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龙枫随口应了一句。
大你一岁!鹰博城在心里想着,自觉在什么地方胜过龙枫,不禁有点洋洋自得;然而转念间他惊觉自己怎么会和这个仇人拉起家常来了,心中又是一番烦闷。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小东西忽然飞快从鹰博城脚下溜过,他反射性伸手去抓。那小东西甚是狡猾,左避右冲加之鹰博城手伤未愈,竟然连抓几下也没捞到。鹰博城心里恼怒出手越重,一口气全出在这个跳来跳去的小东西身上。
龙枫本觉无聊但见鹰博城着急,心中倒快了。他捡起一枚石子趁鹰博城捕捉那小东西的时候抬手击出石子,打中它的小腿。跟着龙枫一个跨步上前,伸手将那小东西捉住。
原来那物是一只才出生不久的白毛小狐狸,背上的毛发还有些微微泛红,此时它被龙枫倒提着尾巴捏在手里,口中吱吱乱叫甚是慌乱。
鹰博城见龙枫「抢」了他的猎物正欲喝骂,却见龙枫手掌一翻把小狐狸安置在小臂之上,也不知怎么几下抚摸揉捏,那小东西竟然乖乖趴在龙枫的胳膊上服服帖帖的动也不动,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很是灵活。
没想到龙枫对收服动物倒是有一套,难怪那些黑衣人说这少年是从中土苗疆出来的!鹰博城心里想着,有些不甘地看看那只他怎么也捞不着的小狐狸,再一眼见龙枫微微眯着的漂亮凤眼,心中不禁一动——
仔细瞧着这一人一狐,鹰博城觉得他们挺像,尤其是龙枫那双眼睛快眯成一条缝儿的时候,更有些像狐眼的感觉。
想到这里,鹰博城胸口闷气稍退心里一乐,他的仇人居然与动物神似也算老天对他不薄。但下一眼,鹰博城见龙枫用手指轻轻搔着小狐狸的颈项、抚慰这只惊魂初定小动物,直觉杀父仇人现在非常高兴,他心里又不快起来。
「啊,对不起,这位公子。一不留神儿让它跑出笼子劳你费心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这时上前伸手去捉龙枫臂上的小狐狸,龙枫见小东西的眼神又开始慌乱,侧身避过老人的动作抬眼漠视对方的要求。
那老人被龙枫冰冷的目光一扫,心中暗生怯意,呆呆地杵在那儿进退不是。
「喂,你这人讲不讲理?这只小狐狸又不是你的,快还给人家。」鹰博城看不顺眼,心道龙枫凭什么强留他人之物?
龙枫听见鹰博城大声对他说话,心中也不高兴,狠狠白了眼前的这个大个子一眼不加理会。
「这位公子,这只小狐狸是我们团队表演动物其中的一只,刚刚才出生不久还没训练好。你看,可否归还?」老人对龙枫作了一揖,恭恭敬敬地说道。他行走江湖多年,见龙枫人生得异常美貌,神色又高傲无比,加之眼神如冰身负奇特兵器,知其不好惹说话做事自然礼遇之极。
鹰博城与龙枫同时望过去,那一边是一队旅行的艺人,约莫十多人,带着两大车厢子,估计道具和动物就放在车上。
龙枫沉默半晌,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把那只小狐狸还给了老人。虽然他喜欢这个小东西也讨厌它被人玩弄,但它终究是别人养家糊口之物,再说现在他还要逼鹰博城习武,实在没有精力再多看管一只小狐狸。
那老人道谢捧了小狐狸交给他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龙枫看他们快步离去心中颇感不舍,但也只好举步向前。哪知他与鹰博城刚刚走了数十步,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马鸣嘶叫,接着一阵马蹄声与喝骂声飘进耳内。
鹰博城回过头,发现刚才那个老人匍匐在满是灰尘的小道中,他身边停着两匹骏马,此刻马匹的主人满脸怒气拉扯缰绳,敢情是老人刚才回身时不小心惊了他们的坐骑。
「哪来的臭老头?真是晦气,差点伤着咱们家的马。」停好跳动的马,马背上的两个年轻公子一抽皮鞭,「啪啪」两记狠狠抽在老人背上。
那老人看他们神色骄奢,服饰华丽,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哪敢回嘴?他没口子讨饶但对方连连举鞭,下手愈狠竟是丝毫不怜悯他年老体弱。
