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听了,便淡淡一笑道:「丞相多虑了。常年他比现在更强,朕尚且不惧,如今他一个外地的藩王,朕惧他何来?」
凌楚成见他不当回事,有些发急道:「国家初定,陛下不可大意,老臣是一番精忠为国之心,请陛下三思。」
萧飞有些不悦道:「丞相之心,朕明白,你放心,朕不是太平天子,这天下,血淋淋地得来,朕怎么会轻易失掉?」
那凌楚成点了点头,萧飞见他不提萧云之事,大大松了口气道:「天色晚了,难为丞相这么辛苦奔渡,早些回去歇着吧。」
凌楚成谢了恩便要走,行至门边却又折回来道:「陛下,臣最近得到密报说道是晋国亡国之君晋还双还活着,陛下千万要小心啊。」
这倒的确是个意外,当初晋国都城破之时,皇宫被晋国自己人烧成一片瓦砾,据说火便是这位亡园之君烧的,他将自己关在宫中,然后点火烧宫。依这暴躁倨傲的晋国皇帝的脾气,只怕当真便是如此。此人三十万精兵全军覆灭,也咬死了牙关不肯投降。当时萧飞半信半疑,却一直派人暗中探访,他沈吟了一下道:「哦,此人果然活着?现在何处?」
凌楚成道:「臣下正着人四处打探……陛下,老臣听说……」他说到这里神色突然尴尬起来,萧飞见他吞吞吐吐,便温言道:「丞相但说无妨。」
凌楚成半日方道:「听说大殿下……是此人昔年的男宠,因此……臣等揣度,此人或许会来寻找大殿下也不定。」
萧飞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响,霍地从椅上站了起来,那太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多次遭人强暴侵犯所致……原来是他!他铁青着脸不作声,双手死死攀住桌沿,半响沈声道:「朕知道了,丞相这等话以后勿再说了。」
凌楚成见他脸色大变,心里也有些后悔,这种道听途说的风言风语原来不该说给皇帝听的,当下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萧飞站在原地,呆了许久,突然大声叫道:「来人,叫龚小弯过来!」
外面的内侍听得他语气分外凌历,都吓了一跳,哪里敢怠慢,应了一声。不过片时,龚小弯便被人带了过来。
天像是要落雨,阴云密布,一团团地堆在空中。
龚小弯跨进房中,屋子里下着层层廉幕,光线更是不明,然而便是这般阴暗的光线,龚小弯也仍然觉得,萧飞其实长得与萧云极为相似,只是萧云面容更见秀丽,而萧飞眉字间却是一股倨傲之气,相似的五官,却给人全然不同的感置,他照例三呼万岁,磕头见礼。
萧飞低声道:「龚小弯,你告诉朕,这十年你们主仆在晋国是怎么过的?我哥哥他,是被什么人欺负过糟蹋过?」
龚小弯跪在地上,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他拧着眉头回忆起那一日的事,这个少年皇帝,竟然想要强暴自己的哥哥。萧云的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惨,说到欺负他,萧飞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别?
萧飞见他半日不说话,皱着眉头道:「怎么不回答?」
龚小弯低声道:「陛下,那些事请陛下不要再问了,小弯再也不想提了,如今殿下好好的活着,只要今后再没人欺负他,那就够了。」
萧飞脸色一沈,冷冷地道:「朕问你,你也不说吗?」
龚小弯道:「是。陛下,那些事,便是杀了小弯,也不想再提,提一次,便是一埸噩梦,陛下如若要殿下快些好起来,千万不要再提这些事,提一次,便是催他的命一次。陛下……」
这风句话他说得凄凉哀婉,萧飞听了心痛得牵扯到五腑六脏都痛了起来,他吁了一口长气道:「好吧,朕别的不问,便只问一句,晋还双是不是其中之一?」
龚小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里喷出怒火来,咬牙切齿道:「恨不能生擒此贼,食其肉,寝其皮,方能消心头之恨!」
萧飞一时无语,龚小弯愤恨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怔了许久,挥手让他去了,自己呆坐一阵,心里起了衡勤,恨不能现在就去看看萧云。他清清楚楚记得,自那日后,有近二十天没有去过景阳宫。他自已内心诧巽,他徒来不是这样注意小节的人,却为何连每一天的日子都算得这样精准?
