到面前两人的脸色瞬间大变。
那两个女弟子像石化一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怎……怎么了?是你们熟人?”苍负雪强颜欢笑,心里却暗道不妙。
死了……难道逐月是惹了她们?
……
……
长久的沉默。
那刀子终于异常平静地说道:“我们怎会不认识他呢。”
什么?这小子才这么两天就出名了?
刀子接着道:“如果公子所指的,是在昊月阁里与宫主温存一夜的,那个逐月的话。”
“揽月宫里,又有何人不认识他?”
如果公子所指的是在昊月阁里与宫主温存一夜的那个逐月的话揽月宫里又有何人不认识他。
一串诡异的音节以飞一般的速度掠过苍负雪的脑海。
其中,温存一夜四个字如同清晨突然敲起的锣鼓,将苍负雪彻底从梦中惊醒了。
二十六.
苍负雪在原地愣了半天,脸色立刻就煞白一片。
这两个女的……在胡说些什么?!
一定是八卦,小道消息,信不得,信不得……
苍负雪一边想着,拳头却不由自主地越攥越紧,越攥越紧,连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两个女弟子看见苍负雪异样的神色,也愣在原地不说话。
苍负雪察觉到她俩直勾勾的目光,连忙松开拳头,摆了摆手,笑容勉强挂在脸上。“你们听谁说的?”
刀子立刻接道:“只要是待在揽月宫里的人都知道……公子既与宫主熟识,何不亲自去问问宫主呢?”
苍负雪低下头,不再开口。
温存一夜。温存一夜。温存一夜。
这颇有分量的四个字总是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会……发生那种事情的吧……
不会……
不行,得把事情弄清楚!!
“哦,是吗,多谢姑娘。”
没工夫再理这两个女弟子,苍负雪匆匆道谢之后,慌张转身就往前走了几大步。
谁知,刀子竟然叫住了他。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喂”,苍负雪蓦地停下了脚步。
“姑娘还有事吗?”苍负雪头也不回地说道。
刀子似乎是看见苍负雪可怜的背影,突然大发慈悲。她收敛起语气中的酸味,道:“公子若是要找逐月,不妨到南侧的厢房去看看……”
话音未落,苍负雪连个谢字都来不及说,双腿下意识地就飞一般奔跑起来。仿佛是不愿意再多等一刻,脚底踏在青色石板路上,甚至没有任何声响便又离了地。
耳边风声呼啸,身体轻盈如羽,等苍负雪发现自己几乎飞离了地面时,已不知在揽月宫内以如此姿态前行了多久。
算了,管他那么多!
苍负雪甩甩袖子,脚尖轻盈地踩在地面上。
已经到了。
眼前是那女弟子所说的,南侧的厢房。
然而,其中的一间,苍负雪早已再熟悉不过。
那就是苍负雪曾经的住所。
是他初到揽月宫时所住的房间。
昨日经过这里,苍负雪还以为这是自己仍然应住的房间。那个时候上官昊月的身形在原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又迈步向前,说,现在不是。
难道说……?
不等苍负雪多想,一只手就伸了出去,哗地就把那道沉重的木门推开了。
门厅内空无一人,一片死寂。
只隐隐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从雕花屏风后传了出来。
望着屏风上方那团热气,以及随意挂在屏风上的一些衣物,苍负雪刻意地放轻了脚步,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屏风背后。
完完全全屏住了呼吸,视线缓缓探往那团氤氲之中。
……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人赤裸的背部。
那人十分瘦弱。小小的身体缩在浴桶中,被热水与雾气包裹住。即使苍负雪眼前有些模糊,也依稀能瞥见那人背部突出的骨节。
但是,这些都不是最显眼的。
最显眼的,是他背上那些在模糊中依旧清晰可见的伤痕。
却看不清那是什么伤。像是被指甲抓过,又想是被谁狠狠掐过。夹带着红痕与淤青,倒映在苍负雪的眼底。触目惊心。
看着那遍体的伤痕,苍负雪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时,那人微微侧过头来,开始擦洗自己的脖子。
水珠从颈项上缓缓滑下,同时也滑过脖子上一路蔓延往下的点点红色印记。
那是……
苍负雪瞪大了眼睛。因为水汽模糊了视线,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
浴桶中的人明显是察觉到了身边有人,整个身体惊得抖了一下,同时往水中缩了缩,只露出头部。
