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垂下眼,轻叹一声道:“对那孩子,我终究是有亏欠。想着多去看看他,总是忙得很。还有夏阳,思年姑娘病重之时将他托付给我,我亦没能好好照顾他。今日便带着这两个孩子一起去,待我爹爹回来,你便跟他说一声罢。”
两人道了别,重华便领着抱琴朝着梓潼、夏阳住的小苑去了。
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厚实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划破一片静谧。重华从抱琴手中接过灯笼,看着那昏黄的灯光在雪地上漾出一圈浅浅的光晕,安静的随着脚步轻轻晃动着,似是那些个一年年悄然逝去的日子。
看着眼前粉嫩粉嫩的小娃儿,重华心头百感交集,那孩子怯怯的眼神让他有些难过。
这是……宁罂的孩子呢。一晃已经这些年过去了,那个小小的婴儿,如今已经七岁了……看着梓潼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小脸,重华伸手轻轻的揉了揉他柔软的发,蹲下身将他揽到怀里,再看看另一个绷着脸一言不发的瞪着自己的小人儿,不由得轻笑出声,这不就是个缩小版的宁出尘么?连神态都这样像……
想到那人,重华低头吃吃一笑。不知他回来发现自己已经带着两个孩子先行出门了会是怎样的反应。罢了,谁让他迟到来着……
“我带你们上街看花灯去,可愿意?”重华伸手捏了捏夏阳的小脸蛋儿,夏阳抗议的拨开他的手,努力瞪着眼睛不满的看着重华。闻言又不由得露出惊喜的神色,嘴一咧,忙不迭的点头。
重华微微一笑,再看看怀中的孩子乖巧欣喜的模样,心中微动,命丫鬟给两个孩子加了厚衣服,便一手牵着一个,一行人径自出门上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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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撩人,飞雪温柔,熙熙攘攘的人群,朦胧掩在面具下的笑颜,悄然绽放的花灯,朦朦胧胧的柔光,街边冒着热气的小吃摊,被成群的姑娘们围着的首饰小摊……一切都让这个冬日雪夜,透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重华抚了抚脸上的青鬼面具,微冷的触感,让身上抖了抖,凝神看着路上的行人,心下恍然。
这样,他还能寻得到自己么?
衣角忽的被拽的紧了,重华低头,梓潼正睁着大眼睛,一脸稚气单纯的笑容,似是这雪夜里那隐起来的明月,声音清亮:“父亲,你冷么?梓潼不冷,你穿梓潼的小袄吧!”
重华闻言不禁莞尔,摸了摸他脑门儿,笑道:“叫我爹爹就好了。爹爹不冷,梓潼好好儿的穿着自己的衣服罢。夏阳莫要走丢了,咱们到前面人多热闹的地方去看看。”
一路领着两个小娃儿,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热乎乎的元宵,便朝着街市中心慢慢的踱去了。两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孩子兴奋地手足舞蹈,大眼睛骨碌转个不停,摸摸这个,瞅瞅那个,看什么都新奇。
重华只好和抱琴两人一手拽着一个,这样多的人,一旦走丢了,可就麻烦了。
穿着棉袍,在人海中走着,鼎沸的人声,古老的街道,让重华觉得,那曾经生活过的时空,变得比那夜空还要远。
来到这里,已经十年了……他早已习惯了没有电视电脑空调汽车的生活,却还是无法遗忘那些个深深烙进骨血里的人和事。
只有当像如今这样走在街上,他才会有些真实感,活在这个时空里。在那个人身边。
“爹爹,前面有花灯呢……”梓潼早已忘记了之前与这个爹爹的生疏,兴奋地扬着笑脸看着重华,撒娇似的摇着他的手。一旁夏阳撅着小嘴,显然是不满重华抢了他的小朋友的注意力。
重华轻笑着,弯腰将梓潼抱在怀里,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走吧,爹爹带你过去看看。抱琴,看好夏阳,莫要走丢了。”
一盏盏精致的花灯在雪中无声的绽放着,灯光温柔如月。重华漫不经心的边走边看着,一边注意着街上擦肩而过的人群。
他来找我了么?
