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男人弯曲的手指根本挡不住他的脚步,但他却动弹不得。明明天还没黑,他却已经觉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
「睡饱了吗?」他过了许久才发出声音,尽管听起来很陌生、尽管维持着一贯的冷静,音节在消失之前还是透出了一丝沙哑。
男人又闭上眼睛像是很疲倦,直到他再度张开之前,停留的时间长到让少年以为他似乎又陷入了昏睡。
「赤染?」他赶到他面前想碰他又担心触痛他,他看着他的脸,泪水悄悄湿了眼角。
男人半掀着眼,才抬起手立刻被主动握住,他凝视了他好久好久,唇形微动。
少年摇摇头,举起手背擦了擦眼睛,可是低下去的头却再也没抬起来过。
注①:直线剪裁衣袖宽阔,原为沐浴后吸水性强的轻便和服,后发展为平民喜好的衣着之一。
第十一章:京都梦魇
揣摩着父亲唇边那点宠溺的意味,我摸摸自己的脸,不由得羡慕起琉光那张暖如春阳的笑靥。我曾经期盼那双牵着他的手有朝一日也能温暖我,然而直到我踏出北条家大门为止,我始终只能恪守本分,看着这个本该属于我的舞台上演另一出父慈子孝的戏码。
满弓。
瞄准红心的眼在箭矢贯穿树干的刹那,掠过了一丝解放的快意。他趋前数了数藤树上残留的箭孔,认出了每一个深深浅浅的伤痕。
每一个箭孔都埋葬了他的委屈,他的怒意,他的不满以及他的嫉妒。他只要不开心就会带着弓箭往这儿跑,因为他记得这是那个女人最喜欢的树。
有时候那个女人的气焰嚣张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可是他父亲的肩膀依然宽厚得足以承受一切,好几次,他都看见男人的尊严被狠狠踩碎在那叠叠层层令人眼花撩乱的衣摆底下,也许是因为戴起「北条」这顶帽子的时候脖子总是沉重得抬不起来,因此他选择了沉默好节省一些体力。
他从父亲身上感觉到藤原一族过去不可一世的光辉已然黯淡甚至于消失,那样的唯唯诺诺只让他间接明了到一个人为了追求生存,其实并没有所谓不可牺牲的东西。比方说母亲,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那年他连六岁都不到,童智未开的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叫做背叛?他只记得一进门便看见殷红的液体流了到处都是,母亲那雪白的身子软倒在地,就连敞开的衣襟也顾不及拉上。
他想走过去搂母亲,可是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肩膀,他的父亲摸了摸他的头发,那是第一次同时也是唯一一次他对他有过的亲密举动。他当时还傻呼呼地伸出手去抚平他唇边的痕迹,事后回想起来才理解到那是多么残忍的一张笑容。
当年的他,还不明白何谓死亡,他天真地相信了父亲所编造出来的谎言,他同意他的说法,他们必须离开母亲才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息。
几天后,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出了家门,一路上,他心里很挂念母亲可又不敢开口,就这样,他怀着心事来到了京都。
下车时,率先入眼的是一道高耸的朱漆大门,他记得那门槛之高,他得费力抬高脚根才跨得过。待走进那座筑有绵长围墙的府邸,群芳争艳的景致让他眼前为之一亮,不管是绿池春泉还是白石樱木,清爽的空气中都飘散着不同于南国的内敛风雅。
突然间,有几名额头点着蛾眉的侍女朝他们走来,她们在经过父亲时虽然低着头,可唇边轻掩的笑意却有些暧昧不明。父亲不发一语,牵着他走上回廊,过没多久,刚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侍女们正簇拥着一名身着十二单衣①的艳丽夫人走进凉亭。
他怕生,躲到了父亲身后却又被推至跟前,「昭雅,记住在这儿你只能喊我伯父,千万别说溜嘴。」他蹲下来在他耳边说道。
「为什么?」
