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了。”叶白微哑着声音,“二百多年了,没什么必要掩饰,你当然就用原来的武功了……赤焰对你的什么事情
不了解?再加上他痴迷武道,这一块的记忆自然是清清楚楚的。叶谦注意到之后,再对着你稍稍印证记忆,很快就得出了
一个惊人的结论……”
“然后呢?”闻人君简单的说了三个字。
“他想要从你嘴里知道带着记忆重生的方法。”叶白道。
“礼物就是你?”闻人君转眼看着脚下的尸体,笑着问。
叶白稍一沉默便应了,很平静:“他在我的脸上动刀,差不多一年的时间,终于弄出了一张赤焰的脸。他原本大概是打算
先让我扬名,然后让你主动找来,这样一来,想要得到秘密就简单得多了。”
“他没想到你会逃跑。”闻人君陈述道。
“这或许是他唯一算漏的。”叶白道,“他以为自己自小把我养在封闭的地方,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有赤焰完整
的记忆。”
“是啊,你有赤焰完整的记忆。”闻人君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你那时候出来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叶白略微沉默一下:“那时候,我打算去找你。”
闻人君神色微动。
“我在一间房子里生活了十六年,没有自己的记忆,天天想着天天看着的都是赤焰和你的事情……我那个时候,大概就算
是赤焰了。”叶白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些疲惫来。
“可是后来,我跳了河,又失去记忆,和秦楼月一起生活十来年……”叶白的声音慢慢低了下来。
闻人君替他说完了:“所以,你不是赤焰?”
“闻人。”叶白出声。
闻人君倒是笑了,他用染了血的手指轻轻擦过叶白的脸颊,在上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我都没有哭,你哭什么?”
“我哭了?”叶白的脸上泛起些疑惑,他伸手摸了摸脸颊,果然摸到了一些冰凉。
“闻人。”叶白再开了口,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所以只好叫着闻人君的名字。
但闻人君没有回答。他只是站着,微微咳嗽,神色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倦怠,好像疲惫得下一刻就要躺下去了一样。
叶白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了闻人君的手。
滚烫和冰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自合握处传来——滚烫的血,冰冷的皮肤。
叶白握住闻人君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闻人君没有挣扎,他就站着,任由叶白这么握着。
叶白一开始还是用力握着的,然而在感觉到闻人君的手上没有传递回一丝力道后,他的心不由渐渐沉了下去——闻人君不
是愿意让他握着,而不过是懒得挣扎罢了。
“闻人。”叶白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
但闻人君微笑着回应了:“怎么?”
叶白看着闻人君。
“别笑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闻人君依旧微笑着,淡淡的。他在看叶白。但他看的,并不是叶白。
叶白的手骤然收紧。
闻人君恍若未觉。
于是叶白不得不慢慢地放松了……他有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浮现的,一开始,也不过只是一个模
模糊糊的念头。唯一和其他念头有所区别的,不过是叶白无法随着时间遗忘和忽略这个念头。
一如他始终无法将目光自闻人君身上挪开。
哪怕对方不喜欢他。
哪怕对方甚至不在乎他。
“闻人……”叶白开了口,然后他略顿了一顿,又自语道,“……君。”
闻人君没有回应。
叶白也不在意了,他继续开口:“先前玉佩的事情不管,可是压着我在我脸上动刀……”他稍稍一停,眸中继而露出浓烈
的杀意,“我必杀他。”
闻人君并不出声。
叶白继续往下说:“如果没有之后的十几年,我大概能是赤焰;可是有了这十几年……”
叶白停住了。敛目片刻,他再执起闻人君的手,擦去上面的血迹。然后将自己的五指一点一点地嵌入对方的指缝中,继而
合握。
几分珍惜,几分眷恋。
“我不是赤焰。”
“可是我喜欢你。”
“我只要杀了叶谦。然后……”
“……然后,我还你一个赤焰。”
我还你一个赤焰。
——只要,你能快乐。
【合: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六三 我愿意
秦楼月以为自己看错了。
一个隆冬还飘着雪的天气里,他大早上的被人叫起来,紧赶慢赶的走了好一段路上山,然后看见碎了满地的冰块和一具被
彻底地毁了脸的尸体……
秦楼月有那么一刻其实是希望自己是在做梦的。但当他按了按额角再看着四周,发现身边的人还是一副如丧考妣的神色之
后,他不得不再把目光移向面前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上。
尸体脸颊上的皮肉全部被削去了,头发倒是还在,只是完整的头发贴在只剩下头骨的脸上,却怎么看怎么显得可笑。
秦楼月走到了尸体旁边。他蹲下身,伸手握住了尸体的手。
那只浮现了尸斑的手僵硬而冰冷。
秦楼月再握了握。
只听“咔”的一声,是手骨裂了的声音。
秦楼月的手僵了僵,接着,他慢慢放开了尸体的手。
“发生了什么事,谁出来说说?”
