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而且读得不比你少。可是这些东西帮不了我们什么,我要活下去,我不想死。我这人怕很多东西,最怕的就是疼和死
。所以为了不死,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他们说的那些,诛杀、陷害、谋算,都是和圣人的教诲相背的,都是为翰林所不齿
的,可这些东西我都会,有些甚至是不堪入目的……”
“琉……不要说了……”
他的语声里有难以掩藏的痛苦,可我不能停。
“我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样子。你看,在这次出征前,我们没见过几次,也没说过几句话。我相信你心里那个我并不是
真的我,而只是你想象中的,描绘出来的一厢情愿的我……我的确救过你,可那时就算不是你,我想我也会去救,并不仅
仅因为是你……所以你根本不必一直记着……未王,你……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也有些乱了。
“……”
“未王?”
他一声不吭。
我想转身看他,他却按着肩膀不让我动。
“……我明白。”他沉静地说,语声像灌了铅一样的凝重,抓着我肩膀的手捏得很紧。
我把手轻轻盖在他手上,慢慢拍着。事到如今,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可以宽慰他。
他却推开了我的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得很坚定,无比的坚决,“但是我不会放弃的。”
“未王……你……”
“报——!”门外突然有人高叫。
“进来。”樊虞放开了我,背过身去。
是樊阆。
“大哥,京城急件。”
樊虞展开信,只看了一眼,就蓦地转身,面色惊慌地看着我。
认识他这么久,这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
“怎么了?”我不由地紧张,整个人不知为何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很慢很慢,几乎是拖泥带水地说:“……皇上病重,襄蓝遇刺身亡。要我们即刻启程……”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后面说的话再也没有听清。
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现在又是云京了。喧闹的,熙攘的,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叫人迷恋的尘世。
我站在璐山上,看着脚下繁华似锦的城市,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冬日的暗夜里,也明亮得如同白昼。
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明明已经存在了千年,却仍然有着孩童般最丰富、最变化多端的表情。它可以在晚上是歌舞
升平的人间天堂,而到了白天,就变成无数人你争我夺,无数金戈铁马来回奔涌,无数生命灰飞烟灭的荒草丛生的修罗场
!
收到京城的消息之后,我和樊虞带着一小队随从日夜奔袭地回京。一路上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大军行进不快,已交给樊阆
了。
亥时到的璐山,云京城九门已闭。我们只好在山上扎营,等待天一亮进城。
我站在山上看着脚下的云京城,心里想的却是襄蓝。
想不到那天在酒楼的一席话,竟成了我们的死别。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他已经死了。
这一路上,我总是在想,襄蓝他已经走了,离开了云京城,淡出了我们的人生。他既然走出去了,你说他活着,或者他死
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要是不让我知道他死了,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他,既然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人,活着和死了的分别,是不是真的这么重
要呢?
看到夕阳总是会令人怆然,即便一百个不打紧明天它还是会照样升起来,可谁又能保证明天升起来的那个太阳就是今天淡
出的这个呢?谁能保证明天的世界和今天一样?谁能保证下一个瞬间淡出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最可怕的不是坠落,坠落起码还有声音。最可怕的是淡出,就像襄蓝那样,毫无预兆、毫无保留的,永永远远的淡出。
我忽然感到害怕,我不敢回云京。现在居高临下俯望这座城市的时候,我也许还可以强装镇定。可一想到明天我又要回到
那中间去,一想到凌的病容和忧郁的眼睛,好像在责怪我把襄蓝推向那万劫不复的深渊,想到李肖臣在我身后亮出令人心
悸的利刀,想到姚素芜、汪彝、史愠那满朝文武,他们会怎样弹劾我?还是说他们早就给我写好了罪状,就等着我回去伏
法?
我不敢去想。
襄蓝死了,他现在在另一个世界。那里会有什么呢?是无限光明?还是一片虚无?
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呢?
我不知道。
这个世界就是一张大网,这网太高,太厚,太险恶。它能网住律法,能网住人性,网住生命,却网不住你一个小小的襄蓝
。
而我站在这里,在网里挣扎沉浮,拥有的,只是又静又黑、庞大无涯的夜晚。在这样的夜空笼罩下,我史无前例的渺小和
无助。我是活着吗?在无所不包的夜晚的监视下,生或者死,还有什么区别呢?
就像静静匍匐在那里的云京城,那里是一派欢声笑语,我甚至可以远远听到来自城东烟花柳巷的靡靡丝竹之音。那里的人
没人知道襄蓝的死,他的死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全都在笑,在寻欢作乐。可是我呢?我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我只
不过没有笑,也没有哭,我只是在这里满脑袋糨糊地胡思乱想。
是啊,不管是认识他的人还是不认识他的人,他的死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这多可怕!而他们总有一天也是会死去的,每
个人都会死去,每个人的死都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仍然快乐地生活着,直到他们死去。
这多可怕,多可怕!
