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日纪年之孽债+番外——爆琦

第一章

山林僻静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从茂密的林海中隐隐探露出一角。随着山路蜿蜒，庄园藏青色的围墙从山脚漫漫延深到密林顶处，显示出它所占据的广阔领域。

山风吹过拨动树涛，依稀让人见到这所大园子顶上满是金色的琉璃瓦，其下的屋檐似乎还挂着一盏盏方形的精致宫灯，如今正随风轻轻摇曳着。

远远的，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山外传来。没过多久，一队骑士在这座漂亮得俨然是一座行宫的庄园门前站定。这座山里没有一个平民百姓，因为建筑在山中的庄园正是苍日国皇帝——鄢行天在此地的行宫。

这座宫殿，莫说普通人不能靠近就连身居要职的官员也不得入内，皇帝没来时这里大多空着，除了照看清扫的杂役无人敢入住。然而此刻偏偏有人大胆造访，这队骑士领头之人在行宫外跳下马，抬头望着渐渐阴沉的天色忍不住抚胸轻轻咳了数声。

「龙大人，你没事罢？」身后一名侍卫上前接过那人手中的缰绳，看着对方略显苍白的脸色低声关怀地问道。

他不得不表示一下关切，因为在苍日国内得到皇帝特许、可以在帝王居住的行宫里随意休憩的臣子，除了眼前这位年青的统领大人龙吟，再无其他人选。

「无妨。你说皇上出宫离开京城？这是几时的事？」龙吟微微皱着眉头走上打扫得极为整洁的青石台阶，穿过行宫那两扇大开的门，他的脸在被擦得明亮如镜的铜门里一晃而过。

很难想象龙吟这样一位面目温润、眉眼清俊的年青人会是带领三千禁军、近身守护帝君的皇家侍卫统领。但是外表温和、内心坚韧的龙吟却似乎是胜任这个重要官职的最佳人选——

龙吟七岁任苍日国太子鄢行天的伴读，十九岁协助太子肃清毒害先皇的逆臣，此后两年一直跟随在鄢行天身侧从未让威胁帝君生命的事发生。龙吟的忠诚与能力倍受朝中上下称赞更得鄢行天器重，皇帝无论去哪儿也会带上他，平时赐下的珍贵事物更是多不胜数。

朝中诸臣眼见龙吟所受恩宠非比寻常，再念着他与皇帝长年的情谊见他时都带着几分敬畏；好在龙吟性子温和，平时甚是体恤部下也不与同僚结怨，所以刚才那名侍卫的关切之语也并非全是讨好之意。

「皇上已经离宫十几日，只带了几名亲近随从。」那侍卫说到这里禁不住低下头，自己也觉惭愧，「事出突然再加上皇上前几日称病不朝，属下也是刚刚收到宫里兄弟的飞鸽传信才知道的。」

龙吟点点头，想到鄢行天平时任意妄为全凭兴致做事，他也不能过多责怪手下的侍卫。如今他心里想的是如何迅速支会各省官员，在暗地里查访皇帝下落。

心里盘算着，龙吟走过一个干静的庭院。四下架在树丛旁的牛油火把在寒夜里燃烧发出「哧哧」的声音，照得它们旁边树木的叶片闪闪发亮，使人暂时忘却寒风的萧瑟。

通往里屋的小径两旁有一大片傲然挺立的白梅，散着淡淡的香气。如此宁静幽雅的环境让龙吟精神一振，他正想吩咐身后侍卫传地方官前来相见忽觉面前风声袭过，龙吟心念转动停步不前，仰头间整个人落在一双结实的臂膀里。

「吟，我令你剿灭为祸苍生的无极教以后立刻返京，但是这些日子你跑哪里去了？怎么在此地逗留这么久？」随着一个哄亮而略带抱怨的声音响起，龙吟不自觉叹了口气。在苍日国内像这样不管旁人目光堂皇拥住他的人，除了皇帝鄢行天还能有谁呢？

果然四周人恭敬跪了一地，龙吟抬起眼望着高出他一头的皇帝，唇边泛起的笑容更为无奈。不过这一回，龙吟没有像往日那样伸臂环住鄢行天的后背安然接受对方的拥抱，反而闷闷的痛哼了一声。

「你受伤了？」鄢行天立即察觉到了，他松开臂膊手掌顺势按在龙吟胸前，炯炯的目光掩不住关切之情。

「皇上，你这样让微臣不便行礼。」

「你怎么受伤的？刚刚带着你手下人去了哪里？」年青的皇帝不悦地提高声音，他当然不会在意臣子们的目光而是担心龙吟的伤势，「不是说过没在朝堂上时不许称我皇上也不必行礼的吗？自从我登基以来，吟就似乎与我生分了。」

