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线还没撤除,两军依然处于对峙状态。不过我听说加贺最近跟幕府接触频频,武田军投鼠忌器短期内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吧!」见他一迳沉默,赤染很是忧心,「昭雅,我们不会困在这里太久的,等你的伤势再好转点,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
「你说……如果我主动现身的话,橘香川会再杀我一次吗?」
「你又在说什么蠢话?」赤染契一把扣过他的肩膀,脸色难看至极。
「不是蠢话,武田肯定跟橘香川意见相左才导致了眼前的僵局……如果我回得去的话,扳倒幕府就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了。」
「你都只想到你自己,你有想过我吗?」望见那双眼底的执拗,男人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少年黯然垂下眼眸,任他抓痛了肩膀也无一句反驳。
「你说得很对,我确实只想到自己而已。」少年拨开他的手,冷淡的口气毫无一丝起伏,「本来就不打算拖你下水的,既然话都讲开来了,不妨就趁这个机会做个了结吧?」
「了结?你要了结什么?」又来了……又回到当初那个封闭自己的雪舟了。
「跟你的约定我守住了,当初,我们只说好了在黑部川碰面,至于之后,各走各的也没关系。」
「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少年避开他的援手迳自踏出了脚步,「背负了十几年的东西,我没有办法说放就放……幕府、北条家……我跟他们,只能有一者幸存。」
「昭雅……都怪我说话不经大脑……我没别的意思……」赤染跟上他寻觅着挽回的空隙,少年是什么人他还会不清楚吗?为了他,他把自己卖给武田永宗,他是多么努力在付出他所不擅长的感情,但自己却连一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
「用不着跟我道歉,连家人都难以完全互相了解了,更何况是素昧平生的两个人——」
「昭雅……」
「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回程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过交谈。尽管走到伤口发疼,少年也只是咬牙忍了下来。赤染跟在身后望见那样一张蹒跚的背影,心中宛若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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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所有的如果不过是人们为了逃避现实而编造出的藉口,所以像那样子的话,他不会说。
他只信奉事在人为,他想用自己的双手给心爱的人幸福,他想证明他对少年的承诺,绝不只是挂在嘴边而已。
听说武田永宗麾下右军师雪舟弑上未遂叛逃在外,至今行踪成谜。
听说加贺城小泽景树跟幕府之间互动频频,和深受清原良基重用却反对与幕府往来的参谋平子陵一触即发。
最近的风吹来有些燥热,窒闷的天气是梅雨季来临的前兆,打从那次河边的口角之后,少年没有再提及任何要重返武田家的话题,而赤染也像是刻意避开似的,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带他离开这里,但绝对不是为了扳倒北条家而是为了让他们父子俩重修旧好。亲人之间会有解不开的误会吗?他才不相信。
「想什么这么出神?」
看着赤染在身旁坐下来,少年摇了摇头。
「雨季快来了,趁还没变天之前我再下山多带消炎药回来。」
「不用了,已经好多了,接下来会慢慢复原吧!」少年凭树而坐兀自眺望着远方,听似淡然的口吻,让另一个人有种被冷落的感觉。
「昭雅,那件事可以请你不要往心里去吗?那天晚上我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找你,就担心你不告而别。」赤染试着去握他的手,见他没有闪避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我不回武田家了。」
「诶?」
「我考虑过了。橘香川那么讨厌我绝对不会再给我踏入大营的机会,天底下看不惯幕府的大名那么多,总是会有人愿意收容我的。」
「是我们。」
赤染毫无犹豫的笃定让少年愣了愣,「好不容易才可以摆脱军旅生涯,你不回家去吗?」
「家里早没人啦!我现在跟你一样都是无家可归啊!看来只好相依为命了。」
少年试着抽回被握住的手,但却被抓得紧紧的,他瞅了赤染一眼,对方却只是回以笑脸,爽朗而清澈的,就好像当下的这片晴空。
不出几天,豪雨不歇,赤染趁着雨势稍缓时出外察看,尽管下游的断崖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危险,他都没放弃过行舟的念头。
只要雨量不变,暴涨的河面肯定可以降低高低差的风险,比起有去无回的下山之路,他还是宁可跟老天爷赌一赌,于是他找了少年商议这件事。
「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连你也觉得不妥吗?」赤染契挠挠头,心想这个提议是不是太莽撞了。
雪舟摇摇头,苍冰色的眼眸真挚地望着他,「如果是赤染的话一定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提出来的,所以我相信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股亲吻少年的冲动,最后,他终于也这么做了。
等到河水满位的那一天,赤染再三确认了状况才让少年上了船。
「有没有什么东西忘了拿?」
「你以为会有人放着安稳的大营不坐,特地跑到这种荒郊野外避暑吗?」
「轻松一下嘛!干嘛这么严肃?」接下少年横来的白眼,赤染干笑了几声。
当小舟开始划动的时候,说不怕是骗人的。虽然距离出口还有好长一段航程,但只要一想到不久之后将要面临的关卡,少年也不禁感到沉重起来。
如果能够幸存下来,是否意味着连上苍都是支持他的?这条他替自己决定下的道路,真的可以再继续坚持下去吧?他坐在船尾望着男人潇洒而宽阔的背影,好不容易才压抑住胸口那份苦楚。
赤染好几次都当着他的面说喜欢自己,可他真的清楚他的为人吗?假如有天他发现原来自己没有想像中完美,他是否还会坚守住他的诺言对他不离不弃?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在他还来不及拴住理智的时候情感便已经溃堤,他曾经想过要一个人走完一生,可如今被握住双手的感觉太过美好,竟让他有些沉溺了。
「昭雅。」少年怔然回神,赤染正站在船头对他扬起了灿烂的笑容。「好久没出来透透气了,沿岸的风光很不错,别错过了。」
也许是因为阳光太过于刺眼教他不自觉眯起了眼睛,他扶着船身跟着前方的男人一起,望穿了蔚蓝的穹空。
「你一个人坐在这儿不会无聊吗?」不知道为什么,赤染突然搁下木桨坐到他对面。
「怎么会,你不是要我不要错过沿岸的风光?」
「说的也是。」他托着腮,惬意地欣赏起他眼中的风景,运气不好的话,这大概是此生最后一段珍贵的时光了吧?