那人颤颤巍巍地回过头来,满脸的惊恐与错愕。
苍负雪怔怔地盯住那双清澈的瞳孔。
原来自己的房间里,住的是逐月。
真的是逐月。
苍负雪如鲠在喉,只是看着他,久久吐不出一个问候的字来。
“公……公子……”逐月断断续续地唤道,顿时噤若寒蝉。
眼前的苍负雪以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盯着他。
重复的字眼像发了疯一样钻进大脑里,密密麻麻地在全身上下攀爬着。
在昊月阁。
与揽月宫主。
温存一夜。温存一夜。温存一夜。
无数张嘴在眼前不断地一张一合,并发出巨大的嘲讽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所有的嘴都在放肆地大笑,不留丝毫余地地直冲耳中。
而苍负雪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
“公子……?”直到逐月的又一声呼唤,才将苍负雪从幻听的漩涡中拉了回来。
笑声戛然而止。
苍负雪看着面前的逐月。因为担心,逐月的肩膀已经从水里微微露了出来,脖子上的红色印记更加清晰地暴露在苍负雪眼前。
苍负雪扯起嘴角,苦笑一声。
之前那满腹的话,忽然就消失得无踪无影。现在已经……什么都不用问了。
那些印记,以及身上的诡异伤痕,早已说明了一切。
……上官昊月……是真的……
苍负雪的手指冰冷至极。
有趣,真有趣。上官昊月。猜不透你的想法,摸不透你的底细,现在总算知道,原来你是那种人。
只凭着自己的一时兴起,就可以与任何人做那种事。
不,你是只挑长得好的男人下手吧。
一时兴起,原来全都是你一时兴起。
妈的,老子还真是下贱到了底!
下贱!下贱!
大声叫骂着。只是,仍然有尖锐的刺痛从心底逐渐蔓延了上来,苍负雪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猛地将胸口死死压住。
抬眼再看看逐月。他的眼神仍是那样充满灵气,温和又干净。
丝毫未变的神情。
只是,面对这样的神情,苍负雪真的不知道该对现在的他说什么才好,只是傻愣愣地盯住他。
“公子?你怎么了?”
逐月第三次一脸担忧地问道。
……沉默了片刻之后,苍负雪终于开口:“没想到,才这么两天你连房间都换了。”
逐月一惊,随后低声道:“是……逐月有幸得宫主……”
……
你是想说……垂爱……还是宠幸?
“这样……”苍负雪勉强笑道,“他很喜欢你?”
一句意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
苍负雪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问出来。
“不是那样的!!”逐月突然就从浴桶里站起身,并异常焦躁地喊了出来,“不是……!!!”像是想到了可怕的事情,眼睛瞪得大大的,清秀的脸上顿时充满恐惧。
苍负雪亦未曾想到逐月的反应会那么大。
也对……被人那样对待……谁会觉得好受呢。
“不好意思,”苍负雪道,“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我今天,是来道谢的。谢谢你上次带我离开揽月宫,还准备了那么多盘缠,可是……我不争气,又回来了。”
苍负雪竭尽全力地使自己气息平稳,语调平静。
逐月静静地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苍负雪接着道:“但是……果然这地方不适合我……冷得要死不说,还总是有些事……让人心烦意乱……”
“我不该回来。”苍负雪再次挑起嘴角,苦笑着说。
语毕,他转身准备离开。
“公子!”
一直沉默不语的逐月忽然开口了。
苍负雪顿时停住。
逐月道:“公子……请公子勿要迁怒于宫主,不关宫主的事,一切都是逐月的错……”
苍负雪一言不发地背对着逐月,只是无声地攥紧两个拳头,指甲都陷进肉里。从手掌传来的细微疼痛一点一点地刺激着神经,耳边又开始出现那幻听一般的呜咽与悲鸣。
这是……在警告自己吧。
逐月见苍负雪呆在原地不说话,接着道:“一切都是逐月的错……是逐月对宫主心存非分之想……夜里擅自去了宫内禁地昊月阁……”
苍负雪忍不住冷笑道:“所以他就把你拉上床了?”
逐月浑身一震:“不是这样的……逐月夜里独自一人在昊月阁外……宫主当时……正醉得厉害……神智都不清醒……逐月本想离开却被宫主抓住……然后……”
“别说了。”苍负雪平静地打断他。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翻来覆去,终究是输在一个酒字上!
说得酸一点,原来自己竟和逐月是“同道中人”……哈哈哈,还真是荒谬至极,讽刺至极啊!
