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采衣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
片刻的安静,何采衣对面前的人微微点头:“好了,你先出去。”
面前人答应了。
又等了一会,待那人走远之后,何采衣才对着拓跋凛敛裾下拜:“见过师尊。”
拓跋凛依旧沉着脸。
何采衣自动自觉地直起身:“师尊有什么吩咐?”
拓跋凛隐忍着怒气:“我交代你的绣活呢?”
“师尊指的是那一副国色牡丹?”何采衣回答,继而就指了角落,“昨天已经绣完了,就在那里。”
拓跋凛举目看去,果然见到一幅无论绣功配色都精湛到了极致的大幅刺绣。只可惜这么一幅精美的刺绣虽秀完了,却似乎
并不为主人所喜,不要说装裱,就是放置都没有放置好,只随随便便地被团成一团,丢在了角落。
拓跋凛沉默片刻:“那我今天让你去见的人呢?”
“见了。”何采衣回答。
“感觉?”拓跋凛问。
“不错。”何采衣道。
拓跋凛的神色终于缓了缓,但还没等他再说些什么,何采衣就又平静地开了口:“其实师尊又何必费心?就算我真嫁了什
么人,不过新婚之夜也是要被休弃的,连借口都不用找。”
“他敢!”骤然震怒,拓跋凛重重地哼了一声,脚下一跺,一尺多厚的青石地板就被震出了道道裂纹。
何采衣终于皱了眉。然而仅仅只是一瞬,她就舒展眉心,并微挑眼角,荡出一抹笑意,一股浑然天成的媚惑便于不经意之
间浮现出来:“师尊如此急切的把采衣嫁出去,莫非是开始嫌采衣碍了眼?”
拓跋凛几乎是在咬牙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嫁人做什么!”
似乎没有料到拓跋凛的回答,何采衣一怔,静默片刻之后倒是收起了方才的媚态:“采衣记得,先头入门的时候,师尊可
不是这样说的。”
“我改变主意了。”拓跋凛不耐烦道。
“可是我没有。”何采衣回答。
“你——”
“我什么?”何采衣截断了拓跋凛的话,她微微笑着,脸上渐渐泛起了一层薄薄的讥嘲,“师尊,我曾经是飞云城的第一
名姬,容貌技艺,说一句自夸的,就是整个乾元都少有。如果我愿意,不论是找人嫁了还是继续弹唱,总有条不太艰难的
出路……可是我不想!”何采衣哑了声音,“唯一爱我,唯一不在乎我出声的人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消失了,现在的这一个
鬼怪,我要他,我要他……”
“你要他死?”拓跋凛冷冷地接了话。
何采衣抬起头来,正准备说话,就听拓跋凛再道:“好,我替你杀了他,条件是找一个你喜欢的人,嫁了。”
何采衣怔怔地看着拓跋凛。她的目光滑过那黑白掺杂的鬓角,滑过那青筋虬劲的手背,最后落到拓跋凛满是不耐烦的面上
。
何采衣微笑起来:
“我只爱一个人。”
“他死了。”
……
“他死了。”飞云城最好酒楼里的雅间上,传来了一声低低地喟叹。
“孤剑锋,二十八岁,最有望在三十五以前突破到炼神反虚的武者,结果三天前在里仁坡被闻人寻一剑斩下了头颅。”穿
蓝色劲装的人肃然回答。
斜靠在软榻上,曲峥云微微晃动酒杯,并不言语。苍白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美则美矣,却显然不是健康之态。
蓝色劲装的人再道:“大人,现在天下虽依旧时时在追杀闻人寻,但闻人寻表现出来的实力够惊人了,只怕会有人私下招
揽,我们是不是?……”
曲峥云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他成不了事的。”
蓝色劲装的人皱了眉。
曲峥云没有理会面前的人。依旧静静的呆了片刻,他才咳嗽着微笑道:“那个人看着无情,其实是太多情了。对在意的人
多情了,对旁的人当然就无情了……”这么说着,曲峥云停下来缓了缓,才继续道,“我不是他在意的人,指挥不动他的
。何况依他那样的个性,就是真成了他在意的人,只怕也福祸难料。”
蓝衫人本待反驳,但听见了曲峥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了想,也就缄默下来。
而曲峥云则转眼看下窗外街道。
街道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
曲峥云眯着眼看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那个人都这样了,他只怕也要回来了……”
曲峥云的声音不算太低,所以蓝衫人听见了。
‘他’?是指闻人寻?……刚刚这么想了,蓝衫人就见倚着软榻的曲峥云露出了一个淡笑。
是一个带着深深地期待的淡笑。
……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怎么想叶白,叶白此时都并不知晓。
他正在南淮以北的一处密林休息。