「没什么要紧，不是被无极教徒所伤。」龙吟听鄢行天说到这里语气中又带着些耍混的味道，便打住正身行礼的念头微笑着转了话题：「灭了无极教之后我带人帮了二弟一个小忙，掩去面目将他与其情人逼进绝地，估计他二人经过此番磨难感情倍增，日后定不会再闹腾了。」

「你胸前的伤是你二弟那位情人打的罢？」鄢行天不悦的重重皱起眉头，见龙吟那张温和的脸庞在火光与梅影的映照下显得忽明忽暗，看起来似乎消瘦不少，眼里顿时流露出浓浓的不满，「日后你少管他人闲事，再让我发现你调用大内禁军私助你那个弟弟，我非……」

龙吟浅浅应了声是，他知道皇帝并没有真的动怒否则也不会一时说不出罚他的法子。放心的同时龙吟微觉不妥，鄢行天继位两年在他面前从不自称朕，举止与幼年他二人在上书房学文之时相差无几。尽管龙吟心里颇为欣慰鄢行天待他丝毫未变，但是顾虑君臣之别他担忧大臣们会在背地里议论天子不是。

「先进去，我看看你的伤势。」鄢行天说到这里，一把拉了龙吟的手大步向行宫深处走去。

龙吟身后的侍卫对皇帝与他们统领大人间的亲密举动早已见怪不惊了，各自站好岗位屏息敛气尽心守护此地安全。

鄢行天踏入行宫寝殿令人送上大内疗伤之药，挥手斥退一屋的奴仆杂役，转身伸手解开龙吟肩上的狐裘。

龙吟垂下眼，任由鄢行天将他拉到温暖的榻上，跟着衣衫坠落轻轻搭在臂间，而他眼前这个脚踏天下的英伟帝王，则小心翼翼的将消肿化淤的药膏抹在他胸前伤痛处。

「你弟弟又不是还在吃奶的孩子，他都成年了你还管他做甚？」鄢行天有力的手指划过龙吟赤裸的胸膛，嘴里埋怨的同时眼里却带着他尚不自知的疼惜，「不如你在此处休息几日再随我返京罢。」

「皇上，微臣的伤不碍事。你离京已久理应早回。」龙吟的身子因鄢行天的动作微微颤抖，所以他眼前粗犷英武的男人立即再放轻了手上的动作。

「你叫我什么？」鄢行天板下脸，严肃的眼中透着几分故作的薄怒。

「行天。」龙吟无奈只得低低唤了一声，像这样伺候臣子的帝王，苍日国古往今来大概也只有鄢行天一人了吧？

鄢行天这才重新展露满意的笑脸，他随手从榻边的案几上扯了块绢帕拭手，再将龙吟的衣衫一件件合好，最后干脆自个儿也除了鞋袜跳上榻，和衣与龙吟一块躺下——手，自然牢牢搂住龙吟的腰。

「暖和么？」鄢行天凑脸在龙吟颊上蹭了蹭，见怀中人那双怔怔望着他的清澈眼眸当先撑不住笑起来，「你此刻这样看着我的模样，倒像我们初遇那一天的情形。」

龙吟不语，心中却因鄢行天此言回想到七岁那年身为宰相的外祖父带着他与二弟龙羽进宫，与其他诸位重臣的小公子一并站在偏殿等候太子殿下挑选伴读。

其实久涉仕途的外祖父本不愿他的后人再步入朝堂，无奈二弟龙羽出生便有一双与外祖母楼兰公主同样稀罕的紫眸，再加上龙羽容貌出众天资聪慧，所以龙家优秀的公子当然不可能避过先皇的耳目，毕竟伴在太子身旁的人也要为当世俊杰、人中龙凤。

所以相貌原本不差但在龙羽的对比下显得普通的龙吟，当初是借着其弟的美名「顺便」入宫备选。没料到的是，与其他野心勃勃想亲近太子以壮大自己家族力量的世族公子不同，龙家二位小公子都没有对太子表现出太过献媚的神情，尤其是龙羽更骄傲的把他一双漂亮的紫眸翻上天去，看也不看鄢行天一眼。