他皱起眉头,似乎很不满意自己突然间的兄女情长。当下唤了内侍,起驾到御书房去,开始接连不断地召见大臣。
新朝建立,百废俱兴,他凡事要亲力亲为,更觉得政务繁杂忙乱,这么一忙,倒把心里那点子寂寥心慌给打发了,连晚膳也是在书房舆几个心腹大臣共进。再迟一阵,天越发地黑了,那雨眼看着便要落下来,只得打发了群臣,人去屋空,书房里顿时清冷起来。
他忙了一天,这时方得喘口气,内侍们掌上灯来,贴身的太监李明便道:「陛下,这天看着便要落雨,今儿是歇在哪位宫里?奴婢好早去安排。」
话音末落,便听得外面刷刷地一障响,有小太监在外嚷道:「下雨了,下雨了。」李明笑道:「可不是真落雨了,皇上,这可是今秋第一埸雨啊。」
萧飞嗯了一声,走到窗前看时,果然那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雨丝极细,远远瞧去,不像是雨,倒像是雾一般,朦朦胧胧的,萧飞看了一阵,心里压下去的念头又泛了上来,给这雨一催,便再也按捺不住,当下吩咐人备车驾,迳自往景阳宫去。
到了景阳宫,雨下得大了些,雨声比适才更急。景阳宫庭院的西北角,种着一溜儿数株芭蕉,才进宫门,便听得雨声打在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听着叫人说不出的冷清,萧飞的心微微作痛,封几个太监吩咐道:「不要惊动大殿下,朕悄悄看看他去,你们回宫去吧。」
那几名内侍面面相觑,李明道:「陛下,这……景阳宫人手短少,没人侍候那怎么成?」
萧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黄绸伞,顺着石径便走了过去,几个太监不知道皇帝是怎么了,只得乖乖地候在宫外头,既不敢走,也不敢进去,一个个待在屋檐下望着雨发呆。
萧飞将伞搁在台阶下,撩了袍角跨上台阶,软牛皮底的靴子在木制长廊上走得一点怕息也没有,耳边只听得一阵阵的雨声,他绕到萧云寝殿外,着意地放轻了步子。
那寝宫西窗却开着,正封着那数株芭蕉,他站在窗下,只听得雨打芭蕉之声,声声送入耳内,探头向屋内张望,却见屋内一张紫檀雕花大床,素帐高悬,一人半坐在床头,手里拿了一卷书,就着盏八宝琉璃纱灯看书,桔色的灯光朦朦胧胧,映得这人脸蛋温润如玉,一绺黑发披在脸侧,便瞧不清模样,只看见秀丽小巧的下巴横在桔色的光影里,这光景衬着屋外的雨声,把个萧飞看得呆了。
那雨下得急了起来,雨随着风扑进了窗口,将窗下案上摆的一迭白纸吹得哗哗作响,有一两张便飘落下地,床上的人听到声响,便扭头看来,萧飞躲避不及,正好舆那人打个照面,俩俩都是一愣。
萧飞蓦地省得他是怕生人的,自己那日那般封他,只怕也是怕自己的,便急着往旁边闪身子,不料一时没注意到,ι头便咚地一声撞在半敞着的窗格上,一时间痛得捂住额头说不出话来,又怕惊到萧云,只得捂住额头往后退。
萧云却已经从床上下来了,走到窗前,眼里神色变幻不定,也不是害怕也不是喜欢,萧飞一时吃不准他是什么念头,只得道:「天下雨了,我来看看……呃……你冷不冷?」
却见萧云微微皱起眉头,怕冷似地抱住自己双肩,脸上神色像是极力在回想什么,良久又摇了摇头,萧飞失望之极道:「你穿上衣裳吧,当心着凉。」
萧云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回想起来,猛地退了一步道:「不对,不是七弟,你是……是皇帝……是是……」
他一面结结巴巴说着,而往后退着步子,眼里又闪出惊恐的目光来。
萧飞心里一急,大声道:「哥哥,你别怕……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我……」
