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久了,所以派出飞云城的在各地的人手暗中协助叶白,自己却隐藏行迹来到了天岚山上——这是只有他和赤焰知道的地
方,就算是在两百年前。
闻人君在天岚山上,已经等了十天了。而按叶白最后出现的地点来看,这个时候,他也差不多该到这里了。而一旦叶白出
现,那就证明他从一开头错了——叶白就是赤焰!
闻人君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希冀着自己犯错。
叶白为什么不能是赤焰呢?他们有着一样的面孔,一样的个性,甚至一样的习惯!——
叶白就是赤焰!
闻人君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扎破了掌心,他却恍若未觉,只来来回回地走着,来来回回地想着。
只要叶白能来到这里,他就是赤焰,只要他是赤焰——
从前和叶白相处的点滴突然浮现在闻人君的脑海里,然而只是一瞬,闻人君就把这些回忆统统抛开。
只要他是赤焰,他就能向他道歉;只要他是赤焰,他就告诉他他真的爱他;只要他是赤焰,他就把全天下最好的、他所有
想要的东西统统捧到他面前——只要他是赤焰!
……只要他是赤焰。
闻人君微微阖了目。开阔的山顶上一无所遮,并无半点人迹。所以也没有人能看见,在闭目的那一刹那,闻人君脸上那一
闪而逝的脆弱。
忽然卷起一阵强劲山岚,飞雪纷扬,漫天皆白。
闻人君睁开了眼。
他看见一个身影远远走来。
黑发青衣,只身单剑。
是叶白。
风夹着雪,刮在脸上,刺骨地冷。闻人君站在原地,忽然失去了移动的力气。他只得直直地站着,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走
进,一点一点的清晰。
叶白走上了山顶。
闻人君就看清楚了对方微带苍白的脸色。
心脏重重地抽疼一下,闻人君就要朝对方伸出手。然而此时,叶白却笑了。
是冲着闻人君的笑容,淡淡的,不热情,甚至不明显,但闻人君依旧十分轻易地从这个仅仅只弯了弯唇角的笑容中读出了
全然地喜悦和全然地信任——是一个和许久许久以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闻人君只觉得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叶白走进自己,再看着叶白把右手伸入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闻人君扯动唇角,他露出一个满含惊喜又小心翼翼地微笑,他朝着叶白伸出了手——正是这个时候!
脚下的落雪无声无息地飞溅开来,一道黑影倏然穿出,直直向五步之外地叶白激射而去!
炼神巅峰的武者,尤其是叶白,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应该也不会走神。然而此时,他是来见闻人君的,所以有那么一瞬
的时间,叶白怔了一怔。
然而这一怔也不过是几个刹那的功夫,在黑影距离自身还有三步的距离时,叶白就反应过来了。右手稍握,叶白刚刚松开
玉佩要去拔剑,就见原本直直指着自己脖颈的长剑一转,已经指向那堪堪掉落的玉佩。
先保证玉佩的完好还是先杀人?叶白来不及做理性的判断。只一眨眼的功夫,叶白的右手一握一松,已经去捞那块往地上
掉的玉佩!
黑影发出了短促的冷笑。
只见泛着银光的长剑再一转,一线血色,就浮现了出来——是叶白的手腕。从一开始,黑影的目的,就只是叶白的手腕!
刺痛自手腕传入脑海,叶白脸色不变,身子一晃,出手如电!
还来不及为自己的得手而庆贺,黑影只觉得眼前一花,就觉脖子被上了一道小了一号的铁圈,紧得叫人无法呼吸。
黑影的距离太近,两人动手的速度太快,加上自己又是心神动摇之际,等闻人君堪堪回过神来的时候,叶白已经扣住了人
。
目光一下子就停在叶白不停滴着血的右手腕上,闻人君脸色沉得可怕,他走近叶白,先执起对方的手仔细看过之后,再撕
了一片干净的里衣小心包扎完,这才扫过被叶白扣着的人。
“方二?”