思及此,重华不由得有些出神,却见前方不起眼的角落里摆这个旧旧的小摊子,却是做花灯的,摊主是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带着面具,生意却颇为冷清。
见重华看他,那摊主招招手,殷勤的道:“这位公子,来咱摊子上瞧瞧,可以自己题字做花灯的……”
重华赧然失笑,这上元节来来往往的多是普通老百姓,莫说识字的不多,即使有文人,这样热闹的地方,亦大多不愿驻足费那个心思,难怪他生意不好了。
瞥了眼那摊开的素净白纸,心思微动,看着这夜幕下人潮涌动,灯影幢幢,重华垂下眼,将梓潼交给抱琴,走上前略微沉思,提笔写道: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写到最后,却是手一抖,一滴墨汁便在那“处”字上氤了一大片,泪一般,似是抹不去的回忆。
伶之曾说,林老爷子毁了他一生,可是,如今已然悠悠十载,他却记得林老爷子跟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要自己学的每样东西,他教给自己的那些或对或错的道理。似是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再也抹杀不了曾经存在过得重华。
重华轻叹一声,将词交给那摊主,看着他熟练地将那提了词的纸糊在花灯上,付了银子,提着花灯慢慢的走着。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渐渐的有些晚了,人群悄悄地散了,花灯无声的黯了,将那雪光映得愈发寂寥温柔。路边的小摊贩们说笑着收拾着摊子。重华低下头,看了看在怀中沉睡着的梓潼,轻轻一笑,腾出一只手将他裹在白裘下。
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重华看着那盏做工有些粗糙的纸质花灯,只是垂下眼,无声轻叹。
他……还是没能来呢……
踏着雪沿着逐渐冷清的街道缓缓的走着,雪飘的温柔,落在脸上,凉凉的,丝丝缕缕,蔓延到心上。
脚步忽的顿住,重华呆立半晌,忽的回头,便怔住了。
不远处,琼枝玉树下,一人无声的立着,脸上原本狰狞冷酷的白鬼面具,在光影朦胧的花灯下,意外的带着些温暖。
重华心里一跳,忽的有些想要哭泣的错觉。那竟是思念,浅浅的,淡淡的,细小的,一点点的缠绕在心上,日复一日,分分秒秒,嵌进骨血里,交融磨合,渗入魂魄。
将梓潼小心交到笑着迎上来的听风怀里,重华慢慢的朝树下那人走去。心却跳的飞快,似是那在周身簌簌落着的雪。
只听得那人声音清冷,却比那雪花更柔软:“我来迟了,皇上缠着我带他出宫,我才……”
重华半掀开自己的面具,似笑非笑的凑过脸去。
宁出尘还未说完,脸上的面具便被重华半掀开,唇上只觉得两片微冷的柔软,带着他熟悉的馨香。
只是一怔,宁出尘便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儿,灯影下,唇齿交缠。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去在,灯火阑珊处……
良久,重华在他唇上轻咬一口,亦不管周围人几乎掉下来的眼珠,揽着那人的脖颈,浅笑着,却是媚眼如丝,道:“这是你迟到的惩罚……”
感觉到揽在腰上的手臂收的更紧了,重华靠着宁出尘的肩头,温柔的笑意,在眼里晕开细细的水光,浅浅的,只是在那朦胧的灯影下,转瞬即逝。
料当君思我,我亦思君。
宁出尘,你知道吗?你是曾经的重华的救赎,如今的重华的全部。
相识十载,寻寻觅觅,分分合合,如今这般,等待,相守,日子便幸福的让人忍不住哭泣。
即使这人从不问他的过往,从不寻他的来处。他只要两人在一起。
灯火阑珊之时,谢谢你还在等我。
而我,亦会等你。
直到你来。即使下个轮回,别个时空。
那时候或许你不再是宁出尘,我不再是重华。
但等待,还是会继续,等待着那一回首,你笑靥如花。
比雪花更美。比灯光更温柔。比那些个绽放的年华,盛开的记忆更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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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船儿载不起离愁。人到西陵,恨满东州,懒上归鞍,慵开泪眼,怕倚层楼。 春去春来,管送别依依岸柳。潮生潮落,会忘机泛泛沙鸥。烟水悠悠,有句相酬,无计相留。
----张可久 折桂令
番外我和你的那些年(五)
我爱你,过去,现在,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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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10月21日 星期二 晴
到处都是压抑而沉闷的空气,我有些透不过气。
爷爷的死,让本来一些有心觊觎林家财势的人不安分起来。他们太小瞧我了。我并不是靠着爷爷的偏袒才做到林家当家的位子。
只是爷爷死后,国叔似是一下子便老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纠葛,作为小辈的我无权猜测什么。他将手中的权力交了出来,到墓园去给爷爷守墓。
看着他缓缓远去的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忽然想,若是我死去了,重华会给我守墓吗?
