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儿这几日似乎清减了不少,筹备大婚一事累着了罢?」太后看见龙吟才不过几日未见便憔悴如厮,心中未免嘀咕面上仍是一派祥和。
「母后说笑了,主君近来操持之事皆是他梦寐以求得来的,朕想就算再累他也没多少感觉,说不定骨子里还越发精神百倍吧?」鄢行天长笑替龙吟答道。
龙吟垂眸没有开口,太后见了转头淡淡看了鄢行天一眼,目光中微有责怪之意;接着,她再回头令贴身宫女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锦盒拿了出来。
「这朵冰莲原是先皇赠我之物,后来又被他从我手中拿去转送别人。」
龙吟知道太后口中的「别人」是指先帝的情人。或许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理解太后当年的悲痛与绝望,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爱人与别人在一块更让人难过。可笑的是,他如今根本算不上鄢行天什么人罢?
「好在行天肃清叛乱时将此莲夺回,它虽珍贵但我无病无灾留着也没多大意思,如今你助行天处理诸多事务尽心费神,辛苦得紧。所以我将这朵冰莲赐给你。」太后挥手,宫女将装着冰莲的锦盒送到龙吟面前。
龙吟听太后在他面前没有自称哀家料其当他是家人,如今见得这位尊贵庄重的女子眼神微带怜惜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心禁不住感到些许温暖。
「朕知道母后以前待他颇好,可没料到如此疼他。」鄢行天冷眼看着这一切,心知母亲这样是暗示自己要好好待龙吟,他立升不快,转身不轻不重的对龙吟笑道:「你将这朵冰莲拿好了,若你家里再有什么人伤重也省得花心思来向朕讨要。」
龙吟原本以为大婚当晚的事后,他心中不会再因鄢行天刻意的为难而动容,但现在亲耳听到皇帝处处言语嘲讽暗示他贪得无厌,胸口还是感到非常难受,当着待他有如亲子的太后,他没有回话伸手默默接过锦盒不看皇帝一眼。
「好了,说正经事罢。」太后咳了一声,让鄢行天与龙吟再向她那边走过去一些,然后握着龙吟的手柔声问道:「听行天说前几日你在帮他挑选妃嫔人选?」
龙吟心中一痛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如今身陷在帝王之家,眷恋之人又对他误会重重,身心皆疲之下哪有力气去管鄢行天做什么呢?如果没有爱上,或许此生会不会好过一点?
「吟儿,你向来是个明白事理的好孩子,我想你应该能理解我们鄢氏皇族延续血脉的事。这件事在你与行天婚后不久被大臣们提出来对你不公,但是你需知道帝王不可能独宠一人……」
「不知太后看中哪位郡主?」龙吟淡淡反问。他不想再去看鄢行天塞给他的那些女子的画卷,如果太后有心为皇帝挑选足以帮助皇室的亲王之女,他反觉轻松。至于日后如何与鄢行天相处,他完全没有仔细打算过。
「既如此我直说了。大臣们送来的人选里我倒是瞧上两个,一个是厉王妃的侄女雪纤妍,另一个是大司马的女儿康沂,今日找你们就是想从中选一个出来。」太后见龙吟这般神色心下颇感欣慰。
苍日国中男子通常在神官批算下只能娶一房妻子,仅当两名男子情缘注定之时才能纳妾而且侧室可由家人挑选,所以皇帝大婚之后群臣为了延续皇室血脉纷纷急着催请鄢行天尽快纳妃,各路人马蠢蠢欲动都瞄着下任天子之母这个位置。
「雪纤妍的叔父是先皇最忠心的臣子,当年叛乱得以成功也是他在收到吟儿冒死送去的密信之后,迅速领军勤王助你铲除叛党夺回王位。他镇守边关,膝下无子当此女为亲生女儿,行天你若选雪纤妍便与你叔父亲上加亲,他必定更加尽心竭力辅佐于你。」太后接着缓缓对鄢行天说道。
龙吟默然,他知太后这话已是比较向着雪纤妍,提出大司马之女的理由则完全相反。因为大司马与他外公长年政见不和,朝中官员却多出自他外公与大司马二人门下两派相争已久。
现在神官算出他为主君,若不平衡一下朝中势力只怕大司马一族心生怨恨。毕竟,康沂的兄长康凛接替他统领大内侍卫与御林军,如不好生安抚日后恐会生事。
但如今这些事龙吟都不愿插手,不管太后让鄢行天迎娶谁他也不会在意。如果是以前他定会有心痛难忍的感觉,现在面对鄢行天他恨不能恨、爱不敢爱,想抽身离去也因时局困惑不可能了——
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仍然舍不得离开伤他至深的男人,但是对方一次次的羞辱让他的自尊与人格逐渐丧失,龙吟真的不知道他还能像这样维护表面的平静呆在鄢行天身天多久?
