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君当然不会有回应。
叶白则终于找到了自己能说的,他垂下眼,并不看闻人君的面孔,而只望着那只被自己握住了的手:“我喜欢你没有错,
我不是赤焰没有错,可是,我说了,我会还你一个赤焰……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还是,你不想再等了?时间没有多久了,等我杀了叶谦就好,已经快开始了,很快。”
“我知道你喜欢他,我尽力了,我……”
叶白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了,他的目光开始慢慢往上移着,一点一点,直到那张仿佛石雕似的冰冷面孔。
叶白的目光有些眷恋,也有些伤心。他说:
“我知道你喜欢他。”
“所以,我不会拿他来骗你。”
“他会回到你身边,我……”
“……用我的命保证。”
室内静悄悄的,天上的月终于挣破了乌云,于是一缕清辉就从敞开的窗户洒了进来,一地银辉。
该说的话说完了,叶白一直紧绷的心口略松了些。但随即,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似乎有些冰凉。皱了皱眉,叶白带点不
舍的放开了那只已经变得温热的手掌,拉了被子仔细盖住之后,他舍不得立刻离开,又见闻人君依旧沉睡,就干脆坐在床
边,仔细的地看着闻人君的面孔。
窗外好像传来了鸟扑棱翅膀的声音,随着就是清风和缓的笑声。
叶白坐着听了看了一会,忽然就开口:
“我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记住你了。”
“那时候我还跟着秦楼月,其实应该没有从前的记忆……不,不是因为从前的记忆,”这么说着,叶白难得的微微笑了,
“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起了遗世独立的谪仙,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也有人能这么漂亮。”
“漂亮到晃人眼睛。”叶白轻声说着,“其实秦楼月和曲峥云也长得不错,可惜我同秦楼月处得久了,而曲峥云固然是漂
亮到了极致,可再漂亮的一幅画、一件瓷器,最多也只是让人多看两眼吧?……世上这么多人,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能
让我移不开眼睛的,只有你。”
“那时候,我也没有想什么,只是多了解了一下,然后,我就知道了你的事情,二十出头的天下第一……”叶白说着,眼
神因缅怀而变得温柔,“天下宫的事差不多了了,我就开始天天找你比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你的武艺剑法,另一方面…
…我也不知道自己一趟一趟的跑,到底有多少是因为初次见面时那一瞬的记住。”
“后来,我到了你身边,我第一次……”叶白停了一会,他的眼神微微恍惚。
第一次什么?
第一次明显感觉到喜怒,第一次明显‘想要’,还是第一次有了喜欢?
是啊,他喜欢他……
叶白这么想着,也是这个时候,外头忽然有了一点不太明显的响动。
微微恍惚的眼神蓦然一凝,叶白在床边坐了一会后,再低声开口,语气平淡了许多:
“他们来了。”
闻人君的呼吸低至几不可闻。
叶白的目光在闻人君面上流连:“我之前说过了一句话,你不爱听,我想着那我以后就不再说了……可是现在,你再听一
次好么?最后一次。”
这么低声说完了,叶白张开口:
“我……”
叶白想说,我喜欢你。
可是看着沉睡中人平静的容颜,叶白却没有了接下去的声音。
他喜欢他。叶白这么想着的,可是他并不喜欢他……
叶白沉默着,他伸出手,想要碰一碰闻人君,但手指在半空中僵着停了好久,到底不敢也不舍得落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也或许已经许久。叶白无声无息的呼出了一口气,他收回了手,然后露出笑容,头一回
笑得连眼睛都弯了。
他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
他不喜欢他,不想听到他说喜欢。
可是他喜欢他。
所以……
他只说道:
“我会把人带给你。”
然后,他握着剑,举步离去,再无反顾。
○六六 棋差一招
闻人君睁开眼睛的时候,夏锦刚刚点亮了灯芯。
橙黄的火光一瞬褪去了黑暗。
因刺激而闭上了眼,好一会,闻人君才慢慢地重新睁开眼,而此时,夏锦已经捧着药站到了闻人君身旁。
“城主,喝药了。”见闻人君睁开了眼,夏锦轻声道。
闻人君没有说话,他用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夏锦忙搁下碗,服侍闻人君做好。
一番折腾之后,他再次端了恰好温热的药汤,递到闻人君面前。
闻人君伸手接过了:“什么时候来的?”
“只是方才。”夏锦眨了眨眼,笑了。
闻人君的目光就落在了那绯红色的眼睛上:“我方才睡着的时候,似乎觉得有什么人在身旁,好像还说了几句不知道什么
的话。”
夏锦面上微有讶然:“先前我过来的时候城主正在休息……”这么说着,他似乎有些不安,“我吵到城主了吗?”