是非堂这些日子清洗了不少人。我身上的血腥味儿越来越重,让那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巴黎少年一去不回。
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即使得罪了全天下,舍弃了这一切,也要保护的人。
我知道有不少人买了黑道上的杀手来暗杀我,和重华。
是谁这样聪明呢?知道杀了重华便是杀了我。看来那群人中不全都是笨蛋。
我不会让任何人得逞的。以我林伶之的性命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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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4月6日 星期二 多云转阴
今天去公司,在公司大门前,遇到了这几个月来第十三次暗杀。站在我身后的重华猛地推了我一把,子弹擦着我的额角呼啸而过,火辣辣的痛。
我惊了一身冷汗,忙的回头看重华有没有受伤。
重华冷着脸,抬头看着对面的大厦,举着远程枪朝那大厦顶楼上射击,眼神犀利。
“彭”的一声低沉的响声,在耳边久久的回荡。额角的血流下来,睁不开眼,一片血红。
重华用胳膊撑起我,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的发抖。
他许是有那么一点在乎我的吧。我这样想着,手紧紧地揽着他的腰。他没有推开我。
医院的病房里,我捧着他的脸,凝视着他依旧清澈的眼睛,吻了他。
小心翼翼的一个吻,轻轻浅浅的一个吻,温柔缠绵的一个吻,长久驻留的一个吻。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抖着,有些无措的慌乱,没有回应我,却也没有推开我。
我抱着他清瘦的身子,低喘着,拼了命的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将他压倒在病床上。
我在他耳边喃喃低语,告诉他,我爱他。虽然现在他依旧不爱我。他只是怕失去我。
但,我想,我在他心中,或许算得上是一个重要的人吧。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高兴的发狂,却又失落的空虚。
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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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5月23日 星期天 晴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多了。只是什么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
那种将要离去的恐惧,让我焦灼的似是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我将重华日日夜夜的放在身边,不让他离开我一步。我迷上和他亲吻。我喜欢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有些微微的发窘,脸上泛着些淡淡的粉红。
我知道上次爷爷让他到我床上服侍我的时候,定是让他看过那些同性之间怎样做爱的录影带。没人敢将他调教好送到我床上,只是必要的功课还是要做。
他可以面不改色的看一场真人秀,却对我的调戏无所适从。他的感情藏的太深,被我偷袭的时候,他的头会微微的偏过去,睫毛轻抖着。
我很累。时时刻刻的勾心斗角,算计阴谋让我疲累不堪。只有在抱着他的时候,浮躁不安的心才会沉静下来。
重华的身上永远带着些淡淡的香味儿,像是古时候燃着的熏香,古老悠远的错觉,这时候我会抱紧他,抱紧他。心里悄悄儿的疼着。
重华其实更擅长催眠,虽然他很少用。太痛苦的时候,我曾经想着,能不能让重华将我催眠了,可以让我不再爱他?可是一想到不能再爱他,会失去这份感情,又慌的赶紧打消这个想法。
只因,一个人的爱情,让人幸福的有些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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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3日 星期二 大雨
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失控,只要他还在我身边,只要我还爱他。
窗外大雨瓢泼,雷电划破夜空,一闪一闪的,将屋子里照的煞白。
我借着酒劲抱了他。
我不顾他的反抗,将他压在身下,在他耳边一遍遍的说着,重华,我爱你。
只要他愿意,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压得住他。
最后他放弃了,闭着眼,任我脱下他的衣物,吻遍他的全身。
他的身体微微的抖着,我低喘着吻着他的唇,他的眼,虔诚的膜拜着他的一切。他的无措让我心疼,因为我的缘故,他连女人都没有碰过。
进入他的时候,他的指尖紧紧抓着我的背,低声呜咽着,闪电划过,他眼角的水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心似是被他灼热的身体烫的融化掉了,我紧紧地抱着他,一遍遍的说着对不起,湮没在满世界哗哗的暴雨声中。
我牵着他的手放到胸前,让他感受我为他疯狂的心跳。他微冷的指尖触到我几欲燃烧的肌肤,灵魂都在颤抖。他闭着眼睛,唇动了动,浅浅呻吟,声音嘶哑,呼唤我的名字。
我一次一次的朝他身体深处探去,想要寻找他心的痕迹。
这样紧密的融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一瞬间,有种相爱的错觉。
如此接近,仿佛触手可及,却又,如斯遥远。
狂乱的雨夜,世界末日一般,燃烧着炽热血红的欲望。
仿佛是生命里最后一次相拥。绝望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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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2月22日 星期三 晴
看着他一点点的消瘦,心便痛的无法呼吸。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我仍旧是在唱一个人的独角戏。尴尬又无奈的坚持,如果可以放弃,我也不用这样痛苦。
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他的上司、主人,却不道他才是我的葬点。
我再也没有碰过重华。尽管我是如此的渴望着。仿佛那一个疯狂的夜晚,那样妩媚低吟的重华,只是我的一场梦。
然而他却的确在一点点的瘦下去。
夜里相拥而眠,我轻吻着他的唇,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总是想要哭泣。
锦绣来找我,告诉我他爱我。我哑然失笑。
又是一个可怜人。
我和他究竟谁更可怜?
我命人将哭喊着的锦绣带了出去。重华立在门外,平静的看着我。再也控制不住,我将他拥进怀里,疯狂的吻他。
亲吻,代表相爱。我总是在自欺欺人。一直都是。这样我可以假装,我和这个人是相爱的。像个傻瓜。
将他翻过身去,背对背的进入他。我不敢看他的表情。定是安静而隐忍的吧。
他有多久没有对我那样笑了?干净而温柔的笑容,白兰花一样的绽放着,阳光下迷离悠然,似是一场美好的梦。
如今我却在怀念那样的笑容。
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在他耳边无意识的呢喃着,一遍遍的问着。只因为我爱上了你?
令人沉溺的欲望,似是万劫不复。
一如我那从来就没有希望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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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月5日 星期六 晴
重华,我在前往救你的车上,写下这最后一篇日记,是写给你的,我最爱的你。
之所以是最后一篇日记,因为我知道此去便是死亡。
真奇怪呢,重华,我并没有爷爷临死时候那般不甘心,也没有死在是非堂手中的那些人的绝望。我只是想着,如果我死,你便可以活着,不受任何拘束的活着,你是不是会比如今被我爱着更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