「这件事母后你不必替儿臣操心。」鄢行天轻描淡写的说道:「前些日子宫人来报,大婚前陪朕的女子之中有一人怀有身孕,朕觉得既然如此不如就以她为侧妃罢,免得挑哪位权臣之女都让太后为难。」
龙吟闻言身子不由轻颤,他转头望向将此话说得漫不经心的鄢行天,心里一片迷茫。这个男人和别的女人有孩子了?在很久以前他想象过鄢行天娶妻生子的画面,但是毕竟没有亲眼见证。如今在他心力交猝之时忽然听得这个讯息,龙吟一时间还是无法接受。
狠狠捏着拳头强忍胸口的痛楚,龙吟不明白他先前还决定不过问皇帝的任何事,但为何一听到有关那个男人的风吹草动,他便立即又身陷其中倍受情感的折磨而无法自拔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和吟儿?」太后也倍觉诧异,「伺寝的女子仅为民间才德出众者,身分不及贵胄大家闺秀,所以她们必须服药避免怀上龙种,为何此女子能够怀上你的孩儿?」
「朕看这些天主君忙着陪他的家人,带他们在皇城中四处游玩显示身份很是开心,所以不忍坏了他的兴致。」鄢行天微笑道:「再说朕觉得那女子一心想长伴君侧,耍些小小手段在与朕相处那几日没有服药也情有可原。所谓上行下效,我料主君定会理解此女的心情罢?」
龙吟闻言只觉一阵晕沈,到这个时刻他不会再对鄢行天故意的讥讽感到心痛难过:一股深深的无力抓住了他,他不知道要怎样再使鄢行天信任他、为他打开心扉。扭头看着这个与往日同样英姿勃发、气宇盖世的年轻皇帝,龙吟在对方眼里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他觉得悲哀之极。
「行天,你真这么快做出决定?」太后皱眉。
「再等等也成,朕想让她产下孩子之后再给封号,主君若不反对这段时日可与朕商议此事。」鄢行天嘴里说着,表面上蛮不在乎两只眼睛却紧紧观察龙吟面上的神情——
这段让不慎怀上龙胎的女子养胎的时间是他给龙吟的最后限期,如果龙吟肯向他承认金箱刻字的罪过他便原谅对方,甚至他此后也不会立侧妃,最多将孩子交与龙吟抚养,刚才那样说也只不过是想刺激一下龙吟而已。
鄢行天自觉这是他对龙吟最大的宽容与让步,也是一种无上的恩赐;因为他觉得身边有一个「居心不良」的人已经够呛了——
至少龙吟虽然变了,但毕竟与他有长年的情分总好过身边其他包藏祸心的人。不过龙吟似乎没有明白他的用意,又好像宁死不肯松口认错,让察觉这一点的鄢行天又恼恨起来。
太后见他二人相对无语,只好摇头令皇帝先退下。
「吟儿,你不要在意行天此时的态度。你我皆知他打小厌恶什么,如今他待你与别人大大不同,我看他只是一时迷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罢了。」
「微臣明白。」龙吟低声应道。
「到这个时候你这孩子在我面前还自称什么?」太后怪道。
「儿臣知错。」龙吟意识飘忽的再说了一句心里越发苦涩。他与鄢行天如今的情形,怎么能自觉是眼前这位慈祥老人的孩子呢?