黑影正是之前付家派出的在溯山围剿过叶白的方二。
只见他先是费力对闻人君道:“不想城主大人也听过小的的名号。”接着又冲叶白挤出一个有些怪异的微笑,道,“寻少
爷,您松点劲,难道不想听听小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对于方二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自认这个地点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闻人君确实弄明白。
然而被方二询问的叶白却一点都不想知道。
叶白脸色一沉,不要说开口,甚至还没有一个眨眼的功夫,方二就听见了“喀嚓”的一声脆响。
怎么可能!等等,我还没有——
耳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方二一下子瞪大了眼。紧接着,他的眼中就浮现了再清楚不过的惊恐,他死死地看着叶白,喉
咙咯吱咯吱地连连响动,好像极力想要说些什么。
叶白面无表情地将五指再度收紧。
一连串的喀喀声中,方二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被叶白彻底拧碎了脖子——是拧碎,在第二次加重力道的时候,叶白就用
五指,将对方的喉骨一块一块的捏碎。
叶白松开了手。
方二的尸体滑落在地上,没了脖子支持的脑袋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扭曲着搭在方二自己的肩膀上。
闻人君心中掠过一丝怪异的感觉。然而这丝怪异很快就淹没在了满满的喜悦之中。根本没心思去理会方二的死和叶白反常
的刻意狠辣,他只贪婪地看着叶白的脸,然后小心又快速的说:“赤焰,我们先回飞云城好不好?然后立刻找大夫,你的
手要拿剑,刚刚可能伤到筋脉——”
叶白握住了闻人君的手。
于是闻人君所有未尽的话都停留并消失在了喉咙之中。
风依旧呼呼地刮着,足足过了好半晌,闻人君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抚了抚叶白的长发:“对不起,对不起,赤焰,我……”
他喃喃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歉,然后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喜欢。
闻人君真的喜欢赤焰。
闻人君真的爱赤焰。
叶白敛目片刻。
接着,他抬起自己的右手,将玉佩递向闻人君:“这个玉佩,上次你没有拿到……”
叶白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小心翼翼地抚着叶白黑发的闻人君就猛然将叶白抱进怀里,死死地,不留一丝空隙,仿佛要将
他整个人嵌入自己体内。
叶白听见闻人君用沙哑的声音笑道:我真的没有想到能再见到你,赤焰。
叶白略侧了侧头,他看见了闻人君骤然柔软下来的侧颜,他还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对方的身体正微微颤抖着……
闻人君的身体,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一样温暖,一样有力,一样让人安心,让人眷恋,让人留恋不舍。
但叶白突然有些累了。
静静地站着,叶白感觉着自闻人君身上传来的热度,然后,他伸手,环住了对方:“闻人。”
闻人君抱住叶白的双手一松又一紧,他重复的念着,无法压抑也不想压抑自己声音里的喜悦庆幸:“赤焰,赤焰,赤焰…
…”
叶白环住对方的手渐渐收紧,他略带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干净清冽的味道,然后——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手。
“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闻人君抱着叶白的力道微微松了,却并不舍得放开人,只扬了声音算作疑惑:“嗯?”
叶白其实也不舍得离开,不舍得开口,但他还是开口了。
他开了口,一字一句:
“陪我去天下宫,去看我的尸体。”
○六二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三)
一个天下第一,再加上另一个能轻易击杀同阶段武者的炼神巅峰,要神不知鬼不觉的探入天下宫并不是什么难事——尤其
他们探的还不是天下宫的重要地点,而只是一个停尸地。
——叶白的停尸地。
叶白并没有下葬。他是被放在天下宫后山的山巅的,用一块千载玄冰整个冰封住,保持尸身不腐,然后于大节之时,供天
下宫的其他人瞻仰祭拜。
叶白和闻人君到达天下宫后山的时候正是深夜。黯蓝的天空上没有月亮,只闪烁着数点星光,和冰封着叶白尸体的玄冰上
的光点遥遥应和。
叶白走近了玄冰。
他看见自己静静的躺在冰中,双目闭合,神态平静,仿佛安睡。
叶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隔着冰。
阴寒刹那就自手掌钻入叶白体内,沿着手臂一路攀升,沿途留下针刺似的疼痛。
然而疼痛只有一瞬,因为就在下一刻,闻人君已经轻轻覆上了叶白的手背。
运劲将钻入对方体内的一丝寒气消除,闻人君握着叶白的手,将其移开冰面:“怎么了?”
叶白摇了摇头。他又看了一会冰中的身体,方才道:“把冰震开吧。”
闻人君一怔:“如果你想挪走身体……”他看了一眼玄冰中的人,“我们后头再想办法,现在弄开冰的话,不止很可能导
致尸身腐烂。还会贻误你手腕上的伤势。”
“我不是要挪走身体,”叶白说着,略顿一下,又道,“腐烂也没有关系。只要先不伤害里头的躯体。至于手腕,你带的
药够好了,也不差这点时间。”
闻人君越发疑惑,却没有再说什么,运气内劲便在冰面上轻轻一抚。
比普通精铁还坚硬些的玄冰开始无声无息的自中间向四周龟裂,继而轻轻一声‘砰’响,一整块玄冰的整个上半部分,就
碎成了无数指甲片大的小块,于暗夜之中泛着微光,纷飞四散。
玄冰中的身体暴露在了空气中。
叶白看了那张脸好一会。继而,他抽出了剑,只轻轻一剑,就自那张脸上连皮带肉的削下了一块。
没有血,惨白的肉块无力的掉落在还剩下的玄冰上。
叶白的手指微动了动,再要出手。
但闻人君却已经从极致的惊愣之中回过了神。
“赤——”满面的惊讶,闻人君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记得先伸手扣住叶白的手腕,制住他的动作。
叶白的目光移到闻人君的脸上。
闻人君看了躺在冰上的尸体,又看了叶白,半天才道:“你要……做什么?”