「听话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可是——」正当他想再问清楚一点之时,亭内大腹便便容貌却不改娇艳的夫人已在侍女的搀扶下朝他们走来。
「政辅,你怎么离我这么远?」夫人笑了笑,声音有些慵懒,美丽的笑容让人有点睁不开眼睛。
「我带了个孩子来见你。」
父亲执过他的手硬是把他送到了夫人面前,「他是我某个远房亲戚的遗腹子,我瞧他无依无靠便把他接过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听到这句话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扯住他的衣袖难掩慌张,但父亲从头到尾却只是挂着微笑,没有给他任何解释。
「昭雅,这是姨,快喊人。」
女人细细打量起自己,瞅人的眼神教他感到害怕,他的头越来越低,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不是黑的?」女人举起手扇优雅地遮去了嘴里的惊呼,在那当下他瞧见了她眼底的轻蔑。
「我那远房亲戚生性荒唐,他妻在他死后也不知所踪了……京子,我知道此事对你有点为难,不过于情于理,总不能教我坐视不管吧?」
「你都这么说了,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女人又笑了,她微微贴近身去,毫不避嫌地拉过父亲的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上。
不久之后女人生了个孩子,他没见过父亲那样欣喜若狂,那一天晚上他握着他小小的肩膀,掩不住激动地对他说,他有了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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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几何时,他开始习惯与孤独作伴。
他总喜欢一个人走过幽暗的长廊,一个人眺望整天的绿泉流水,一个人在毫无生气的假山假水之间散步。环境的加成提前了懂事的年纪,转眼间,距离加元服的仪式就只剩下几个月了。
每到了傍晚,他都会跑去查看栽种在水池旁边那株乏人照料的白梅树。以为它枯死之际,偶尔又见它枝枒上叼着几片稀疏的叶子,尽管刚到这儿的第三年他还在树下拾过花瓣,但他已有好些年都不曾见过它着花。
他有时候会想,梅树大概也拥有着七情六欲,没有人欣赏的花,不开也罢。
「雅哥哥!」
光听声音,用不着回头也知道是谁。他落了落眉头,口气有些意兴阑珊。「你干嘛老跟着我?」
「我做了新的沙包,你能陪我玩吗?」
「我没空。」
看见男孩那张兴冲冲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下来,即便觉得于心不忍,但又有谁来管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他不否认每次见到他心里总有一股甜甜的暖意流过,可是那又怎样?比起他所失去的,男孩只是把他所得到的施舍一点点给自己罢了。
姑且不论男孩原本就是个相当漂亮的孩子,他至少因为那双黑眼睛独占了整个北条家的恩宠,尤其是父亲,当他感受到那样显而易见的冷落与忽视之时,他忍不住憎恶起自己的蓝眼睛。或许自己的出生本来就是个错误,或许他如果没有被生下来的话,母亲也用不着一个人守在遥远的南国了。
「你自己去玩啦!要不然待会姨又有话说了。」他东张西望极力想找个藉口甩开男孩,他恨死了他的天真单纯,他难道不晓得他纡尊降贵的亲近对他而言,是比被千刀万剐还要教人难以忍受的羞辱吗?
「雅哥哥……琉光做错了什么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讨厌我呢?」
望见那双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噙着泪光,他突然发觉喉头紧涩得说不出话来。他很想逃开,然而双脚却沉重得像是钉死在地面似的。
求求你别再这样纠缠不休好吗?
求求你别再用那张无邪的笑靥一再提醒我的卑微行吗?
