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快点,你没瞧见小泽大人吗?」
小泽?是小泽景树吗?他赶忙退至一旁,回避之际,也偷偷打量起这位闻名不如见面的人物。
来到定点的小泽景树似乎没有发现其他人的存在,只是神色严厉地向小厮询问一些细琐,他趁机退出马厩,却在耳边突然迸入几句清脆的话语之时,想都没想便回过了头去。
原来马背上还坐着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
乌溜溜的黑发各在耳边梳成两髻,秀美雅致的五官虽然还散发着几分稚气,但是一双眼若点漆,不过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流露出一股高贵优雅的气质。
他怔怔望着那张脸,好半晌才从混乱中找回了冷静。
他庆幸高大的马身挡住了对方的视线好让他可以狼狈而逃,就像十六岁那年一样,他一无所有地逃出了长年令他感到卑屈的北条家。
注①:平安朝以后为贵族女性的正式礼服,通常有五至十二件衣服,依季节及身分场合进行颜色及特定纹饰的搭配。
第十二章:光与影的交错
本以为少年只是单纯的意气用事,直到在衣橱里头找到自己当初换下的血衣,他才晓得过去那几个夜里轻握住自己的手,代表了多么珍贵的心情。
和平子陵分开之后赤染一路找寻少年的踪影,只是偌大的府邸就像座迷宫,拐了弯之后又是一条崭新的路线。
沿路走来,他已经懒得去数究竟穿过了几道回廊,也许现在就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吧?当他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前方忽有声响传出,哼哼哈哈的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子。
他循声靠近,才冒出头来,竹剑的尖端已经准确无误抵住了他的颈项——
「小、小姐……在下只是个路过的,手下留情啊!」赤染契半举起完好无缺的右手,快速释出善意,脸上还不忘堆上充满说服力的微笑。
「路过?这里再过去就是我的闺房,你这人撒谎也不脸红的。」少女挑着秀气的眉毛又故意把剑尖伸进了几分,急得赤染哇哇大叫。
「在下怎敢对小姐说谎呢?老实说是迷路了,但这种话怎好意思说出口呢?」
「哦?」少女拉长了语调,因运动而泛着红晕的双颊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清丽而健美,不过赤染契此时此刻可没有欣赏美景的馀裕,他陪着笑脸,「轻轻」拿开了脖子上的凶器。
「这次就饶了你,还有下次的话——」
「不会不会!保证不会有下次了!经刚刚那么一吓,在下已经把路默起来了!再怎么瞎闯也绝对不会再打扰到小姐了。」赤染松了松领口,好不庆幸道。
「看来你的伤已经好很多罗?都能到处乱走了,改天来过个招如何?」
「咦?在下跟小姐认得吗?」本来已经打算离开的赤染一听见少女这么说,又调头回来。
「现在全加贺最出风头的就是你和你那个雪舟大军师,谁不知道呀?」
「喔?原来你也认识雪舟吗?」
少女横了他一眼,「那天平大哥把你抬回来的时候他可凶着呢!一张脸冷冰冰的,跟他讲话也不搭理人。」
雪舟确实是不爱说话,但也不至于到凶的地步……赤染搓着下颚,显然难以想像少女所描述的画面。
「是真的!他还瞪我!」少女气呼呼的,拄地的竹剑因此发出了声响。
「诶、怎么可能?」
「他就是那种人啊!受人恩惠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真不晓得平大哥到底是看中他哪里。」
赤染苦笑道:「小姐不妨回想一下,也许是无意中说了什么往雪舟心里去了吧?根据我对他的认识,他平常不会这样的。」
「嗯……」
本来还聊得好好的,少女却突然别过头去,那种连事后回想起来自己都会感到羞愧的想法,她怎好意思当着主角的面再重覆一次?
「对、对了,你的伤究竟怎么样了?你都还没回答我呢!」
「还过得去啦!生活起居已可自理,只是这只手还不太听话就是了。」
少女探过头去,娇俏一笑道:「我看这两三个月内你还是安分点吧!」
「谢小姐关心。」
「你、你是加贺的客人关心你也是应该的啊!怎么你有什么不满意吗?」
「没有不满啊!我这样回答有什么不对吗?」不明白少女何以突然羞红了脸,赤染契挠了挠头。
少女瞪着他又急又气,只差没冒烟了。「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走吧!」
「喔。」
「喂——」见他转身就走,她似乎又很不甘心。
「小姐还有事吗?」
「你、算了——小心自己的手,别再瞎折腾了。」
「遵命!」赤染笑开了脸,爽朗的笑容就像天空高挂的太阳一样,灿烂得让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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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新月初升时,赤染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比起与女性的交往,总觉得同性的感情似乎更难以顺利维系下去,他们之间,除了那一道道德藩篱之外,那一份谁都想要保护对方,可谁也不愿意沦为被保护者的无谓尊严,正是造成他们争吵及冷战的凶手。
有时候,过分的一厢情愿或许给对方添了困扰也说不定,要不然今早的怒气,又该从何说起呢?