老人旅队中有四名青年男子,见此情况无不气愤,上前理论皆被那两个公子的下人所阻。老人身边的小孩子,涨红着小脸怒睁双目把小狐狸揣进怀里,从地上捡起一捧泥土扔向那两个公子,然后扑向老人哪里用力搀扶。
打人的两个公子看着老人在地面上抱头躲窜正嘻嘻哈哈张嘴大乐,没想到猛然吃到一嘴泥。这下他们二人大为愤怒,连忙呸出口中脏物,提绳纵马就向那一老一小踏去。
鹰博城在一旁看得火冒三丈,当下就要发作。哪知他身形刚动,龙枫已飞身抢下其中一名公子的马鞭,转手一下圈住那两匹高头大马,回臂一拉止住它们跳动的身形。
接着龙枫手中的鞭子蛇一般灵活甩出,卷住两位公子的脖子把他们从马背上扯下来。他随即啪啪几鞭子抽在他们身上,最后还在那二人腿上一人打了一记,收鞭时顺势一鞭击碎地上一块大石,这一手让两位恶公子的仆人个个胆寒不敢上前。
看着龙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场的百姓无不暗自在心中大声叫好。平日里他们不知吃了这两位恶少多少鞭子,今天才算出了口恶气。
鹰博城看出龙枫只在最后打碎大石那鞭注了内力,但之前抽在对方腿上的那两鞭也让那两个公子跟个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哀嚎,他心中看得相当痛快,不过在嘴里仍然大声喝斥龙枫出手太狠,以武压人。
此话一说,鹰博城也觉啼笑皆非,往日里他教训这种纨!子弟下手更是不留情面,常常揍得对方哭爹喊娘只差没断气,因而时常受到鹰易阳的训斥。想不到今天他这个让人头痛的人物,居然也教训起别人的胡作非为来了,当真是世事难料。
龙枫狠狠横了鹰博城一眼,回身略一偏头,不待他说出「滚」字,两位公子的家仆非常识趣地抬起他们的主人转身就跑,让四下的百姓不约而同都笑了起来。扶着老人的小孩子更是笑逐颜开,看着龙枫的眼里既是感激又是惊佩。
「这马你们拿去。」龙枫把两名恶少留下的马匹牵到满脸伤痕的老人面前。
「不,不,这些马,小老儿不能要。」老人感谢龙枫的相救却宁死不肯收下。
龙枫大为不解,他觉得恶少行凶伤了人就应该用他们的东西当作赔偿,实在不懂老人为何不收。
鹰博城见龙枫面有疑色,愣在那里呆呆盯着受伤的老人也不开口说话,不禁暗忖龙枫想得简单:这老人惧怕恶少哪敢收他们的马匹当作汤药费招摇过市?他大步上向从马鞍下搜出两个荷包捏了捏,估计里面大约有几十辆银子便将包交给伤者,那老人推迟不过这才收下。
这队艺人告别之前,那孩子逮着小狐狸上前塞在龙枫掌中,然后对他一躬身跑开了。龙枫一怔,好半天才明白这是小孩子感激相送的礼物,心里顿时非常高兴。
「杀人凶手冷血无情,与小畜生最相配!」 鹰博城不甘地讥讽,然而此时龙枫只顾低头抚摸小狐狸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让他心中老大不自在。
突然一股大风刮过,四下微生凉意。龙枫抬头看看渐暗的天色,顺手拉过那两恶少的一匹马翻身骑上,竟当自个儿是它主人一般用得天经地义。鹰博城是个豪迈少年也不觉此举有什么不妥,他怕跟丢龙枫父仇难报,骑上另一匹,打马紧跟而上。
他二人一前一后策马狂奔到下一个小镇,天色漆黑气候变得愈冷,隔了一会儿下起雨来,雨丝初时尚细不久后密集起来。
拍开邻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鹰博城与龙枫头上、背上都让大雨淋透了。他二人来得晚,店小二好不容易腾出一间房,鹰博城心里纵有千般不愿也只得与龙枫同住一室。
两人进房后龙枫令小二端些饭菜喂小狐狸,鹰博城不愿与杀父仇人同桌用餐,让人打了一桶热水抬到内堂更衣沐浴。
除下身上衣物跳入浴桶,鹰博城被热水一泡顿觉暖和,他懒洋洋地靠在桶边浇水洗身,一边在心里思索如何报仇。经过这几日的冷静,他已经压下最初的暴怒,隐隐感到父亲的死有些蹊跷。龙枫为何要杀了父亲之后让他学其师门的神功?而且没有杀人动机就行凶,似乎也不是龙枫的为人。
尽管很不愿意承认,但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鹰博城隐隐觉得龙枫其实并不算太坏,除了莫明其妙杀了父亲这一点惹人痛恨,龙枫做的其他事还挺好。当然这种念头从未在鹰博城心里清楚地形成过,要他承认龙枫为人不错,只怕比登天还难。
