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觉得好笑,就忍不住吃吃笑了出来。
“事到如今,你还笑得出来。”
死了几个投诚的难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至于么。
“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些高丽人,唐代开国宰相房玄龄就说过,‘彼高丽者,边夷贱类,不足待以仁义
,不可责以常礼’。现在死了多好,活着占地方还浪费粮食。不爱洗澡,整天吃泡菜,弄得整个营地臭气熏天的……”
“你……”樊虞气极无语,他指着我,连指尖都在发抖。
“樊将军,”我推开他的手指,带着玩世不恭的口吻,“都说仁不带兵,义不行贾。不就是死了几个小国寡民,天寒地冻
的谁让他们身子骨弱。死了就死了,至于动这么大肝火么?”
“他们是吃了耗子药被毒死的。”他痛心疾首。
“蛮夷族人,连喜欢吃的东西都这么独特。”
“天气寒冷,哪里来的耗子出没,全军上下根本就没有耗子药。”他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睛望不到
尽头,“可是前天,你说帐子里闹耗子,让置办军务的老胡去城里给你带了两包耗子药……宋琉,你还要我说得更明白些
吗?”
“切,被发现了啊。”我撇嘴。
抬头呼出一口气,悠然道:“没错,是我杀了他们。我看他们不顺眼,就给他们加点菜。哈哈,他们泡菜吃多了,耗子药
这么重的味都没尝出来,活该被毒死。”
“为什么?”他高声道,“我宣国乃仁义之师,怎么可以轻易杀降?何况他们只是名义上的降兵,其实只是一群无家可归
的难民呀!”
“琉,告诉我为什么。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很着急,即使是偶尔打了败仗,我也
没有看到过他这个样子。
我眨了一下眼皮:“我要是没理由呢?”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我很久,才缓缓地、沉痛地说:“琉,杀降是大罪,要就地正法的。”
“现在外面已经群情激奋,三军都在等着我给他们一个交待。我只想从你这里听到一个理由,一个可以保住你的理由。”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去看他。
“那你就把我办了吧。”我说得轻描淡写。
第二十二章:
“那你就把我办了吧。”我说得轻描淡写。
“至于理由么……”我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一副清淡无辜的样子,“昨天他们其中有个女人要来勾搭我,把我吓得半死,
我一怒之下就把他们全杀了。反正我这病人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宋琉!”樊虞再次失控地大叫。
我没梳发髻,头发全散在背后。他一把将手插进我的头发里,逼迫我抬头面对他的脸。我们近得呼吸可闻,却又仿佛隔着
万水千山。
他咬牙道:“要不是念在当年你救过我一命,我真恨不得把你……”
“等等,”这回轮到我糊涂了,“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救过你的命?”
他有些呆住:“你不记得了?十一年前,在毓庆宫……”
“什么十一年前?你不是说第一次见我是九年前在怀王府,我在念那劳什子苏轼么?”
“你竟然不记得了……”他愣愣地放开了我,自言自语般,“我记了你那么久,你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说的不是假话,我脑袋里一个劲地琢磨……十一年前……毓庆宫……
“那年孝宗皇帝宏烨和我都是八岁,当时他还是东宫太子。宏煜刚满四岁,名字都认不全,我们一群王公子弟在毓庆宫听
讲……”
他缓缓地说着,语声遥远而怀念。
“那天我和宏烨为了一点小事起了争执,宏烨弄翻了砚台,污了太祖皇帝的字。那群老先生不敢责罚宏烨,就说是我的错
,让我在毓庆宫的园子里罚站。”
“快下堂的时候,御膳房差人送宏烨喜欢的凤梨酥来给他吃。我心里气宏烨,抢了那盘凤梨酥,二话不说就要往嘴里送。
”
“这时候你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一把抢了我手里的凤梨酥塞进嘴里就吞了。送东西过来的宫女拦都拦不住。”
“我刚想骂你,就看到你眼神涣散,晃了两下就倒了。你倒下去的时候,眉头紧紧皱着,嘴角渗血,明明就是很痛苦了,
却还对着我笑。你那个时候的笑容,是那样的明媚漂亮,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就这样笑着对我说……”
“‘对不起,抢了你的凤梨酥。’”我和他同时道。
“原来那个孩子是你……”我轻轻叹道。
我想起来了。