正当赤染感到沮丧之际,缘廊前缩坐的背影蓦地吸引住目光,望见那样单薄的背影,他放轻脚步,伸手将对方搂入了怀里。
「赤染?」少年回过头去,苍冰色的美眸淡得像是要溢出水来,他叹了口气,忍不住拥得更紧。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在我房里……」老实说醒来的第一天他就想这么做了,但少年当时的表情却让他觉得那双眼睛极有可能会泛滥成灾。直到今日,当他伸手抱住这副清瘦的身子,他才发现心疼的程度早已远远超出想像。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走去哪儿?」
「我回去了。」少年避开视线冷淡地推开了他的怀抱,赤染随即又拉住了他,不经意交错的眼神幽暗得望不穿思绪,一片静默中,屋外的池塘隐约传来了竹节敲落池石的声音。
「可以多留一会儿吗?」
少年背对着他坐在地板上,一迳拒绝的态度,让赤染原本预备好的说辞突然有点不知该如何启口了。
「还在怪我吗?」
「没有,人各有志,有什么好怪的?只是……不如等伤势好转点再走吧?要不拖着这样的身体可以上哪儿去呢?」少年的声音轻轻淡淡,清澈得就像是夜里落下的雨,他望着他,微微颤动的肩头,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拥抱他的冲动。
「这些话……为什么不看着我说呢?你真的希望我走吗?」
「我想过了,我是真的希望你走。」
「真要走的话,那天就不会跑回武田大营找你了!」
忽然被扳正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不知为何,听见赤染这般气急败坏的口气,少年竟也跟着浮躁起来。他害怕地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腕,他心知肚明,对方只要用力拉扯一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才砌起的伪装将会当场支离破碎。
「白天的事我很抱歉……没顾虑到你的心情,也是我不对……但,除了你这里我已经没有地方去了……就算我已经这么说了,你还是要赶我走吗?」
「别说了——」
「还记得吗?你问过我,从军两年了,大小战役一次也没少过的我为何甘心只当个小队长?我现在就告诉你,也许我这人真的就是很没出息,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总觉得只要日子过得开心即便庸碌一生也无妨……在遇见你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可是……」他抓住少年的手,将它牢牢贴上了心脏。「在发现自己喜欢上你之后,我很清楚你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你的目标、你的理想,和你在一起,平凡的生活很有可能会离我越来越远……但我说过,只要你不嫌弃我,我永远都会留在你身边……这份心意至今依然不变,请你相信我好吗?」
少年别开了脸,眼泪却不断从脸颊滑落下来,他想甩开他却又无力施为,只能够任由他一再得寸进尺,挖凿着自己的堡垒。
「别对我这么好……不论你怎么做,我都只会让你失望而已……」
「不会的,既不要你的回报,又何来失望?」
「赤染?」
「要嘛就一起走,不然就一块留下,如果你决定要为加贺效力,我会支持你的,再怎么说人家对我也有过救命之恩不是吗?」少年如泣的脸庞美得让人心痛,他探出拇指揩去颊边的泪水,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好像常弄哭你啊……」掠起少年低垂的下颚,淡红色的唇瓣似是被咬出了齿痕,他轻抚了几下最后停在了唇角。
少年握上他的手才想推开,另一道不属于自己的温热气息已经轻点而上逐步瓦解着他的意志。原先抵住胸膛的手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来到了颈项,他抱着男人那宽阔的肩膀,紧紧的,牢牢的,就像是即将溺毙的人伸手抓住了浮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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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从林叶的间隙流泻而下,他抬头望住了那一隅蓝天,抄前的男人跟着他停下脚步,回眸一瞬,早秋的风轻轻淡淡,他站在人群中抓住了摆荡的衣袖。
再次走上青石大道,似曾相识的惆怅默默盈满了心头,映入眼中的坚实背影,让少年不由得去相信这世间也许真的存在着所谓的奇迹。
前些日子还以为世界将因此而崩裂,蓦然回首,他又即将迎接崭新的人生,尽管横陈于前的现实充斥着假象,他也已经决定要好好走下去,说什么都不能让这几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相对于他的执着,男人很显然只要跟自己在一起就好了。对于两人之间该然的步调他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在懂得了牵挂之后,他似乎也开始眷恋起那双手握住自己的温度。
「昭雅——」男人打从知晓他的本名之后便再也没喊过他雪舟,除了昨天在平子陵面前那满是迁怒的刻意之外,他对自己那毫无疑问的包容,总是让他羞愧到抬不起头来。
「想吃什么?都逛这么久了,总有家合意的店吧?」
「都好,你决定吧!」
「就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男人挠挠头,站在路旁左思右忖了起来。见他为了迎合自己的喜好费神至此少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扯了下他的衣袖便迳自步入身后的店家,单纯的人容易让人感动,也许这句话说得很对。