光是跟他站在一起,他便觉得整个脑袋像是要炸开似的,他害怕地退开脚步,男孩却突然握上了他的手——
「走开!」
「昭雅?」
「走、走开!」他像是失去了理智,疯狂地挥开那双不断接近的手,够了!他真的受够了!他没想过要攀附北条家也没想过要跟他们产生关连,只要离他远远的……远远的,他自然会消失,彷佛他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一样。
「昭雅!」
「不要碰我!」蓦地被捉住了手,他惶惶睁开双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赤染一脸担忧的表情。
梦……就只是梦吗?那样真实的感知,竟然只是梦而已……他的背脊还窜着冷汗,还没有办法马上平静下来。
「怎么了?最近太累了吗?」赤染抚开他颊边滑落的发,冰凉的体温让他想多停留一下但最后还是故做漠然地推了开。
「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在屋里闷了这么多天,我快受不了了。」赤染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主动伸出手来,他只好将他搀了起来。
「晚上我让人多铺条床被给你好不好?老是靠着墙壁睡很不舒服吧?」当两人来到绿意盎然的庭园之时,赤染突然迸出了这句话。
「不、不需要吧?只是不小心打瞌睡而已,我回自己的屋里睡就好了。」
「是吗?」尽管没有要戳破他的意思,但自从他发现少年每晚都是等到自己入睡之后才又悄悄潜进房里来便不禁心疼起他的身子。按理说他的伤势正在复原当中,生活起居其实也不太需要人家废寝忘食的照料了,但少年的情况似乎没有这么单纯。
「要歇会儿吗?我们走好久了。」少年扶着他微微弯起了嘴角,那样希罕的温柔对赤染而言是足以留下深刻印象的。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实在是太好了,毕竟这世上还存在着让他无法割舍的东西。
「你刚是做了恶梦吗?我听见你——」双双来到亭下休憩时,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只是寻常的恶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无意交错的视线让问题划下了句点,这里离近畿太近了,连呼吸都充满了令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不想提更不愿去回顾方才的梦境究竟预知了什么徵兆。
两年来,他认真扮演好了雪舟这个角色。本以为就此脱胎换骨的他直到故地重游,才意识到穿戴了十几年的衣服早已化皮,紧紧缠住了他的血肉。
「昭雅?」
「我没事……真的。」他淡淡一笑,轻轻抽回了被赤染握住的手。当一道眼熟的人影从回廊闪了出来,他起身迎上道:
「既然碰到了,就顺道跟你介绍你的救命恩人吧!」
「嗯?」赤染纳闷跟上少年的脚步,恰巧对方也瞧见了他们。
「赤染君,身体好些了吗?」相对于赤染的陌生,对方对他可是了若指掌。一方面因为少年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由衷佩服他舍命相护的勇气。
「赤染,这位是平子陵平先生,加贺清原大人的军师。」
当平子陵揖袖致意时,赤染本来也想回拜,但碍于左手严重骨折至今仍以布巾吊在胸前,他只好改以点头示意。「我都听说了,非常感谢您的搭救,要不然我现在恐怕也没法站在这儿说话了。」
「哪儿的话,只是些举手之劳而已,若真的要谢的话就谢你身旁的雪舟君吧!在你昏迷期间若不是他一天照三顿饭的登门拜托,军医谅必也不会这么快就调配出能够让你苏醒过来的药方。」
赤染看着少年净是不可置信,他怎么也无法想像他对人家低声下气的模样。
「只是想还你一点人情罢了,你别想太多。」
「真意想不到……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了。」即使被刻意避开了视线,赤染依然压抑不住内心那份惊喜整张脸都笑开了。
「是吗?那么回去之后还是请军医过来一趟,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还有哪里没治好的。」少年白了他一眼,总觉得他兴奋过头了。倒是难得见到他较为人性化一面的平子陵频频称奇,眼前的雪舟怎么看都只是个正值敏感年纪的年轻人而已,实在很难跟冷酷好战的雪夜叉联想在一块。
平子陵礼貌性慰问几句之后,便转头对少年道:「雪舟君,关于之前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了?」
「平先生,我——」
「提议?什么提议?」
「是这样子的,我家主公惜才想延揽雪舟君为幕僚,故而遣我过来问问本人的意思。」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劲,平子陵赶紧出面解围道。
「你难不成?」
少年不明白赤染的脸色因何而变,但充满了责备的口吻却也让他失去了解释的意愿。
「赤染君请别误会,此事并非如你所想那般——」
「我知道了。」赤染二话不说便打断了平子陵的话,「刚才就当我没谢过好了,趁人之危的搭救跟勒赎有什么两样?雪舟他不会留下来的,大不了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们,彼此也就互不相欠了。」
「你说够了没有?」不管是不是赌气,当赤染飙出那句话时少年只想起了那十几日的忐忑心情。好不容易才把人救了回来,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让他这般轻贱自己的性命吗?