闻人君没有立刻回答。倚着床,他半阖了眼似乎在休息。片刻,他道:“没什么,我也没听见什么,只是仿佛……大抵是
我睡糊涂了。”
夏锦乖巧的应了,他的目光落在闻人君手中的碗里,小声道:“城主先喝了药吧?”
闻人君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却依旧没有将碗里的浓黑的药汁喝下去。
夏锦倒也没有再开口,只老实地站在闻人君身旁,静静等着。
须臾,闻人君放下了一口未动的药碗:“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为你的眼睛像一个人?”
闻人君并没有这么说过,但他来这里的第一天就知道了。所以夏锦摇了头又点了头。
闻人君点了头:“已经有人跟你说了。那你也应该知道,闻人寻也是因为像他所以才被我留在身边的吧?”
确实是一起被告诉的,夏锦再点了头。
“既然这两点你都知道,那还有一件事你知不知道?”闻人君问。
“城主的意思是……”夏锦微带迟疑的开口。
“我最在意的,是关于他的事。”闻人君轻声开口,他直视着夏锦的眼睛,目光并不严厉,却淡漠以致冰冷,让人不寒而
栗:
“而我最不能容忍的,还是关于他的事。”
室内在猛然之间变得一片寂静。
夏锦的面上有些茫然,还有些慌张:“城主,您……”
您什么,夏锦没有说下去,只是眼中的三分委屈和三分不解越发明显了。
闻人君看在眼里,没有说什么,眼中的淡漠倒是稍褪了些。似乎也不想再说下去,他闭目休息了片刻,方才开口,已经揭
过了前面的话题:“我方才听到了些声音,外面出了什么事?”
夏锦收起了刚才的那一点外露情绪,只是并不高明,有心人稍一注意便能看得出来。想了想,他道:“墨大先生没有同我
说……不过,我听到好像是外头来了大批的什么人。”
这么说完,夏锦又小声提议:“城主要不要去看看?”
去看看?闻人君也这么问着自己,然后,他在心里摇了摇头:“不必,你下去罢,我再休息一会。”
夏锦低声应了,替闻人君吹熄灯火,就转身离开。
轻轻的关门声带走了屋内的最后一丝喧嚣和人气。在重新暗下来的房间内,闻人君半靠着床头,静静坐了一会之后,伸出
冰冷的左手,握住另一只温暖许多的右手。
飞云城外的山岚,压抑而凝滞。
在半山腰上,叶白隐身暗处,望着脚下不远处攒动的人头,耳边除了低低的风呼之外,尽是杂乱的呼吸和兵器碰撞的轻响
。
有三百人,还是更多一点?叶白这么想着,回望了一眼伫立于山上、笼于黝黑之中仿佛沉睡的城池,他停留着思索了一会
,在先弄出响动引开人和离开了再弄出动静表示自己不在飞云城之间犹豫了一会,片刻之后决定选择后者。
既然决定了,叶白就不再迟疑。最后看一眼那聚在一起的人群,叶白转过身,悄无声息的滑下树梢,接着足尖几点,就到
了下一层,恰好与那群人在同一个高度之上,只是因为已经决定避开,所以叶白挑的是离那群人足足过了百米的另一侧,
所以只要没有意外,就算对方阵营里有闻人君那样的高手坐镇,叶白也有把握不被发现。
但那只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我们都知道,有时候命运总喜欢跟人开点小玩笑,比如当你千方百计的想要战斗的时候
,它总能叫你因种种愿意而无法如愿;而当你终于死心了准备走开的时候,战斗却又到了你面前,叫你避无可避。
就在叶白的脚底堪堪踏上山腰下一层的土地的时候,一点微不足道的阻力让叶白一下子顿住了。
而几乎同一时刻的,在百米开外的人群一下子燃起了大堆火把,将山上照亮了好大一块,各种各样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杂乱
响起,句式用词各有不同,但内容却高度统一,就是:
——“人在那里!快拿下!”