他说着往前走,情急之下,咚地一声再度撞上窗格,这一下只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金星乱冒,捂住额角说不出话。一只手撑在窗棂上,嘴里滋滋地抽着冷气。
萧云看他万般痛苦的神色,停下了步子,张望了一阵,终于迟疑地道:「……你……碰到哪里了?」
萧飞痛得一时无法开口,身子站不住,慢慢地蹲了下来,心里又气又恼,也不知道是在气什么在恼什么,就是觉得万般地无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上已经被细雨淋湿了,一阵阵地透着寒气,恨不得转身就走,就当自己从没来过这里。
突然间额头一凉,一只冰凉的手拉开了自己捂在额角的手,跟着有人轻轻地朝伤处吹气,萧云一愣,张开眼来,面前一双赤足踏在红色软缎锦鞋内,散着雪白裤腿,一人半蹲在自己面前,正用手一面揉着伤处,一面轻轻地替他吹着,正是萧云。
他动作轻缓,神色温柔,萧飞不由愣住了道:「哥哥……」
萧云替他揉了一阵,道「现在还痛不痛?」
萧飞茫然摇头,死死看着他道:「你……哥哥,你现在不怕我了?」
萧云身子缩了一下,垂了眼道:「小弯说,你……不会害我。叫我不要怕你……」
萧飞盯着他的眼睛道:「哥哥,你是萧梁国的大殿下,为什么事事都要听龚小弯的?」
云低声道:「我在晋国的时候,不是大殿下,没有兄弟,也没有朋友,对我好的,只有小弯一人。」
他说得语气平淡,听在萧飞耳内却是说不出的刺心,他张开嘴正要说什么,一阵冷风夹着雨丝吹过来,萧云衣衫单薄,顿时打了个喷嚏,萧飞忙道:「进屋去,这里冷,你不要再着凉了。」
兄弟两个进了屋子,萧飞去床头拿了外衣替他披上,萧云仍是瑟缩了一下身子,这一次却不再推拒,默默地任萧飞替他披上衣服。
萧飞环顾室内,陈设也还富丽,器物也齐全,却是空落落的没个人,奇道:「那些当差的人呢?怎么一个不见,让你一人在屋里?」
萧云皱起了眉头道:「我怕见生人,再说这里没什么事,要不了许多人来。」
萧飞道:「龚小弯呢,怎么也不见?」
萧云道:「他去传膳了,一会儿就回来。」
几句话一过,兄弟俩又没了话说,萧云远远地挨床边坐着,偷偷地打量萧飞,萧飞觉察到他日光,转头看去,他却又迅速调开了眼,眼神彼此躲闪一阵。萧飞起了童心,全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不看他,感觉到他在偷看、便突然回过眼也去看他,两下目光便遇个正着,再多闹得几次,不止萧飞忍不住笑,萧云苍白的脸上也浮了一层笑意,眉目不间便觉得十分的潋艳,萧飞瞧了,心里便是一动,脸上微微有些红,忙走到窗边道:「这雨下得急了,飘进来书页也沾湿了,我来关上它。」
说着,走到窗边,伸手去关窗,才伸出手去,眼前突然一蓬银光扑面而来,劲风袭耳,他反应极快,身子往边上一侧,让过一蓬银针,这功夫间,窗口直扑了条黑衣汉子进来。
萧飞避在一侧,反手便去拔佩剑,却见那汉子直扑了萧云去。萧云一眼看到那人,顿时尖声叫了起来,其声凄厉异常、彷佛心脏被人扎了一刀一般。
萧飞大骇,他从没见过萧云如此失态,便是那日他昏了头要侵犯他,他也只是推拒挣扎,哪有这般惨厉的叫声,那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最为恐怖的声音了,像是面对一生不能摆脱的噩梦一样。
萧飞根本来不及想,手中的长剑已经对着那黑衣汉子刺了过去。他的剑术颇精,那汉子听到剑声,只得回身招架,那人使的也是一柄长剑,双剑相交,屋中剑光雪亮,几招一过,萧飞觉得这人招术精妙,然而后力却不足,不知是内力修为不够,还是受了什么伤,招数虽精妙,力道却不够,当下信心陡增,只要拖延得片时,便会有人前来。打定主意,一招一式地与这人拆起来。