周围人互相望了望,片刻,昨天看守后山的人硬着头皮站出来:“小人并不知晓,想来是从前叶大人得罪过的人上山来了
……”他含混了几句,“这是早上巡山人巡视时候发现的。”
“早上发现的。”秦楼月轻轻唔了一声,“不过我怎么记得,我的吩咐是‘时刻留守’?”
周围人哑然无言。
秦楼月确实是吩咐过要时刻留守的,可有道是人走茶凉,身前再威风的人死了,也不过是一抷黄土一具枯骨,也要被人遗
忘的。何况像叶白这种虽居高位却并无什么权利,又不曾和人交好的人?故而秦楼月下过命令是下过命令,却没有什么人
真正认真执行过,毕竟谁都不会知道真有一天有人会傻缺到要冒着惹下无穷麻烦的后果去图一时快乐不是?
“没人会说话了?”等不到回答,秦楼月含笑着又问了一句。
“是属下督促不力,望宫主责罚!”一直跟着秦楼月的男子忽然跪下,重重弯腰。
秦楼月的目光就落在了男子身上。
此时,其他人也纷纷醒悟,大半都跪下请罪。
看着就跪在面前的男子,再望着一片黑鸦鸦的头顶,秦楼月眼神渐渐冷了下去。他的手指轻轻敲着残缺不平的冰面,片刻
才笑道:“这么多人请罪……就是说,这件事你们都知道,都有份了?”
没人敢回答。
秦楼月其实还想再笑着问一句‘你们是不是笃定了法不责众。’,但他生生地忍了下来:
“罢了,依着来人能轻易震破玄冰的功力来看,就是你们守在这里,也没有幸免的可能。不过……”
秦楼月略顿了一下,他的眼神一一扫过面前所有跪着的人:“一个月之内,你们查不出是谁的话,那现在跪着的人,统统
提头来见——我不会落下你们任何一个,”他的目光再回到了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男子身上,“明白吗?”
跪下的人只有答应。
秦楼月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部退下。
其他的人悄悄地都退走了,只有那最先跪下的跟着秦楼月的男子还跪在地上。
秦楼月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替面前的尸体整理衣冠,扫除碎冰,再拂去残肉……等一切都做完之后,秦楼月才再看向男
子:“怎么不起来?”
男子越发低了头:“小人督促不力,才导致大人受此屈辱,还请宫主责罚。”
秦楼月静静的听着。片刻,他微微笑了:“玄风,你知道么?你方才说的这句话,叶白从来没有说过。”
秦楼月的语气其实颇为温和的,但听见这句话的玄风却猛然僵住了脸。
你知道么?你方才说的说的这句话,叶白从来没有说过。
——连叶白都从来没有说过的话,你凭什么说?
……
如果说今天秦楼月的心情是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话,那今天傅长天的心情就绝对是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了。
傅长天的探子正在向傅长天报告:“大人,这半个月来武林基本都在为闻人寻的事情沸腾着,到处风声鹤唳,我们也不敢
轻举妄动……”
傅长天难得的微笑:“没事,我知道,不急,你们的安全更重要。”
探子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大人!还有就是在帝都的探子出了点失误,让我们的几个据点都被人扫掉了……”
傅长天唔了一声,面上还带着微笑:“有些事情难免的。”
探子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在听反话,刚要请罪,就看见傅长天面上不是冷笑不是阴笑而确确实实的是微笑。
还是微笑……这么想着,探子小心翼翼地说了关于天下宫的情报:“最近两天,天下宫彻底收服了从付家那里强来的地盘
……”
傅长天皱了眉,但随即就松开了:“也罢,意料之中的事情。”
连天下宫的事情都能说出‘也罢’了?探子先惊后喜,当下再不含糊,一股脑儿就把所有不利的消息倒了出来,而有利的
……
——那当然是等着下次大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说了!