三天前一剑斩下孤剑锋的头固然是简单,但却不是没有麻烦——至少孤剑锋所在的门派勃然大怒,派出了超过四成的弟子
在各地搜索,誓言要用叶白的血来祭奠亡者。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地响声。
叶白正半蹲在溪水旁边喝水。他的情形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不算好是因为之前的追捕,虽然都顺利逃过并且回击了,但到底也还是受了些伤。至于不算不好,则是因为到现在足足几
个月的功夫了,在士气最旺的情况下,宰相府还没能真正拦下他——那么可以推断,日后只要不踏入宰相府预先设好的伏
击地点,那么他基本上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了。
天上刚刚下了一场新雨,树叶被洗得油绿油绿的,湿润而清新的空气笼罩整个森林,间或有虫鸟的鸣叫响起,给广袤的森
林添上了勃勃生机。
“吱。”极细微的一声,就仿佛是树洞中的松鼠不小心踩到了一片树叶一样的声音,在风声和虫鸟声之下几乎不可耳闻。
然而这样的一个几乎被掩盖了的声音,却让本来静静喝水休息的叶白一下子抓紧了腰间的长剑。
“吱。”再一声轻响,这次的声音更大了些,声音的种类也就随之暴露了出来:是江湖人特有的厚底快靴摩擦地面树叶的
声音。
叶白站起了身,他看向树木繁盛的林间。
林间,一个人影隐隐绰绰,由远而近。
“秦楼月?”叶白开了口,声音里难得的有些诧异。
独自行来的秦楼月倒是微笑:“没料到是我?”
叶白没有出声,像是默认。
“猜一猜我为何而来吧。”秦楼月走到叶白旁边,也不顾一身的轻裘缓带,就这么随意地坐到了地上。
叶白并没有坐下。他想了想,回答:“我的尸体?”
秦楼月看着小溪里优哉游哉的小鱼,面上有些苦恼,双手也跟着握在了一起,似乎想钓鱼又苦于没有工具。他抽空回答叶
白:“既然知道我会为这件事来找你,为什么还那么做?”
秦楼月还有一句话没有出口。那一句是:
为什么这么做?——那好歹也是你的身体。
“有东西要给一个人看。”叶白平静地回答。
“闻人君?”秦楼月想了想。
“嗯。”这次,叶白应了。
秦楼月就笑了笑,略带感慨着说:“你一直都这样……”
这句感慨太泛,叶白不知道如何回答也并不想回答。但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刻,秦楼月就忽然开口:“回答我一个
问题吧——我杀了你,你有没有恨过我?”
“恨?”叶白问。
“就是时时刻刻的记得,时时刻刻的在意,日日夜夜的回想,日日夜夜的无法挣脱。”秦楼月微笑着,慢慢说道。
叶白扯了扯唇角,算是一个笑容:“原来恨比爱更难。”
这么说罢,叶白再出了声。他道:
“我不恨你。”
秦楼月静静地听着,然后他慢慢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叶白,我认识你十多年了……十多年的朝夕相处,就是捂一块玄冰
,也捂得化了吧?而你,到底不过记得了‘秦楼月’这三个字,没有爱,没有恨,没有伤心,没有愤怒……”
他的声音渐渐歇了,片刻之后,秦楼月再微笑起来:
“罢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认识你。既然你不在意这些事情……那我告诉你另外一件事?”
叶白看着秦楼月。
秦楼月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但是一如秦楼月所说的,也一如他自己从前所说过的:他不恨、不爱、不伤心、不愤怒,
不过是因为不觉得恨、不觉得爱、不觉得伤心、也不觉得愤怒。
“飞云城……”秦楼月说了三个字。
叶白的目光就凝在了秦楼月的脸上。
秦楼月感觉到了,他轻轻的顿了一下,继而就接着往下说:
“飞云城城主缠绵病榻已经月余,药石罔顾,只怕——”
叶白骤然变色,转身便走!
而秦楼月,则只继续看着溪水里始终无忧无虑的游鱼,慢吞吞地将那含在舌尖的字眼一个一个的念了出来:
“……不久人世。”
○六五 千言万语只一句
夜是安详宁静的,无数生物要在此时歇憩。然而属于飞云城的夜晚,并不安宁。因为闻人君一病数月,飞云城的上上下下
都知道了自己的主人眼看着就要不好,而下一任主人却甚至还没有影子,自然是人心浮动,蜚语流言……
这是连经历了两任主人,在飞云城做主六十余年的墨大先生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时间静静淌过了子时。夜已经很深了,墨大先生沉着脸自主院中走了出来。
斜前三米的窃窃私语和右边慌乱的跑步声毫无障碍地传到了他耳朵里。
但墨大先生虽听得到,却懒得理会——这样偌大的一份基业眼看着就没有主人了,连他这个依附了闻人氏近一辈子的老人
都心思浮动了,何况其他?