「你知道吗？当时我瞧着你那个弟弟觉得他生得确实有传闻中那样漂亮，眼睛的颜色也相当稀罕，在一群蠢巴巴望着我傻笑的人里最是显眼，本想叫他陪我读书。」鄢行天说着低下头看看龙吟再道：「谁想他竟敢当着我的面儿翻白眼使脸色给我看，当时就想令人将他拖出去打二十棍子……」

「行天……」龙吟忍不住仰头轻声唤道。

「你放心，都过去这么久，要打我早打了。」鄢行天瞧着龙吟微忧的神色哈哈大笑，「你还真是护你家的人。」

龙吟没有接话，对与他在一块时从不在乎君臣之仪的鄢行天露出一抹微笑。

「就是这种笑容。」鄢行天深深地凝视龙吟，「我记得当时你也拉着你弟弟对他这样淡淡的微笑。你的笑容带着轻轻的无奈却具有安抚的功效，一下便让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子老实下来。连我在旁边看着也觉身边若有你这样一个兄弟便好了，不知不觉忘了令人教训你弟弟。」

「所以你那时才说让我留下？」龙吟轻声问道。

「不错，我当时觉得非常不公。为什么你的家人可以凭血缘独占这样的笑容，而我贵为一国储君却不能每日看到呢？」鄢行天随口再道：「再说我也确实喜欢看你的笑容，温暖又亲切、不带丝毫杂质仿佛可以扫清人所有的烦恼与疲惫，让人感到相当舒服。」

龙吟听到这里，平静如湖的眼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异彩，他张开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了下去，耳旁传来谈兴正浓的鄢行天继续讲出的下一句话。

「你便是什么也不做呆在我身边，只要能继续静静对我绽开这样的笑容，那也不坏。」

「你有心事？」龙吟没有介意鄢行天的戏言，听到这里时关切地问道。

「果然什么也瞒不过吟。」鄢行天大笑着将身子陷进龙吟温暖的怀抱，脸贴在他刚刚抚过的胸膛上：「母后又催我正式令神官推算我的命定之人，看来这回我逃不掉他们塞给我的皇后了。」

龙吟默然，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抚皇帝的后背，在这件事上他不便也不能开口相劝，或许他同样也不想那一天到来，只是这种意愿他宁死也不敢让此刻拥着他的鄢行天知晓。

「我苍日国所有人的姻缘都必须经神官推算，他们若徇私拿人好处在众多豪族中挑选皇后，我怎能接受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做我妻子？」鄢行天舒舒服服服地享受龙吟给予他的宽慰，但是说到这里时他的语声忽然阴沉下来，「如果不巧他们算出我的命中伴侣是个男子，那真是这世间最荒谬可笑的事了。」

龙吟安抚鄢行天的那只手蓦然僵住，但随即缓过神来的他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一直凝在唇边的微笑也变得微有些苦涩。

「行天，若然日后你真的遇上最不愿面对的事……」

「我从来也不相信男子之间的情谊，那种不正常的关系算什么？我看只是背叛欺骗还有无耻算计。」鄢行天在龙吟怀中寻找更为舒适的地方，嘴里同时漫不经心地下达命令，「如果到时神官算出来的我的皇后是一个男人，你一定得给我杀了他。」

龙吟垂下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苍日国婚俗奇特不禁男子通婚，但国民都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鄢行天却极其厌恶男子之间的感情。

因为苍日国先皇依神官推算娶妻生子后竟然迷上国内一名世族公子，在龙吟来到太子身旁第二年起便终日腻在情人身旁荒废朝政不见旁人。

此举不仅害得鄢行天的母后伤神难过，也让鄢行天再也得不到父皇的关爱。他亲眼见着父皇为一名男子做出的种种疯狂事，看着那个魅惑父皇的男人是如何一步步讨得匪夷所思的丰厚赏赐，并逐渐在朝中培养他那一族的势力。

最后那男宠甚至想毒害皇后取而代之，好令父皇立他族中女子为侧妃再除掉原太子拥立侧妃所生之子，这样便能慢慢混淆皇室血脉甚至能将江山取而代之。

谁料那杯毒酒在宴席上阴差阳错被父皇饮下，所幸少年坚韧的鄢行天早已暗中培养亲信，他遇乱不惊在龙吟的帮助下及时通知城外守军入宫、肃清叛逆才算保住祖辈打下的江山。

但是如此一来，鄢行天对男子之间的情爱抱有强烈的敌视态度，他知道自己父亲付出真心却换来凄惨下场。所以鄢行天一直认为男子对情人再好亦是包藏祸心另有他意，不是为求得名利便是为了权势。