一个早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打发走了最后一个频频回望的探子,傅长天在椅子上坐着看了一会情报后,到底忍不住,
关严了大门就向后院走去。
后院里,叶白正坐在临水的凉亭之中。
冬意正浓,池塘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火兽正趴在池塘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爪子刺着冰面,满意于那左一个右一个的
连着蜘蛛网般裂痕的小窟窿。冰火兽的左上方则是石桌,叶白的长剑就横在石桌上,而他自己,则正微垂着眼,静静看着
自己的双手。
傅长天心头重重一跳。仅仅只是看见叶白,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了,无法不愉快,无法不舒服。
傅长天的眼神柔和了,他理所当然地忽略了横在池塘边、好大一只的冰火兽,只蹬蹬蹬地走上凉亭,拿起一旁搁下的大氅
,小心替叶白披上:
“大人,起风了,当心着凉。”
叶白还没有说话,趴在一旁的冰火兽就不乐意了:从来都是它忽略人,什么时候轮到人忽略它了?
这么想着,冰火兽呼一下就站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踏步到了傅长天面前。
傅长天这才看见了冰火兽:“大人,这是你的宠物?”这么说着,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真威武。”
冰火兽一下子就顿住了。它倒是听明白了傅长天的夸赞,可是……
可是,什么时候,夸赞也能听得这么不顺心?冰火兽茫然的思索着。
叶白的目光移到了傅长天身上:“坐吧。”
傅长天微笑着:“小人站着就好了。”
叶白应了一声:“往后不需要再关注天下宫了,注意叶谦的动向。”
对于叶白的‘不要关注天下宫’,傅长天倒是没有质疑什么,只是问:“对于叶谦,大人是想……”
“我必杀他。”叶白回答了四个字。
傅长天便不再多话,只轻轻应了一声。
叶白没有再开口,他伸手摸了摸走到脚边的冰火兽。
就在傅长天以为叶白要离开的时候,叶白忽然开了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傅长天呆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叶白是在说他计划推翻天下宫的事情。
想了想,傅长天道:“小人只是……”
傅长天至今还记得自己听到消息之后的仿佛世界都塌陷了的感觉,当时的他惊怒憎恨,只想着要毁了秦楼月的一切,好让
对方也明白自己的痛苦……其实现在也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没有必要让叶白知道。
于是傅长天只是微笑:“小人只是不甘心,不甘心秦楼月如此背信弃义而已。”
叶白沉默片刻:“是么。”
傅长天刚琢磨了该不该回答一个‘当然’,就听叶白再道:“付出了所有,别人也不在意,你又是何苦。”
叶白说得很平淡,可傅长天真的结结实实的懵了一次,脱口就说:“我愿意。”
叶白不再开口。
确实是‘我愿意’。
不过是‘我愿意’。
简单的三个字,就能抵了所有。
叶白看着自己腕间的一道红痕:“我的右手伤了,日后大概是无望登峰造极了……等我杀了叶谦,就替你打下一片地方。
到时候你要报仇也好要争夺天下也罢,”叶白略顿了顿,“总是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叶白的难得的在为人考虑了,可傅长天却脸色骤变:“大人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叶白摇了摇头,“我自己练出来的功力,能用就用而已。”
叶白说的话太奇怪了,傅长天张了嘴还想再问,可叶白却已经不想说了。站起身,他道:“我先走了,你日后有事,可以
找我。”
“大人!”傅长天叫住叶白。
叶白停住脚步,却并不回头。
“小人一直……”一直什么?傅长天顿住,好半天才接下去道,“小人一直在等大人,小人只希望大人能一生顺遂……”
叶白没有说话。
他离开了这难得的安静小院。
○六四 噩耗
暮春三月,江南的垂柳刚刚抽了芽,一丝丝一缕缕的嫩绿随风而动,刹是可爱。
“你说叶白又从宰相府布置的陷进里逃了出来,甚至不止逃了出来,还顺道破坏了宰相府的几处基业?”江南一处小院的
绣房里,何采衣坐在绣墩之上,神色平静,但那一双微皱着的拢烟眉却让她自然而然的就带上了一点哀愁——如果不看那
三道几乎贯穿了整张脸的爪痕的话。
站在何采衣面前的人毕恭毕敬:“是,姑娘。”
“都快小半年了吧?宰相府未免让人贻笑……”这么说着,何采衣心头一动,呆了片刻后忽然就站了起来!
站在何采衣面前的人吃了一惊。
没有理会面前的人,何采衣来回走了几步,心中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面上也就跟着泛出了难得的喜色:“等等,你让人去
——”
倏然一声重响,绣房的门被重重推开了,拓跋凛沉着脸自外头大步走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