如果闻人君有继承人,不拘什么样,他总还可以在自己有生之年再扶他一把。
或者如果闻人君真是有把飞云城放在心上,那他拼了老命也会替闻人家守着这份产业,也算对早就逝世的老主人有一个交
代。
可是他这么兢兢业业,或者说那么许多人这么兢兢业业的……到底还是抵不上一个人的不尽心,不在意。
山上的风越吹越大,越吹越冷;墨大先生越走越快,也越走越冷。
墨大先生活了八十年了。他从闻人君小的时候就开始看着对方了。所以,他不止看见了弱冠之龄的“天下第一”的风头无
两,也看见了一个迟迟不愿成亲生子,甚至还不把飞云城真正放在心上的飞云城主人。
墨大先生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不知道闻人君为什么不把飞云城放在心上,但这么多年看着过来了,他至少能确定闻人君是真的没有把飞云城放在心上
——如果有放在心上,如何会二十年来都不曾将飞云城扩充一星半点?如果有放在心上,又为何会不考量自己身后继承之
事?
“大先生!”一个侍卫匆匆赶到了墨大先生的身边。
思索被打断,墨大先生面沉如水:“什么事?”
“山下有可疑动向。”侍卫回禀道,继而就压了声音,“看起来好像是宰相府的人。”
墨大先生皱了眉:“宰相府?”
侍卫点了头:“兄弟们探的时候,看到了花十三娘和瞎子神算的人影。”
墨大先生对探查的结果倒是没有怀疑。不过,远在千里的宰相府突然过来了……
墨大先生想着,下意识的就看了笼罩于黑暗之中的主院一眼。
只有一个人的主院很安静,安静到有些冷寂。
自得到消息之后就往飞云城赶的叶白有些意外,却没有多放在心上,只轻车熟路的避开人,再推开了闻人君的房门。
房里没有点灯,叶白倒是想起了上次自己离开的场面——好像也正是如此,屋内一片漆黑,两人处于同一间屋子,却无法
触摸彼此……
或者想触摸的其实只有他一个?叶白这么想着,倒没有什么悲伤难受的感觉。
此时的他已经走进了内室,自然也就看见了正静静躺在床上的闻人君。
黑暗对叶白的视物能力并没有什么影响,两人还有十来步的距离,叶白就能看见闻人君难看的面色和干裂结痂的嘴唇。
叶白顿时停了脚步。
有些不知所措的在原地停留了一会,他才小心翼翼的走到床边,去看躺在床上的人。
闻人君并没有苏醒。
叶白微微松了一口气,继而又立刻皱起眉——病得这么厉害?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在床上的人面上逡巡一会,继而轻轻的坐到了床沿。
闻人君的呼吸很平稳,他依旧在休息。
叶白看到了闻人君露出被子的手。或许真是因为病得厉害了,在叶白记忆中一向修长漂亮到完美的一双手此时已经瘦得能
看见骨头了,甚至指甲壳上还透着点青灰的颜色……
叶白看了一会,然后他轻轻的握住了那只露出被子的手。
冰凉的感觉透过肌肤,直冲心底。
叶白就感觉到了什么是‘心底一颤’。他握着闻人君的手,静默了一会,接着就忍不住稍稍加重了力道。
闻人君的手指仿佛轻轻动了一下。
叶白的手倏然一抖,他飞快的就放下了闻人君的手,当然不忘一扯被子,将那只冰凉到了骨头里的手给塞了进去。接着,
叶白猛地就弹起了身,规规矩矩的倒退了两步,正正经经的站直了看着闻人君。
这一系列动作以叶白的功夫来做,自然是电光石火,几乎一个眨眼之间,叶白就已经站好了,稳得像从开头就一直这么站
着了。
然而躺在床上的闻人君却没有接下去的动作了。
又这么老老实实的站了一会,再迟疑着感觉感觉对方身周的气息,待发觉对方的气息始终没有改变之后,叶白这才觉得自
己方才可能是感觉错了……
因为太紧张了?
略觉怪异的想着,叶白重新坐回了闻人君身旁。
看着睡梦中人微抿着的唇,叶白呆了一会,就重新伸出手,探入锦被,握住了先头那只被他塞进去了的手。
或许是因为被子里的温度,这次叶白只感觉到了一股温凉,是如同上好古玉一样的触感。
叶白轻轻的握了握,再小心的摩擦了一会,待感觉手心里不再有一丝冰冷之后,才低低的、略带干涩的开了口:
“你……”
叶白只说了一个字。
不是因为他不知道要对闻人君说什么,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什么,闻人君能听得进去。
沉睡的人依旧在沉睡。
而坐在床边的人,却反反复复的想着自己想说的每一句话,并反反复复思索着这么才能让对方相信,几近不安。
浓浓的黑暗在无声的流淌。
叶白反复的张了嘴,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