苍负雪当然不相信上官昊月有多喜欢逐月。
也由此可知,上官昊月亦并不是有多喜欢自己。
酒醉之后的上官昊月,究竟是把自己,抑或是逐月成谁了?
苍负雪再次攥紧冰冷的手指。
上官昊月,你到底把我当成谁了?
一遍又一遍发出这样的疑问。
可是,开不了口。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苍负雪理顺呼吸后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不用告诉我,我不会跟他提这件事,亦不会跟他提起你。所以,不必担心。”
“公子……”逐月的语气已经变得如恳求一样:“逐月深知自己的身份……那一次……就算是报答了宫主的恩情……逐月已不敢再逾越半分……”
“噢?”苍负雪有些讽刺地反问道,“是怎样一种大恩大德,竟值得你以身相许?”
逐月深吸一口气。
逐月原姓沈,单名一个弈字。老爹曾经是富甲一方的丝绸商一名。
他原本,也是个锦衣玉食,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可是有一天,有人却告诉他,他老爹得罪了某大人物,他的少爷生涯就要结束了。
果然,丝绸商很快带上他和其余妻儿,一家几口连夜赶路欲逃出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可就如同这类故事的既定情节一样,追兵很快尾随而至,丝绸商当然没能逃得掉,其他人也没有。
沈家少爷原本也是应死的,他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血流不止,拼尽了所有力气往深山密林中逃去。但终究是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过了片刻,便有马车停在自己眼前。
驾车人是淡月。
沈少爷看见气质出尘,仙女一样的淡月翻身走下来,查探了自己的鼻息,随后便走近车窗边对车内人说了一句话:“宫主……”
后面的模糊不清。
但他唯一听见的,是车内人淡然飘渺的一声:“带他回去吧。”
那个时候他知道,马车内的人,只凭借一句话语,就彻底拯救了自己。
宫主。宫主。
这是意识消失之前,脑中的最后两个字。
在那之后,他昏迷了整整七天七夜。
醒来之后,则摈弃了沈弈这个名,以逐月的身份留在了揽月宫内。至于他老爹到底得罪了何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逐月平静地说完了这一切,眼底充满了对于上官昊月的崇敬。
所以,这就是逐月细皮嫩肉又笨手笨脚的原因?
倒也算个亡命人。
不过,这样的经历,也称不上有多么曲折。在这乱世中,有点普通,甚至老套。
苍负雪听完后冷冷说道:“前几日还真是委屈你伺候我了。”
逐月一惊:“公子……逐月不是那个意思……”
明白。你是想告诉我,上官昊月是你生命延续的唯一意义?
何其高尚。
和你比起来,老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肤浅。
苍负雪耳中一阵轰鸣:“好了,我真走了。你继续洗。”语毕,快速拂袖而去。
逐月那只挽留的手仍然悬在半空。
苍负雪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忘了回负雪阁的路。
“……妈的。”半晌之后,也只吐出两个字。
望着周围陌生的景色,苍负雪随便选了个方向就开始往前走。
这样感觉就像是被关在揽月宫这个大鸟笼里,还是心甘情愿被关进来的。
上官昊月只不过说了几句话,稍微对老子好了一点点,就让人找不清东西南北,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跑回来了。
连逐月也因他一炮而红,以后不知还有多少人要跟着鸡犬升天,这下老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思虑过多瞻前顾后,还真不是老子性格!
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思绪却还是整理不过来。
这种事情也只有古代人才能甘心忍受。苍负雪心中又滋生出想离开的念头。
不行,绝不能就这样逃了。
按照目前的情况,如果想要寻找夺魂的线索的话,只能按兵不动。
毫无疑问,冒失地跑到外面去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东撞西撞,绝非明至的选择。而留在这里,利用上官昊月得天独厚的力量,才是能将夺魂尽早弄到手的最佳捷径。
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当下的头等大事是想法子找到夺魂,而不是被这些事所影响。”
──知道,知道,这些大道理又有谁不知道?
那声音继续说:“他那样骗你,你就算小小利用一下他也合情合理。反正都是他自愿把夺魂搭上来的,也没人逼他,对不对?”
──对,不对?我不知道……
“夺魂到手之后,你大可一脚把他踢开,只是现在难免要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知道吗?”
──要自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苍负雪不由得在原地愣了一下。
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可以了?
也好,不去谄媚,不去讨好,只是若无其事。
上官昊月,这样也算老子利用了你一把,双方扯平。
苍负雪一边想着,一边轻扬起嘴角,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