怔怔想着心事直到一桶热水微微转凉,鹰博城才惊觉过来。他连忙吸气闭息,将头沈在水中泡了一下让他更加清醒,然后起身穿好衣物。
走到外屋,鹰博城见地面上摆着一个小盆,龙枫正用一张雪白的大毛巾轻轻给刚洗过澡的小狐狸擦拭。这小东西不住扭着身体轻微挣扎,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眯着眼睛享受龙枫的伺候。
这杀人凶手对动物比人好,鹰博城看龙枫对待小狐狸时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耐心,还露出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更觉眼刺。眼见仇人如此闲情逸致,鹰博城怎么开心得起来?他闷头坐下大口扒着龙枫给他留的饭菜,斜眼瞟见小狐狸未干的毛发一块、一块湿淋淋贴在身上,没有干爽时那样可爱,心中暗道这东西长得好难看。
那小狐狸甚是喜欢龙枫,等龙枫停下手,它两、三下跳窜到少年的肩上,两爪捧着龙枫几缕漆黑光亮的发丝轻轻啃噬,接着将它的脸颊贴在龙枫发间蹭来蹭去,如同撒娇一般。
龙枫知它是要求与自己玩耍,但是现在他想沐浴遂轻轻拍拍小狐狸的头,把它拎到床上,然后令小二再打热水送进内室。
店小二出去时送上了一壶热茶,这是龙枫吩咐给那边扒冷饭的人喝的。鹰博城在这时有了种其实龙枫对他还蛮好的错觉,然而这种感觉瞬间即逝,他重重再次垂下头不愿承认龙枫对他有关爱之心!
偶一抬头,心思复杂的鹰博城看见龙枫搭在屏风上的衣物,心中不自觉回想以前他在龙枫沐浴时看见的那一幕,脸上止不住一热。
过去那么久的事了,龙枫又是他的杀父仇人,怎么现在他还会有这种狼狈尴尬的感觉?怪了,好好的想到那天的事干什么?鹰博城赌气放下碗筷,逗那小狐但对方却不搭理他。鹰博城无奈,最后干脆接着练习先天罡气。
盘膝坐在床上背着口诀静思其法,鹰博城渐渐放下杂念尝试进一步学习。尽管仍有多处地方不明,但是有了第一层的基础,鹰博城对这心法似懂非懂,并非先前的一无所知了。他闭目冥想口诀开始调息运功,心中发狠:不信没有龙枫相助,他就练不了这门武功。
开始调息时颇为顺畅,遇到阻塞也能勉强摸索闯过,然而鹰博城不知练先天罡气时运功者注重凝神聚气,使得全身血气奔放、内力冲盈;对于四周的反应极为敏感,最忌心浮气燥、丝毫不能受外界打扰,若稍有响动便极易影响心脉,导致走火入魔。
所以之前龙枫才包下独院让他专心学习,然而此时,内屋的龙枫起身穿衣,这一微小的响声即刻惊动了鹰博城,他心神一分,流转在四肢百骸的内力刹那间在体内奔驰翻滚起来。
鹰博城感到身上所有的劲力齐齐狂舞乱奔,聚在一处之后四散爆发,冲击体内各处要穴,内腑像被万刀狠扎般疼痛难忍。他急忙收敛内息,想将它们导回正途。谁料他越是用功,体内的劲力越是混乱,到后来那些散乱的真气快速在全身经脉中奔走,转眼快要从身体里爆涌出来。
就在鹰博城喷出一口鲜血晕眩欲倒之际,赶来的龙枫连忙伸手扶住他高大的身躯,举掌抵住他的后背将内力缓缓不断送入。
龙枫师从苗疆老人虽然只学了三层先天罡气,但他知道这门功夫如何运气,深知鹰博城症结所在,一股内力送到鹰博城体内没有护其心脉,而是极力牵引那些散乱的真气,把他们一丝一丝化解导入鹰博城的丹田。
这个方法虽然简单,但是比寻常治愈内伤要花费更多的精力。不消一刻,豆大的汗珠从龙枫额头滴下。
鹰博城体内的真气游走得厉害,龙枫的内力源源不绝送入,小心翼翼控制它们行走的方向再极为缓慢地导顺,加之龙枫还要避开和鹰博城体内原有的真气相撞,这番救人把少年累得身子剧颤、全身乏力,到最后不得不咬牙硬撑。
好在鹰博城的先天罡气只练了第一层,龙枫又施救及时,两个时辰之后他纷乱的内息归于正位,性命保住了。见鹰博城已无大碍,龙枫心头一松,刚一收手顿觉天旋地转仰身即倒。
鹰博城在龙枫最后那股推力下又呕出两口鲜血,这下死里逃生当真无比痛快,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到他的仇人脸色惨白,嘴唇泛青躺在床上心中不禁一怔。
这还是第一回看到骄傲自负的龙枫如此虚弱不济,鹰博城心中微有些感动,然而下一刻他恨不能狠狠痛煽自己两个耳光。不管龙枫对他再好,也是杀他唯一血亲的仇人,他怎么能够对龙枫心存感激?