「我以为我才是那个应该生气的人吧?『雪舟』——」
刻意出口的名字让少年闷到说不出话来,被晾在一旁的平子陵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里外不是人。
「抱歉,是我提出的场合不当让赤染君误会了,但我家主公真的没有胁迫雪舟君的意思。再说了,接两位回城也是我的主意,怎么也说不到主公头上去。」
「无妨,随便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本来就不是为了他才留下来的,清原大人若真的愿意冰释前嫌,『雪舟』非常乐意为加贺贡献绵薄之力。」
「你!」
无视赤染的怒目,少年续道:「还有,人各有志,若有人想走的话请自便,也用不着徵询我的意见了。」他话一说完便迳自告辞也没再搭理过赤染。
平子陵泛起苦笑忍不住对赤染投以同情的眼光,「平常总是觉得他没什么表情,没想到发脾气的时候还挺吓人的。」
「平先生?」
「话说回来,我还是必须再郑重强调一次,赤染君真的误会我家主公了。一开始在河边遇到你们的时候,雪舟君确实打算以自己为筹码,当时,我也不否认这是桩相当迷人的买卖。只不过回到加贺之后,你的事不晓得是怎么传到主公耳里的,他什么也没问只下了一道命令要军医全力救治你,至于召见雪舟君一事,也是在你伤势稍微稳定之后他才突然想起来的,从头到尾就只是这么一回事而已。」尽管这番解释很有可能会让他失去好不容易才点头的雪舟,但他那份珍视同伴甚至于愿意以命相抵的义气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了,他又怎么能够昧着良心去挑拨这对生死至交呢?
他永远都记得当鹤原大夫宣告要有心理准备之时,雪舟那面如死灰的表情。他好几次撞见他躲在门外掩面落泪,可是一回到人前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无所谓。等到时间一长之后,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赤染生死未卜的那段日子,对雪舟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难熬的时光。
「怎么了?难道雪舟君一个字都没跟你提起过吗?」见赤染沉默不语,平子陵微微挑起了眉毛。
赤染摇摇头,叹了口大气,「他是个什么事都喜欢往心里藏的家伙,任何会给对方带来困扰的事情,他都不可能会说的。」
「你倒是很了解他。」
「要是……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收下那抹意味深长的眼神,赤染契抿起唇,百感交集地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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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冲冲离开现场之后,少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眼生的地方。
周遭刺鼻的气味让他举袖掩住了口鼻,他随意张望了一下,只见宽阔的沙地皆被栅栏围起,地上还残留着深浅不一的蹄印,看来是不小心闯进练马场了。
射御书术原本就是世家子弟必习之技能,更何况清原贵为一国大名,在自家府邸设置这类的场所倒也不值得意外。
他信步走进马厩,其中有匹白马知道有人靠近温驯探出头来,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那头漂亮的鬃毛。
一次又一次的,似曾相识的动作教他黯了眼,尽管当事者不太清楚梗塞住胸口的情绪意味着什么,马儿却像是深谙人心似的主动腻上了他的手。
「你在这里干什么?谁准你随便跑进来的?」
忽然,一道紧张兮兮的叫骂声让他倏地回过神来,他还来不及回应,管理马厩的小厮已经快步朝他走了过来。
「啊!对不起……」他匆忙缩回了手,不巧背后刚好有人牵马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