自始至终,他都没后悔上这条船,更让他觉得庆幸的是他还带着少年一起。
虽然这个作法有点卑鄙,可那份不想把他让给别人的心情,却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
一个突如其来的颠簸,让赤染整个人扑倒在少年身上,被压在身下的人还来不及会意过来,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已把他整个人搂进怀里,那力道之强,彷佛要将他嵌入体内一般。「赤染!」
「别说话,抓紧我就是了!」
「什么意思?」才开口,忽然翻覆的小舟已经淹了他满口鼻的水,他挣扎着,好不容易冒出水面,却见另一波白花花的水浪侵袭而来。
「说什么都不要放开我!」
明明就靠着这么近,赤染的声音却大得像是嘶吼一般,少年搂住他的腰,但过于湍急的水流却让他行动无法自主。
他们在激浪中浮沉,而赤染始终都没有松开过他。有好几次他们被冲到岩石上,他在白色的水花中看见了飘散的血痕,殷红的颜色就像是随时会被吹散的云朵一般,对于外来的攻击毫无招架之力。
「赤染?」这是第一次男人没有回他话,他不死心又喊了一声,最后决定不再让自己成为对方的包袱。
「你干什么!」赤染契狠狠瞪了他一眼,虽然有些头昏脑胀不过骂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我自己可以的、你松手!」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替他承受撞击,他怎么还得起这份恩情?
「都什么节骨眼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任性!」
前所未有的怒气让少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但赤染显然也已经不想再有所理会。他将少年牢牢抱在怀里,虽然游动之时整条手臂隐约传来拉扯的痛楚,可比起这个,更让他生气的是对方的不懂事。
就在流速稍有减缓之际,他逮住机会使上浑身的力气朝岸边游去,终于,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将少年推上岸之后,他才彻底了解到什么叫做「死里逃生」。
如今河畔上,少年佝着身子发出了剧烈的咳嗽,一旁的赤染契早已摊平四肢仰躺在地,放松了全部的精神。
「赤染你没事吧?」少年急急急忙忙爬到他身边,胸口起伏不定。
赤染半歇着眼皮,笑容看起来很不真实。「你都没事了我能有什么事?」
虽然背脊在接触到地面的刹那有那么一点刺痛,不过一会儿就好了。见少年一张脸白得跟纸似的,他想抬起手,但却使不上力。
「赤染……」少年抚开他脸上的湿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怎么又哭了?刚刚喝了太多水吗?」赤染挂着微笑想好好把他检查一遍,可疲惫的身体却偏偏跟他作对。
「昭雅……你有没有受伤?」
少年摇了摇头,死命握着他的手。颤抖的指尖让他好想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奈何眼皮越来越沉,渐渐的,他连泪珠破碎在脸上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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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阳光该是煦暖而充满了光明,但在望见男人脑后逐渐漫开的血丝之时,少年的世界却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用力撕开下摆的手不住发抖,他握了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先止住头部的出血,他已经没有多馀的心思去害怕了。
「不是说好不会丢下我的吗?」他跪在男人身旁忍不住低下了头去,说好不再哭的眼眶滚烫得厉害,他深吸了口气试着平息下来。
对、对了……他可以去找人来帮忙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加贺就在附近,应该找得到大夫才对。
正当他仓皇起身,背后突然挥出一把长刀抵在颈边,他吓了一跳,但不敢贸然回过头去。
「没见过的生面孔……在这儿鬼鬼祟祟做什么?」
人、有人了!赤染有救了!