不过这种时候杀了龙枫倒是易如反掌……
一想到这里,鹰博城浑身一紧,掌心里也不由捏出一把汗。龙枫刚刚救了他的性命,他虽然不愿恩将仇报,但是脑中浮现的画面却是鹰易阳被一剑贯心、全身是血的模样,跟着再一一
回忆龙枫那身神乎奇技、匪夷所思的绝妙武功,他的心一下乱了。
低头,鹰博城再想到自己不知何日才能练成先天罡气,只怕按此下去练了一百年也不能报仇吧?那时龙枫如果颐养天年,他怎么对得住九泉之下的父亲?
鹰博城本性纯良,平日里趁人之危的行为莫说是做出来,就连想也没有想过。然而父仇不共戴天面前又是大好良机,他心里满满装着的只有痛下杀手,同时也不愿失去道义,他有感龙枫相救之恩却恨对方杀父之怨。一时间,鹰博城心中天人交战,想着这些烦人的恩怨情仇,脸色变化无常。
屋外雨下得渐大,一声声如同警钟一般敲打在鹰博城的心尖。屋外传来冷风呼啸的声响,鹰博城呆滞地拧头看向窗外,瞳孔一下放大——
他记得十岁时天也是下着这般倾盆大雨,在那个雷电加交的夜晚,他突然患上严重的风寒,偏偏他父子二人当时在一处小山村借宿,那地方只有一个草药郎中,药材也稀少,最后是父亲背着他连夜冒雨全力狂奔了四个时辰,达了镇上找到大夫助他脱离了危险。
鹰博城还记得被父亲用衣带绑住伏在对方背上时,他在昏昏沉沉中也依稀感觉父亲施展轻功每个起落之后发出的喘息。那一晚,父亲在泥泞的道路上连续奔跑了四个时辰,不用细想也猜得出父亲有多么疲惫、有多么劳累,还有多么疼他。
那个时候父亲没有叫一声苦,在路上只顾着用厚厚的外衣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雨水则全部淋到了父亲的身上,浇得他全身都湿透了。察觉到这一点的自己还曾经迷迷糊糊问父亲累不累,而父亲的回答总是爽朗一笑。
父亲,父亲……此刻鹰博城脑子里全是鹰易阳的音容笑貌,不管龙枫为什么杀死父亲,不管父亲的死有没有蹊跷,眼前这个少年终究是他的杀父仇人!鹰博城满腔的恨意随着屋外的大雨加剧,他双目瞬间绯红,呼吸即刻不稳——
这杀机一起,血气上涌,鹰博城整个人顿时口干舌燥、全身滚烫,理智全丧。当下把心一横,鹰博城跪在晕倒的龙枫身边,对着毫无知觉的人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抬首森然开口言。
「你连救我两次,但是我现在趁危杀你当真比畜生还不如!待我报了大仇,立即赔你一条命。」说完,他铁青着脸扑在龙枫身上双手捏住对方纤细的脖子,一狠心掐了下去。
鹰博城用力甚猛,一会儿龙枫的神色便从迷茫转为痛苦,脸庞更是一片雪白。屋外雷声响亮,鹰博城充耳不闻,双眼眨也不眨只盯着龙枫。他心中仇火翻滚,人亦神智不清,手下却愈狠,眼见大仇立刻便要得报。
突地一物跳到鹰博城面前,一口咬在他的掌上。鹰博城吃痛微微松手,定睛看去咬他的是原本缩在床角的那只白毛小狐狸,此时它瞪着眼对鹰博城低声咆哮,却不敢再上前来嘶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