“把那张脸上的肉全部削掉。”叶白开口。
闻人君以为对方在说笑:“赤焰。”
叶白神色平静地看着闻人君。
不是在说笑。
闻人君从叶白眼中看清楚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须臾沉默之后,他再开口:“为什么?”
“有东西要让你看。”叶白道。
“死者为大,我不需要。”闻人君沉声道。轻轻一顿,他缓和了声音,“赤焰,有什么事,你说就好了,”闻人君的面上
带了淡淡的笑意,很温和,很柔软:
“我信你。”
叶白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出声,只是望着静静躺在冰上的那张脸望了很久。
然后,他挣了手。
这一挣并不用力,但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叶白的答案。
闻人君迟疑了片刻。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叶白曾经的尸体被这样侮辱,毕竟都已经死了。然而,面前这么做的人是赤焰……
闻人君短短的迟疑之中,叶白再挣了一下手,这次,他用了些力道。
眼尖的发现对方手腕上的伤口似乎有崩裂的痕迹,闻人君飞快地松了手,皱眉心疼道:“轻点,别弄开了伤口!”这么说
着,他停了一会,再轻声道,“你想要的,往后我都会给你的……不论什么。”
叶白没有说话,也没有再看闻人君。他拿着剑,一剑一剑的削着面前的脸……削着他自己的脸。
耳朵,鼻子,嘴唇,眼睛,脸颊……叶白将自己脸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削下来,直至露出森森白骨。
闻人君看着叶白的动作。初时,他还微皱着眉,眼中有些不解,然而渐渐的,他的目光就凝在了那渐露出骨头的面孔上,
而等到玄冰上尸身的脸部血肉全被削掉,露出完整头骨之时,闻人君眼中就明明白白地升起了震惊之色。
叶白终于开了口。
垂下剑尖,他看着面前的头骨,淡淡开口:“这张脸,是做出来的。”
闻人君没有说话,他的视线还凝在头骨上几处明显被利器削过的伤痕之上。
叶白靠着玄冰慢慢坐了下来,仿佛有些累了,他稍稍闭了眼,片刻后才开口:“我这次回去宰相府……想起了小时候的一
些事情。”
闻人君的目光移到了叶白身上。
叶白低声开口:“你还记得你是在什么时候清理飞云城,名震江湖的吗?”
“十四年前。”闻人君道。
“十四年前。”叶白重复,“我也是在十四年前被秦楼月捡到,离开宰相府的。”
他说着,神色平静:“只不过不是失足也不是因为叶谦的仇人,而是自己逃出来,然后跳进南淮河的。”
闻人君沉默地听着,他有预感,叶白接下来要说的,不会有半句是他想要听到的。
然而眼下,他无法阻止。
叶白继续开口:“我今天带给你看的那块宝玉,是真的宝玉。它里面有——”
“够了!”闻人君突然低喝。
叶白却并不停止,他平静而沉稳地说着,一字一字,无比清晰:
“——它里面,有赤焰的全部记忆。”
闻人君的身子重重一颤,咳了两声,竟吐出一小滩鲜血来。
叶白肩头蓦然一紧,站起身就要去扶闻人君。
闻人君咳嗽着,抬手掩了唇的同时,也让过叶白伸出来的手。
叶白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会,才慢慢收回,慢慢放下。他继续说:
“叶谦在我很小的时候,无意间得到了这块玉佩,并发现只要拿着玉佩靠近心无杂念的婴孩,婴孩就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画
面,包括各种武功秘籍。”叶白顿了一顿,“那时候他不是宰相,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根本不放心旁人,所以他把自己
的孩子放在玉佩旁边养……在一个小小的昏暗的密室内,一养就是十六年。而这十六年中,我得了赤焰全部的记忆,他也
全都知晓了。然后……”
叶白看着闻人君:“然后,你以弱冠之龄,在武林中扬名。”
闻人君不住地咳嗽着,一小股一小股的鲜血落到他手掌上,再顺着流下,染红了衣袖,染红了地面。
话还没有说完,叶白却说不下去了。不是因为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而只因为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他大概真的喜欢这个人吧。叶白微带恍惚的想。否则怎么会连心都疼了还不受控制地想要靠近?他真的喜欢他,也想叫他
高兴满足一些,可是,能让他满足高兴的,好像到底只有一个赤焰……
“如果……”叶白慢慢开口,他看着闻人君,反复地张了嘴之后,才再发出声音来,“如果……你不想听,就算了。”
闻人君还咳嗽着,好像再停不下来一样。但他微笑了起来:“继续吧,还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