那一年我十二岁,宏煜刚到年龄可以到毓庆宫听讲,那是他第一天上堂,我本是去接他的。
到了毓庆宫门口,恰巧见到几个宫女捧了点心进去。我想离她们远些,就故意走慢了几步。也就是这几步,让我发现她们
神色慌张,脚步凌乱,连捧盘子的手都是微微颤抖的。
我并不知道那点心送给谁,只是直觉它们有问题。快步赶上去的时候,正见到一个和太子年纪相仿的孩子张口就要吃。
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推开那些宫女,抢了那块凤梨酥就吞。
也许是命大,也许因为是吞的而不是嚼的,之后我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两个月,总算捡回一条小命。那两个月凌守在床前寸
步不离,整个人瘦得形容枯槁。我喝不进药,都是他嘴对嘴一口一口喂的。我好了之后,又轮到他大病了一场。
我想,也有可能,真的是阎王不愿意收我。
那之后凌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毓庆宫接宏煜,我便再也没有去过。
那个时候千钧一发,并没有看清那吃凤梨酥的孩子是谁,之后那件事也再也没有人胆敢提及。原本一直以为是太子宏烨,
因为后来我得了先皇的好多赏赐,却没想到阴错阳差,救的居然是樊虞。
“你终于想起来了。”樊虞笑得很惨淡。
我叹了一口气,他喜欢我,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便有些无赖地说:“别拿这事说事儿了行吗?我当时根本没想过要救你,我就是喜欢吃凤梨酥,看不得别人在我眼前吃,
我就是要抢过来。”
樊虞摇头,笑容更加凄惨,我几乎有些心痛。
“你根本不喜欢吃凤梨酥。你不喜欢吃点心,特别是甜的,就算要吃,你也只吃萝卜酥。你喜欢的东西……晴天、阳光,
不喜欢下雨,你喜欢山樱和白木兰,不喜欢月季和水仙,你喜欢阮籍,不喜欢嵇康,喜欢看书,不喜欢听戏,你喜欢吃海
鲜,最喜欢吃的是吴中的豆腐脑,咸的,加很多香油……”
“未王……别这样……”我闭起了眼睛。
“我那时真的没想过要救谁,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什么都没想,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去做了。我真的没想过结果会如
何,真的不为什么……”我一个劲地解释,不知是想说服他,还是说服我自己。
“所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他握着我的手,他的手不似凌那般细致,反而有点粗糙,想必是多年带兵练武留下的痕迹
。然而这双手却异常温暖,那是由手心透出来的,盈然的暖意。
“他们都说你心机重,城府深,天性凉薄,诀于诛杀,但我清楚你不是那种人。其实你心地纯洁善良,很珍惜生命,绝不
会滥杀无辜。你心思缜密,叶落知秋,既然有杀人的智慧,就不可能不懂得为自己寻好理由,有本事谋算人心,就不可能
算不出生命的珍贵与沉重。”
“我求你,不要再把自己隐藏起来。告诉我,琉,为什么要杀他们。我相信你。”
他黑漆漆的眼睛泛动着晨星一般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清澈而真诚。
做事没有解释,这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从来不祈求得到什么人的谅解和帮助,从小就是我一个人闯,我拿不准前面
有什么,但总得往前走,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经历,即便要受伤,要流很多眼泪,把自己交给自己保管总是最安全的。别
人能教我什么,能理解我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别人说的都是白说,别人的理解都是他们的事。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我跟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也一样不负责任。可是我要对我自己负责任,我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
可是樊虞,他相信我,是真的,他急切地需要我的解释,也是真的。我不想招惹他,不想让他觉得亏欠我什么,可越是这
样想,他越是不肯放手。他是怎样的玲珑心肝,我再怎么掩饰,在他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幼稚。
一念至此,便问道:“……你带那群高丽人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搜过他们的身?”
“搜过。他们都没有带兵器。”
“衣服呢?”
“衣服?”