虽然一开始是打算隐身离去,但既然暴露了,叶白也没有太多的在意。他只是低下头,看着密布脚下、横七竖八的极细银
丝。
上来的时候还没有……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就全部都弄好了?叶白颇为意外,但也有些赞赏,他看了一眼争着涌过
来,并且已经推进了差不多一半路程的人群,足见一点,身子就化为残影,向远处掠去。
涌向叶白的人群短暂的骚动了一下,须臾,数道黑影脱出了群体,或在地上飞掠,或在枝头跳跃,追着叶白离去,转眼就
脱离了视线。
一路带着身后的尾巴下了小半个高山,正飞掠着的叶白忽然看见了一片密林。稍稍一顿,他身子几个轻晃,就消失在了后
头几个黑影的视线里。
那些黑影不得不停了下来,但面容上却并没有焦躁之色,相反,他们只是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忽然,追得最紧的一个中年汉子面上有了喜意,甚至没有跟旁边的人打个招呼,他脚下一跺,整个人就往密林的东北方向
冲了过去。
中年汉子固然最快,但他身旁几个黑影同样不差,差不多就在中年汉子斜了身子迈出去的时候,他们也像是纷纷听见了什
么,咬着中年汉子的尾巴,一连串的跟着跑了进去。
山风不知疲倦地吹着,在进入密林的最后一个人的身影也被重重遮掩的树木吞噬了好一会之后,叶白自不远处的一株两人
合抱的大树上滑了下来。
垂目看着不远地上的银丝,他扯了扯唇角,反身就再上了树,不过几下,就消失在了同那几个追出去的人方向完全相反的
深处。
接下来的大半路程上无惊无险。叶白早早的避开了漫山搜索的人群和一地的银丝,只花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就下到了飞云
城的山脚。
叶白选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小道。所以从山中开始直到山脚,一路都是密林环绕,蜿蜒崎岖,直到下到了山脚,才堪
堪有一条马车宽的土黄小道露了出来。
叶白先扫了一眼地面,发现并无多余东西之后,方才树梢上落下了来,向前走去。
然而仅仅只是两步,叶白就再次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定在了两侧密林的某一处:“谁?”
几乎就是叶白声音落下的那一刹那,一阵大笑蓦然响起,阴柔缠绵:
“哈哈哈,目下武林风头最劲的新秀果然不凡,怪道宰相府都开出巨额悬赏,追捕数月也不奏功效。”
伴随着声音,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光明正大的从树丛中走了出来。
男子的相貌颇为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但头发却是一片雪白,尤其面上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
叶白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男子的身份。
“瞎子神算陈言之?我记得你退出江湖许久了,没想到他能把你也给请来了。”
陈言之一笑,倒是温文尔雅:“宰相开出的条件委实不错,由不得在下拒绝。”
叶白的目光看向周围。他并不想多同陈言之纠缠,只是面前的人武功就是差自己也差得有限,再加上那些近在咫尺,马上
就可以赶过来的人……
回想着那几乎覆盖了半个飞云山的细丝,叶白忽然有了自己这次只怕是走不了了的念头。
短暂的沉默了片刻,叶白再次开口:“什么条件?加官进爵?”
反正人就要来了,虽说他的武功同样不错,但作为一个书生,能不动手当然是不动手的好,所以陈言之还是挺乐意同叶白
聊天的:“安邦定国应该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愿望,在下不才,倒也希望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是么。”叶白冷淡的回了一句,就不再开口。
如果其他人还没有过来,陈言之少不得还要勾着叶白再说两句话,但就在叶白回话之时,陈言之已经听见了手持弓弩字山
上疾走下来的人群,他也就乐得闭了嘴,袖手等着从军营里调出来的士兵谨慎而有序的包围住叶白,然后举起弓弩,对准
人,再按住机关。
听见这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陈言之的笑容深了一些也真诚了一些:“叶公子,你和相爷毕竟是父子,有什么坎不能过去
?现下你离开宰相府也有一段时间了,不如就跟在下回去罢——事情总要解决,你也不可能逃一辈子不是?”
叶白没有开口。他环顾四周,在看见那一排排闪烁寒光的箭尖时还没有反应,但等两道黑影自远处快速掠过来之时,他的
瞳孔终于微微一缩。
也是此时,其中一道黑影已经闪身进了圈内,妖妖娆娆的就笑出了声:“石老怪,不服不行啊,我们果然是差了书生一招
,就是让我们自己选,到底也没能堵到大头的。”
紧跟着落在圈内的老者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陈言之却已经笑了起来,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侥幸而已,十三娘谬赞了。”
这么说完,陈言之再次对准了叶白的方向,道:“叶公子,眼下人都到齐了,我方才说的话你可考虑好了?你和相爷到底
是父子,可能的话,我们这些受托之人也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叶白的眼神幽深了些:“你们笃定拿得下我?”
这次,陈言之没有说话,花十三娘则笑了起来:“我们笃定至少留得下你的尸体。”
叶白不再说话。
陈言之等了一会,没再听见声音,便露出欢喜的笑容:“看来叶公子是想明白了——公子果然是聪明人,本来就是一家人
,何必非要做两家事?”
这么说罢,他转头对着花十三娘。
花十三娘心领神会,妖妖娆娆弱柳扶风似的走到了叶白身边。
“叶公子……”抄着一口吴侬软语,花十三娘无骨似的靠向了叶白,一双素手堪堪往叶白的剑上摸,就见本来只是冷淡着
脸的叶白一下子冷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