那黑衣汉子显然颇为急躁,恨不能一招之内便收拾了萧飞,缠斗一久,双目中凶光毕露。
萧飞十六岁随父征战,也见过不少凶狠之人,此人之狠之暴烈,却是从没见过。
双方缠斗半时,噗地一声,那汉子心浮气踩,胸前便中了一剑,身子一晃便倒在地上。萧飞为防他暴起伤人,又提了剑指向他咽喉处,才趋前看去。
那汉子双眼一张,手一扬,又是一把银针射出,,萧飞见机极快,侧身闪过,哪知那银针竟然不是奔他而来,直直地射向呆在床边的萧云。
眼睁睁看着那针直扑了萧云去,萧飞急挥长剑,将那银针自半空中扫落,仍有两枚银针直向萧云飞去。正在惶急之时,只听叮地一声响,一支玉色小碗半空中飞了过来,那两枚银针直撞向玉碗,玉碗在空中顿时裂成碎片,跟着一人抢了进来,手里拎了一对短剑,对萧飞叫道:「是晋还双的人,快送殿下离开。」
萧云长剑离了那黑衣汉子之时,那汉子便已经跃了起来,瞬间与龚小弯斗在一处,萧飞奔到萧云身边,抱起他便走,才走到门边,耳边听得利器破空之声,萧飞手里抱了萧云,腾挪之际便滞了半晌,只觉得肩头一痛,像是被什么轻轻咬了一下。
当下顾不得许多,抱起萧云便往外飞奔,跟随他的那伙内侍这时才听到响动传来,也奔进院内。萧飞只说得一声:「哥哥……」脑中一阵晕眩,顿时昏了过去。
第二章
再醒转来,只听得耳边人声不断,他睁开眼,却见宫中内侍、朝中大臣、太医……各色人等,团团地围了一圈,见他睁开眼来,人群便是一阵骚动。那太医长吁了一口气道:「陛下洪福齐天,这一关,算是闯过来了。」
他觉得脑子有些昏沈,仍是缓缓地坐起身来道:「朕怎么了?」
凌楚成道:「陛下中了奸人的毒,已经昏沈了好几日了,不过眼下总算是醒啦。」
一旁太医点头道:「是,陛下中的毒名唤沈影,虽是剧毒,却也不曾难到微臣,这下已然全解了。」
萧飞嗯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道:「大殿下呢?现在何处?有没有受伤?」
那几个朝臣面面相觑,凌楚成道:「启奏陛下,萧云勾结匪人,谋刺我主,已经下在天牢里,只待圣旨一下,便凌迟处死。」
萧飞听了这话,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晕过去,一口气接不上来,倒回枕上,喘息着道:「这是……这是谁……谁定的罪?你们……」
凌楚成站出列来道:「都是为臣的主张。陛下,那刺客便是晋还双的人,臣已经仔细审问过了,是晋还双派他来找大殿下,便是为了谋刺我主,陛下,那人已经招供,铁证如山啊。」
萧飞道:「什么铁证?」
那凌楚成自怀里掏出个红绫帕子来,那帕子下方绣了云字,萧飞一愣道:「这是什么?」
凌楚成道:「是晋还双的信物,说是凭此帕来见萧云,便可行事。」
那绫帕边角毛糙,一望便知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皱了眉道:「这是什么信物?」
凌楚成犹豫了一下,道:「这是从肚兜上撕下来的一角……」他说着脸色十分尴尬。萧飞脸色更见苍白,狠狠盯着那方红色绫帕,突然一把夺了过来道:「朕知道了,这事,等朕身子好了再议。朕现在累了,你们都下去。」
他捏着一方绫帕,双眉紧紧皱着,一直不曾说话,内侍端了药上来,还没递到他唇边,他一抬手便推开了,跟着掀开被子跳下床,才走了两步,脚下便是一软,几乎摔倒,额上立时一层细汗,内侍连忙扶住他道:「陛下,陛下保重龙体。」
他扶着内侍的手在桌边坐下,李明又递过来药碗来,正要一勺勺喂他,他却抢了药碗过来,一仰脖喝了下上,喘着粗气道:「更衣!」
内侍们慌了手脚,他眼见得站也站不稳,说句话也要喘上半天,这更衣是要上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