“有没有查过他们的衣服,衣服的里料……”
“……”
樊虞沉吟了一会儿,走到门口吩咐了守在门外的卫兵几句,那卫兵快步跑开了。
我咽了一口口水。既然起了这个头,那就干脆说到底吧。
“天气寒冷,他们的衣服看似穿得很厚,可我发现他们的还是冻得发抖,尤其是两个小孩子。而那两个老人家,走路看起
来非常吃力,不是因为年迈的那种吃力,而是,像是负了千斤重担一样……”
“而且,他们来了这么多天,一次都没有洗过澡……衣服,没有离过身……”
“他们彼此之间很少交谈,就算说话也是刻板生硬的内容,一点都不像熟人。照说,他们从高丽一路逃难过来,出生入死
这么久,至少也该有些患难之情。可他们之间,却比你的军队里更像……怎么说呢,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战友,而不像
朋友……”
“后来我发现他们其中有一个人,可能是衣服脱了针脚,走路的时候有很小的黑色粉末从衣摆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就看不
出来了……”
刚才那个卫兵又回来了,在樊虞耳边悄声说了几句,樊虞听着听着,脸色大变。他的拳头越捏越紧,攥得指节发白。
我瞧着他的神色,试探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些应该是火药……”
“没错,他们每个人的衣服里缝满了火药。”樊虞一拳砸在桌子上。
我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我只知道,必须赶在他们
之前下手。”
樊虞恨恨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刚才已经验过了,他们每个人股间都刺着一个‘朵’字。”
“朵?”
“那是我抓过的高丽世子的名字。他们应该是世子朵的死士,来找我寻仇的……可恶,我怎么没有早点察觉。”
“以你的才智,只要细心观察,一定会发现那些人的不妥。可你要忙前线的事,每天又要练兵又要练武,没有空闲顾及这
么多。我饱食终日,也只是多看了几眼罢了。”
他明知是安慰,此刻也没心思反驳,只好苦笑了一下。
我咬着嘴唇,心里却想到了另外的事。
世子朵心狠手辣,只因为樊虞妨碍他继承王位,他就派人不远千里来寻仇,还使用如此阴毒的手段。连老人和小孩都能甘
愿为他赴死,不惜以肉身为弹。这样的人,如果让他坐上王位,只怕又会给宣国带来一段不安宁的日子。
想到这里,忙说:“另一个世子争不过他的。不如早些派人通知辽东总兵樊公爷,世子朵不久就会继位,到时候,一定要
小心防范。”
“琉……”樊虞忽然显得有些局促,把我的头发拿在手里绕来绕去,红着脸说,“……对不起……你又救了我一次,我却
错怪了你。”
我被他前后判若两样的样子逗乐了,掩嘴笑着。
樊虞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我身上定了许久,才像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懊恼地说:“那世子朵阴险毒辣,可当初做俘虏的时候
却一副软弱无能唯唯诺诺的样子,真让我看走了眼。”
我柔声劝道:“也不能人人都让你看准了,刘伯温毕竟也只出了一个,不是么?”
他想想也是,继而看着我笑了,笑得雍容璀璨,好看极了:“可我知道,我一定不会看错你。”
我被他看得心里悠了一下,心想这样下去不行,得早点想个办法让他把这念头给断了。可真打算去筹划着要做些什么的时
候,又似乎有点不舍。
我们都是这样的自私。
心里烦乱,于是一瘸一拐去捡被樊虞扔到一边的梳子,却不想被他抢先一步。他把我按回椅子上,竟然亲自梳理起我的头
发。
“你会梳头?”我有些惊奇。
“会一点。”他梳得又轻又慢,指尖在我的发间轻灵地穿行。
“未王,你还有什么不会的呀?”我笑道。
他笑笑却没有说话。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梳子一下一下摩挲着头发的声音,沙哑的暧昧着。
“琉,”他突然道,“如果我不提当年毓庆宫的事,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告诉我真相?”
“也许吧。”我说。
他的手停了:“你就不怕我真的将你镇法?就算我下不了手,为给外面两万精兵一个交待,小阆也会动手。”
我浅笑道:“我虽不熟军法,但也知道,就算是将领也不能随便处置监军。我触犯了再严重的军纪,也要先收押,回京城
再由皇上定夺。”
“而你那么肯定皇叔就一定舍不得杀你?”他有些揶揄地说。
“你们给那些高丽人落葬的时候定会有所发现。用不了回到云京,我就可以平反。”我说得很笃定。
他无奈地叹息:“你早已把每一步都考虑周全了。而我今天根本是多此一举,是吗?”
我不知如何回答。
“不过也好,”他忽又笑了,很轻松的样子,“至少今天,你愿意对我说真话。我就很满足了。”
我从铜镜里看着他,眉眼看得并不真切。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圈毛绒绒的金色轮廓。他整个人
就陷在那个金色轮廓里,看起来是那样的端庄和挺拔,仿佛散发着微茫的光。而坐在他身前的我,却像是阴暗角落里一片
潮湿的青苔,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滋长着腐烂。
我叹了一口气:“未王,你说的那些都是对的,但是对的事情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那些圣贤书我也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