「你去吧,日后多留意行天钟意的那名女子务必保她生下龙子。」太后说到这里,看了看龙吟淡漠面容上浅浅掠过的一丝无奈与苦意,她心里也颇觉难受。这下不愿再说此事,她挥手让龙吟告安退下了。
第七章
龙吟走出太后的宫殿站在台阶上惘然所失,他明白如今那些为求长伴君侧为皇帝产下太子的人,都恨不能将怀上龙胎的女子除之而后快,反倒是他这个身为男子的后宫之主没什么危险。太后不喜那女子的伺寝身分,但其怀了皇族血脉自然不愿让她有事,所以才特意叮咛。
如今他应该「尽职尽责」去保护鄢行天的妻小吗?龙吟抚着不自觉又开始疼痛的胸口,任由思绪飘荡无意识迈开脚步。回过神来之时,发觉他已来到主君居住的东潮宫。
沉思片刻,龙吟令人将宫中偏殿收拾一间屋子出来,速速备齐家居之物然后调鄢行天所说的那名伺妾来此居住。
同时,他让昔日旧部中忠诚可靠的人每天分八组轮流守候偏殿,除了太后、皇上还有日常服侍之人,宫中其他人等不许擅自入内。此女寻常饮食由专人负责,御医院中必须每日留下一名精于妇科的大夫随时听候差遣。
安排妥当之后,龙吟微微松下一口气。就当是以之前统领的身分替皇帝分忧解难罢,他虽不想面对鄢行天与其伺妾,但那女子毕竟也是一条宝贵的生命、而她腹中所怀的孩子更是不容有失。
挥手叫身边敛息伺候之人全部退下,性情原来并不孤僻的龙吟如今喜欢独处,只要没有非他出面的场合他宁愿一个人静坐。默默泡上一壶好茶,龙吟需要借它提神养气。平时甘润的茶水此时含在口中他却品尝不出什么味道,龙吟心里正感憋闷,忽然眼前一晃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皇宫?」龙吟见站在他面前的人脸上戴着一张木制的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与一张嘴唇。来者只身到此,让数千武功精妙的大内侍卫毫不知晓,就连他也是对方有意与他照面才察觉其近身,龙吟心里惊疑不定张口欲唤人。
「你是我大哥吧?」面具覆脸之人看着龙吟眼里露出少许欣喜,「你果然和二哥画下的模样差不多。」
龙吟微愣,一眼瞥见那人腰下悬着的玉佩正是龙家祖传之物,立刻明白了。眼见之人正是他自小跟随高人入中土天朝学艺的幼弟龙枫。因其出生不久便远离父母身边,所以父亲将龙氏代代相传的翠玉给了龙枫的师父,让他待龙枫长大后凭此玉归家相认。
「你是枫弟?」龙吟从未见过这个弟弟,见对方初时双眼极为冷清此刻眸中流光熠熠,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温情上前握住龙枫的手腕微笑,「如今你是否艺成归来再不会与我们分开了?」
「是,我师于三月前仙逝,料理完他的丧事之后我在半月前回到家中,见了阿爹、阿娘与二哥还有姐姐,就是没有看到你,所以我现在来这里看看你长什么模样。」龙枫看着龙吟唇边浅浅的笑容,眼中更是一亮,「他们没有骗我,大哥笑起来果然很好看。你若在刚才一见面时便对我笑,我准能肯定你是我兄而不会再问。」
龙吟见龙枫说话直率,擅闯皇宫比龙羽还要胆大妄为,心中不免微感好笑。这一打刹使他暂且忘了近来在鄢行天那里受的闲气,看向龙枫之时目中笑容更暖。
「你进宫找到我也是因为二弟他们事先给你画好地图的吗?」拉着龙枫坐下龙吟为幼弟倒了一杯茶,「你脸上为何带着面具?」
「我哪里记得那些麻烦的东西。」龙枫说着伸出手,掌背上不知打哪儿冒出一条颤着翅膀的小虫,「只要用我的蛊虫闻过大哥用过的东西,它就会带我找到你。所以二哥给了我你在家时穿过的衣衫。」
龙吟见龙枫手一翻那只虫又消失不见,心里不禁惊叹:弟弟师尊苗疆老人号称中土武林第一高手,但当世之人皆知没有人能战胜苗疆老人,难怪弟弟一身神功高深莫测出入大内禁地有如无人之境。
「至于面具是我师门规矩。师父不及料理完毕江湖俗事去世,身为弟子当替他完成之后才能取下。」龙枫回答完龙吟的提问话锋跟着一转,「大哥,我原本是为见你而来。不过在进来时听说那个原是你情人的皇帝准备讨小老婆?」
龙吟听弟弟言语中透着一脉天真,心中的伤痛不由微减。