平时鄢行天最恶与男子亲密，近身伺候之人多是貌美的女子就连太监他也瞧不顺眼，只有龙吟一个人是最为特别的例外：不仅没有排斥反倒格外亲近。

「还是吟最好了，对你说完这些烂事之后心里特别舒服，什么烦恼也没有了。」鄢行天根本没有注意龙吟目中闪烁的莫名情愫，他再往身旁人怀中蹭了蹭心满意足的喃喃自语：「你不会背叛，不会算计，更加不会像别人那样抱着肮脏的念头陪在我身边。」

「是么？」龙吟涩声接了一句，不吝给予鄢行天歇身之地的同时眼里的伤感却更浓了。

「那是当然，你是我最忠诚的伙伴、是我最好的朋友，更是我最信任的兄弟！我不信你还能信谁？」鄢行天大笑着低头，下巴在龙吟垂到胸前的柔软发丝上使劲磨了磨，着实享受对方给他的这种亲如手足的温暖与包容。

最信任的……兄弟吗？龙吟眼中的苦涩愈浓，他知道鄢行天为什么待他格外不同，如同这位年轻的帝王常说的那样——在鄢行天眼里，自己不仅是陪伴天子十数年的忠心臣子，也是唯一一个让皇帝不抱戒备之心的朋友。

拿准了幼年不计得失陪在失宠的皇后与太子身边的龙吟、不会因利益背叛此时君临天下的皇帝，鄢行天也比谁都了解龙吟豁达温柔的个性，所以当他病态般厌恶男子间的情爱之事时，龙吟这个待他有如血亲的知己良朋便成为填补心灵这块失衡之处的特例。

越是执着幼时的仇恨，鄢行天对龙吟的信任就越是深厚，如今他当这位统领禁军的臣子是让他唯一身心放松的人。

因而鄢行天特许龙吟在宫中居住长伴他左右，就连平时穿衣、饮食、选择在何处宫殿就寝等事他也交与龙吟一并打理，弄得皇宫内务府的太监与御前侍卫们都哭笑不得，暗地里皆笑言龙吟身居数职。

所以龙吟知道鄢行天如今出宫来寻他，不过是皇帝不习惯自己没有近身侍候而突然萌发的任性之举罢了。然而尽管明白这一点，龙吟内心深处仍是隐隐感到一些他抑制不住的高兴。

不管事实如何，鄢行天毕竟也是因想念他才来到这里；就算是他一厢情愿这般认为好了，龙吟回想刚刚鄢行天那句透露无比信任的真诚话语，心里禁不住又苦又甜眼睛也慢慢垂下：有些心事，他根本不能让安然躺在他身旁的男人知晓。

「吟，我再睡一会儿，等下……叫醒我……我们一块用晚膳。」鄢行天意识模糊的喃语着。隔了这么久他才将长年陪伴在身旁的龙吟拥住，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亲切味道，鄢行天自然倍感舒适很快放松了身体渐渐陷入梦乡。

龙吟一动不动任由鄢行天拥着他呼呼大睡，他慢慢抬起了眼睛深深凝视着好似已经睡得实在的鄢行天，脸上的神情忽然再次暗淡。其实他并没有鄢行天所说的那样绝对忠诚，至少有一点他对皇帝隐瞒了——

那便是当初挑选伴读那一日，鄢行天迈着坚定的步伐冲到他面前嚣张地指着他的脸说：「我要这个人！」时，暗自下定的决心。

从小到大，龙吟被无数人拿来与弟弟龙羽比较。尽管龙吟生得确实不俗人亦非常聪慧，但是这世上恐怕没人能在外貌上与龙羽一较高下。所以龙家的长公子便因此莫明其妙被世人冠上 「容貌极其普通」、「资质太过寻常」之类的字眼。

心性豁达的龙吟没有在意这些无聊的比较，对家中长辈给他的评价亦是淡然一笑而过，依旧孝敬父母、爱护胞弟，自己也觉这样平淡的日子是他注定度过的。但是当鄢行天明确无误选中他的时候，龙吟真的感到意外之极；心，也跳得好生厉害。

虽然龙吟为人并不自傲自大、对那些评论也从来没有自卑自惭过，但是鄢行天在选定他之后把他从那队世家公子中拖出来，然后像个孩子头一样洋洋得意的将他霸占到身旁去时，他就一直心绪不宁。因为龙吟身旁从来没有人像鄢行天那样、第一眼便认可他并且肯定说出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