「哑巴吗?怎么不说话呢?」
「能救他吗?」
「什么?」
「能救他吗?地上的人伤得很重,我们是从那古之浦逃出来的,能找人看一下他的伤势吗?」
「你这小子说谎也不打个草稿,那古之浦现在连只蚊子都飞不过去,你们还有办法逃出来?快说!是不是武田派来的奸细!」
「随你怎么说都行,要抓我过刑拷问也可以,前提是先救醒他,之后你们想要知道什么我如数奉告。」
「你——」明明就是个衣着破烂的乞丐说起话来却比谁都要趾高气昂,士兵气不过准备出手教训他一下,却被身后的长官扣住肩膀。
「大、大人?」
「退下,平先生有话问他。」
少年手指压着颈间的伤口转过身去,神色凌厉。当他步步为营试图找出为首者之时,队伍之中有名身着青色平纹狩衣的青年已先屏退了左右。
「在下平子陵,管教不周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见谅。」
青年眼角噙着笑感觉相当平易近人,不过这份亲切却在直接对上少年之时暗暗吃了一惊。「阁下是——」
「救醒他,一切都好商量。」
「平先生?」近卫官皱着眉像是相当不满少年的倨傲,平子陵否决了他的发言,只是示意他找来担架搬运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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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清原绫姬有生以来头一次把一个男人瞧得如此仔细,从小便跟着父亲四处征战的她什么伤兵没见过,就是没看过伤得这般彻底脸上却连一丝痛苦表情都没有的人。
看着那不断渗出鲜血的纱布,她才知道原来人血还有这种奢侈的流法,听军医说他的左手骨折了,也不晓得将来是否还有办法握剑,不过现在说将来还太遥远,倘若瘀血积在脑后不散,能不能醒来都还是个问题。
她追着平子陵问,既然救不活了干嘛还把人带回来?他难道不晓得城里的医疗资源连自家人都不敷使用了,为什么还要把珍贵的药材浪费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身上?
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跟在平子陵身后的少年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少年有着一双大海般的蓝眼睛,她没看过那样好看的人,可也没受过那样的鄙视,她气不过想找对方理论,近卫官却把她请到了一旁,要她忍耐下来。
他说,那少年是武田家的右军师雪舟,也就是名声赫赫的雪夜叉。
武田家的右军师来我们加贺做什么?他们不是敌人吗?清原绫姬追了上去,平子陵却命人把她挡在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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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而生黑的房间,纸门被轻轻拉了开来,银色的月光洒落在纤瘦的肩膀上,少年倚在门边叹了口气。
都七天了,还是不醒吗?
少年没有点灯,只如同前几夜的沉默静静守在男人身旁,看不见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本来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本来今晚不想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玄关之前。他伏卧在男人身旁,轻轻抚过了那张苍白的脸颊。
「赤染……清原良基接见我了。他一个字也没问只是说了,如果我们想留下来的话,他可以不计前嫌……我没看过那样仁慈的眼神,原来这世上真有以德报怨的人吗?不过赤染……我还没答覆他……因为你的人生我不能替你做决定……你再不醒来我就先走一步了……你说过不管我走到哪儿你都会跟上来的,你打算破坏约定吗?」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忍不住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只是睁开眼睛而已,有这么困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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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您在这儿干什么?」
「啊、路过……碰巧路过而已,正准备要走呢!」
「是吗?我刚好请了军医过来,大小姐要不要顺便进去探望一下病人代替主公聊表慰问之情?」相对于清原绫姬的作贼心虚,平子陵显然没放在心上,他交代左右前去张罗细琐之后,便把她一同领进了屋内。
进屋时,她刻意避开了少年的视线,一来因为初次见面的恶劣印象,二来总是冷冰冰的眼神也让她提不起劲与之交谈。
榻上的男人一睡就是十几天,泛黑的眼眶突显出异常憔悴的病容,当平子陵回头向军医询问状况之时,那个脸色始终没好看过的少年黯然垂下了视线。
「雪舟君,晚点会有人送药过来……你若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就直说,千万别客气。」
「多谢平先生的好意,我还应付得来。」
少年一路相送到门口,嘴角的微薄笑意反而教人看了难受,她听说他也才比自己大上两岁而已,到底是经历过什么让他看起来如此悲伤?
待平子陵一行人离去之后,少年沿着墙面瘫了下来。
「要我一直等下去吗?我是答应过不回武田家,但这并不表示我有这么好的耐心成天守着一个活死人!」
他瞪着那张依然毫无动静的脸庞,掩在衣袖底下的拳头早已绞得泛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他只是觉得他再也不想踏进这间房间了!
他费尽了力气才忍住眼底的酸楚,正想走开,衣角却被勾了住,不……是被人抓住了。
是错觉吗?回过头去男人依然处于昏睡状态,他蹲下身去将露出来的手重新置入棉被底下,再一次起身时,那只手又碰上了脚跟。
他怔怔望着那手指,有些颤动的手指,男人呻吟着,尽管听起来微弱,却让他千辛万苦才筑起的堤防在那一瞬间被洪水溃决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