「既然如此,你怎么这么纵容他?在我学艺的苗疆那里男子若是不忠,女子定会在他体内施下蛊虫,若不悔改必叫他的内腑被毒虫啃噬而死。」龙枫见龙吟向他点头承认不由瞪大眼看着他哥,「你还是个男人呢,不会连苗女也不如罢?为什么不狠狠给那皇帝一刀然后随我回家?好过在此受气。」
「枫弟所想太过简单,我若弑君必定连累家人……」
「这个好办,大哥你随我离开就是。走前我在那负心汉身上拍一掌让他半年后内伤发作骨骼寸断而死。这样不会让人起疑,你看可好?」龙枫说到这里,兴冲冲一把拉起龙吟就欲腾身。
「枫弟,此事万万不可。」龙吟连忙反握幼弟手掌,「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不能弑君犯上。」
龙枫见龙吟神色郑重眼神急切,好似恨不能死了也不愿看到自己那样做,他只好答应下来。龙吟虽与这个弟弟相见不过片刻,但从对方言行中了解其个性,知道龙枫言出必行这才安下心来。
「大哥,你为什么不许我杀那个对你不好的皇帝?」龙枫歪着头看着龙吟由衷放心的表情大为不解。
「因为,我不想伤害他。」龙吟柔声说道,无奈又悲伤的神情让不懂情爱之事的龙枫越发不舒服,心中亦更是疑惑。
「那你便容许他伤害你么?」龙枫不懂,他向来认为被人欺负了就一定要狠狠还击回去,但看着对他笑得那么温柔的龙吟,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怪兄长太过懦弱。
「或许这是我欠他的罢?」龙吟昂起头,回想自从鄢行天知道他心意那一天到现在发生的点点滴滴,眼中的悲哀更盛,「我定是前世欠了他,所以这辈子注定要还他。」
龙吟悠悠出神,想到鄢行天不管怎样刻意折辱但终究不舍杀了他,或是放他离去;心中大概也知皇帝如何看他,但是为什么对方不肯听他解释?也不愿再相信他?其实答案龙吟早已知晓——
倘若鄢行天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爱他,就算有人杀了太后再将自己打晕摆放在尸体旁边,鄢行天看到那样的情况也定会毫不犹豫选择相信自己;然而如今正因为这份爱,反让鄢行天觉得自己不管做什么也是别有用心、留在他身边是想图谋不轨。
这算是讽刺吗?龙吟眼里禁不住露出一股嘲弄之色,他个性温和但并不懦弱,平素待人处事坚韧卓绝深受部下敬重爱戴,唯独面对鄢行天就变得毫无原则处处纵容退让;而鄢行天为人豪迈待大臣极好也不拘小节,却偏偏对他格外不同,因疑他为爱与权欲做下错事从而处处刁难,狠心之至当真极不容情。
不管他二人如何纠缠,现在有一点却是暗暗相合。龙吟一直念着身上冤屈未清不愿蒙尘返家,鄢行天借口没有亲耳听到龙吟坦诚罪过也不想松手放他离开。期间他们又时常不约而同惦记幼年时青梅竹马、亲密无间的深厚情谊,再与现在这番君不君、臣非臣的混乱肉体关系比起来都感茫然伤怀。
这样的姻缘,只怕他们自己尚且理不清、摸不顺,仅在心里感慨是前世所欠之孽债罢了,龙枫又怎么会明白呢?
「大哥,我不能眼睁睁看到有人欺负你……嗯,这个你拿好。」龙枫不懂龙吟话中之意心里只是莫明其妙难过,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竹管塞到龙吟手中,「我听你的话不去杀那皇帝便是,但如果你在这里过得不开心就打开此管发出讯号,我看到定来接你回家。」
龙吟正要说话,却见龙枫昂头再开口,「这一年我在京城附近暂住替师父办他生前未尽之事,不过只要我收到信号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赶到你身边。反正我瞧你现在好像也不快乐,相信到时咱兄弟一块回家,阿爹他们也高兴得紧。」
「枫弟你要小心点,得了天下武功第一的高人真传,想必找你挑战者甚多罢?」龙吟听他幼弟说话无法无天,知其心性比龙羽还要单纯忍不住替他担心。
「谁敢与我罗嗦,定将他的脑袋一剑削下来。」龙枫淡淡回答龙吟,起身飘出兄长宫殿时淡淡扫了殿角一眼双目中冷芒突现,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对龙吟点点头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