好冷……
一件裘狐披风轻轻盖到身上,我知道来人是谁,并没有回头,只是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身上的披风,希冀着它可以
给我带来一丝温暖。
“在看什么?”樊虞立到我身边,子夜的寒风中,他的身体像标枪一样笔直。
“要回去了,有点紧张。”我的声音很轻,几乎轻不可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披风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我竟然有些舍不得放开。
“琉,”他握得很紧,“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带你走。”
我思绪混乱,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走?去哪?”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定。然后深吸一口气,壮烈而坚决地说:“海阔天空,浪迹江湖。”
我眼前一亮,突然全明白了,可是却吃吃笑了。
“你不要笑,我是认真的。”他很严肃。
“那么,未王,我也是认真的,”我收起了笑容。
“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他不屈不饶,“你现在回去,就是羊入虎口。皇上知道是你陷害的襄蓝,满朝文武都认定了这次也是你派人
杀的他。你还回去做什么?”
我甩了他的手:“我要是不回去,那襄蓝就真成我杀的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得着我教你吗?樊未王,你平时的精明到
哪里去了?”
他咬着嘴唇不吭声,两道青羽般的秀眉紧紧拧在一起。
“逃?能逃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说,能逃到哪里去?到头来还不是把你自己给搭进去?况且我根本没想过要
走,我不会走,我哪里也不去。我没杀襄蓝,欲加之罪,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你敢说曾轶诚的案子,跟你没有一点关系?”樊虞冷冷道。
我僵住。
“未王,我再说一遍,”我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得异常艰难,“我没有杀襄蓝。”
“我知道这事不是你干的。我相信你,这些日子我天天看着你,你根本没这个功夫去干这事。可是他们相不相信?皇上信
不信?你的话可信度有几成?我的话可信度又有几成?宋琉,你冰雪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知不知道皇上给了我一
道密旨,他要我详细汇报你监军这段日子每天所做的事,巨细无遗,他就是想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机会去布署,去谋杀。”
有什么东西从心头碾过去,发出巨大的声响,隆隆地在耳边轰鸣。
“琉,跟我走吧,你回去就是送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会照顾你,我会对你好,除了官位之外,皇叔能给你的一
切我也可以给你。朝野并不适合你,你需要的是在一个平凡的地方和一个平凡的人一起,过平凡的日子。”
樊虞,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我沉着脸,严肃道:“未王,你听着。第一,你还是个孩子,我不会跟你走。第二,我适不适合朝野,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凌他不会让我死。还有,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用不着屈尊降贵来讨好我。”
“哼,襄蓝和姚老什么势力?他就是怕你有个万一,才把你送出来避风头……”
什么?!
我猛地抬头。他却像发现说错了话,略显尴尬地别过脸。
但是这半句,我听见了。
只要有这半句,就足够了……
樊虞仍是别着脸,低低道:“我不是孩子了。论品级,我还比你高一级。”
“可是论辈分,你该叫我一声舅舅。”我不想再继续争论下去,和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争他是不是大人这件事,实在是毫无
意义。
何况,我已经知道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听到了我最想听的话。
“行了,未王,和我睡过的人可能比你见过的还多,你还敢说自己是大人,还敢说愿意对我好吗?”
他忽然哽住,表情里有一些明显的伤痛。我是故意的,可说的也是事实。
愣了半晌,樊虞才呆呆地问:“皇叔他不在乎吗?”
“呵,所以说你是小孩子。”
他倔强地道:“我也不在乎。”
我暗自发笑,在乎不在乎,不是嘴上说说的,却并没有点穿。
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他幽幽道:“你又想赌一次自己和襄蓝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吗?”
我冷漠地道:“我不会拿自己和一个死人比。”
“呵,是啊,”樊虞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他人都死了,还能跟你比什么呢。”
“你明白了就好。”
“那今晚是我多嘴了?”
“没事,你说过些什么,我早已忘了。”
“宋琉,”樊虞忽然叫我的名字,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嫌我幼稚,嫌我多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接着说:“从小就是这样。你明知那些糕点有问题,不是阻止我吃,而是自己抢了吃,你是怕我
不肯听话,越不让我吃我越是要吃。如今也是,发现军里混进了杀手要对你不利,你不告诉我,宁愿独自冒险去解决,差
点陪上一条命。发现高丽人有不轨,你也不告诉我,自己执了私刑,又差点被拿来祭旗。从小我就被当成大人一样对待,
我十岁熟读兵法,十二岁跟父亲上战场指挥三军,十四岁开府建牙,没人敢把我当孩子。就只有你,偏偏信不过我,怕我
坏你的事,只有你当我是孩子。你是觉得我根本配不上你,是吗?”
他亮晶晶的眸子盯着我,闪动着比满天繁星更耀眼的清亮光彩。
我看见他眼睛里面无表情的自己。
“是。”我毫不犹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