入座之后,他们隔几而坐却没什么交谈,各自喝着茶,像是有点窘促于独处的气氛。老实说他很少跟人家一起吃饭,不论是六岁定居京都之后还是待在武田麾下的那段期间,他很习惯一个人去应付寂寞。好几次,当被迫面对这种场合时,他总是陷入沉默,就彷佛自己置身于没有人会发现的角落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餐点都到齐了,男人便自作主张挟了块鱼到他碗里。
「我自己来就好了,又不是小孩子还用得着你喂?」少年握着筷子朝碗里戳了几下,像是有些不服气。
「有人喂也未尝不好啊!怎么说都是难得的福气嘛!」男人托着脸颊眉开眼笑的,后来更无视少年的抗议,硬是把那小小得碗碟堆成一座小山之后才大吃特吃起来。
于是,经过一阵秋风扫落叶之后,桌上转眼已是杯盘狼藉,男人立即挥手追加了第二轮。
「两位不是本地人吧?」老板送来餐点之后并没有马上走开,也许是生意清淡店里不忙于招呼,男人赶紧咽下嘴里的食物。
「老爹真是好眼力,这也看得出来啊?」
「加贺城就这么丁点大,虽然无法一个个叫出名字,但只要是光顾过小店的客人,老头子我基本上都会有点印象。再说了,老头子我在此地做了十几年的生意,可还没见过像您两位这样显眼的客人。」
「显眼?这倒是……挂了一只手却还这么能吃的好像也没几个了。」
店家笑着捂了一下半白的胡须,「比您更严重的伤兵老头子我可是有见过的喔!不过两位一看就跟人家不一样,请问是打哪儿来的?」
正当男人准备开口之际,少年突然替他斟起酒来,「我们是从京都过来的,本来是想四处旅行,却没想到被挡在了加贺。」
「咦?这么说来这位小哥不是清原军罗?瞧您伤成这样,还以为是跟武田军打仗打来的……」
「欸……让老爹见笑了。」男人挠着后脑勺苦笑了下。「对了老爹,既然你在加贺住十几年了,近畿这一带的人事物您肯定熟得不得了罗?」
「那还用得着说吗?就连这半年才移师过来的清原大人,老头子我可是常常往他府上送酒呢!」
「哦?那我们今天岂不是来对地方了?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居然可以跟清原大人共饮同一款酒!」
「如果小哥不嫌弃,老头子我待会儿多上几壶让两位过过瘾。」
「用不着待会儿,老爹不如现在就温两壶过来让我们尝尝吧?」
支开店家之后,见少年若有所思,他轻握了下他的手,这时候店家刚好端着两瓶酒过来,少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
「话说这几年武田跟清原打得不可开交,两位怎会挑在这种时候出游呢?」
「他们这样也不只一两年而已,谁晓得会这么倒霉刚好遇上封关啊!」
「说得也是啦!清原大人也是被逼到绝路了,要不然又怎会退守到加贺来?不过啊老头子我倒是觉得,终于有个像样的人来管了!我们加贺啊!在清原大人到来之前虽然有过驻军,不过也只会仗势欺人的走狗而已,现在可不一样罗!自从有了清原大人的整顿,大家都开始守规矩了,清原军真的是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啊!他们会跟老百姓一起工作巡夜,并不是只会白吃白喝的米虫……清原军不容易啊!他们的一言一行,我们大伙儿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嗯……听起来清原大人似乎颇受到众人的爱戴呢!」
「事实确实是如此。同样身为守护大名,老头子我就听说武田军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真是让人不得不庆幸今天进驻加贺的是清原大人而不是武田那厮……」
「老爹说得好啊!这番话可够公道的了!」难得同仇敌忾,赤染笑得乐不可支,差点儿没一把抱住店家以表示他的大力赞同。
「对了,刚听两位说是从京都来的,可是跟着北条公子一起过来的?」
「北条公子?」
「嗯,这阵子京都过来了一批人,据说都是北条家北条琉光公子的亲卫……说到这事,前几天北条公子进城的时候仪仗非但占据了整条大街,还有清原家的小泽大人亲自押阵,老头子我打从出生以来可还没见过那样的阵势!」
赤染契听得兴致勃勃,忍不住问道:「老爹有瞧见北条公子的模样吗?」
「就是没有才教人遗憾啊!当时整顶轿子盖得密不透风连张人影都瞧不见,不过事后倒是有听人家提起过……听说北条公子生得非常好看,全国也找不出比他还要漂亮的人来了——」店家说着说着像是突然察觉了什么,幸好一旁的赤染反应够快,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连忙否认道:
「他不是他不是,他要是,我们还用着得亲自上您这儿喝酒吗?清原大人老早就让人送来了。」
「说得也是。」店家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跟少年点了个头。
「请别放在心上,能跟北条公子扯上关系也是我的荣幸。」少年笑了笑,从头到尾就像个局外人似的听着路人讲述自己同胞兄弟的故事。
就在赤染与店家另辟话题之际,他托着腮望向窗外,不由得幻想起那一日北条家浩浩荡荡驾临加贺的画面。
一想到「北条公子」这个称谓,一股名正言顺到令人嫉妒的情绪汹涌了胸口,他闭了闭眼,缓慢地抽长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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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两人返回清原邸天色已昏,平子陵在接获通报之后匆匆赶来,一见到他们,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街上这么好玩吗?去了一整天,差点就派人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