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寄人间 下——酥蓝

话毕，两人的身形快如闪电，同时出手，撞击在一起，林震南使一柄生铁剑，尹灵并指如刀，两人所用的武器都是最普通的，产生的效力却足以让整个山头都为之震颤，两道身影在月光下激烈交锋，掠过无数山头，踏过海面，所经之处无不山崩地裂，树木倾倒，幻冥岛上百兽齐鸣，惊飞阵阵群鸟。天边的明月从中天慢慢向西移动，潮生潮落，随着东方一丝鱼肚白逐渐显露，两人已经交手数百招，天光惨淡之中，又是一天到来了。

林震南虽然武功高强，但奈何年事已高，比不得十五年前了，经过一夜的激战体力消耗很大，抑制不住地喘息，而对方的情况并没有比他好多少，尹灵的面色发白，间或眉头紧蹙，似是在忍受体内不间断的痛楚。眼看着再战下去的结果只有两败俱伤，林震南心念一转，一声短促的哨声响起。

清晨的第一缕曦光之中飞出一枚袖箭，堪堪擦过尹灵的脸庞，划出一道血口子，尹灵抓住袖箭往来的方向掷去，只听“啊！”地一声惨叫，一名门派弟子从树丛中滚落在地，七窍流血，口吐白沫，抽搐了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尹灵怒喝：“滚出来！”

半饷过后，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声，各大门派弟子从埋伏的四面八方钻出来，个个手持武器，神情戒备，但又迫于他的杀气，不敢轻举妄动，为首的洪定山吒道：“妖人尹灵，量你本事再高也逃不过我们的手掌心，识相点的就快点束手就擒吧”

尹灵望着这些把自己团团围住的人，忽而放声大笑：“哈哈哈，林震南啊林震南，我还以为过了十五年你好歹进步了些，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只会玩这种阴损的老把戏，打不过就喊帮手一起上，这种老一套的法子你以为能制得住我吗？”

自己趁人之危违反道义先落了下乘，又被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名道姓的取笑，林震南的脸色并不好看，但盟主就是盟主，到了这地步依旧不慌不乱：“论阴损尹兄称第一，林某不敢称第二，对付你这种妖人再阴损的法子也不为过。任你武功再高强，一个人对战我们数百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更何况，尹兄此时身受蛊虫反噬之苦，对付林某一个已是捉襟见肘，要对付那么多人，恐怕……痴心妄想。”

林震南言之凿凿，尹灵眸光忽而变得危险，林震南观其神情，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林某曾听闻苗疆养蛊之术颇为神秘，主人将蛊虫养在身体里，以活物精血为食饲养，可一旦主人受伤或身体衰弱，蛊虫为了自保就会开始吸食主人的精血，直至主人气血耗尽而死，尹兄，不知林某说得对是不对？”

尹灵面色变了变，随后冷哼道：“就算我身体微恙，你们也休想我会向你们投降。林震南，你看到空中那只铁箱子没有？”

从一开始，林震南就注意到那只高高地悬挂在海面上方的铁箱子，此时听他提起，心中不由更加警觉：“箱子里是何物？”

“是你们最想要的东西。”

“玄冰神铁？！”林震南与洪定山同时脱口而出，其余门派弟子也蠢蠢欲动起来。

尹灵笑道：“亏我对你够了解，一早就算准你会出阴招，所以早早做好了防范。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是你们所有觊觎已久的宝贝，我在绳索上放了一只精细蛊，它牙口很小，但什么都吃，还特别贪吃，从我们开打的时候它就在上面吃绳索，吃了一夜，现在，我想应该啃得差不多了吧，若是这箱子沉进海里被海浪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大海茫茫，你们这辈子就再难找到它咯。”

这下，惊惧的人就变成了正派武林一众，林震南肃容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尹灵耸肩：“放心，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既然我逃脱不开，你们又动不了我，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们那么想要长生蛊，我可以给你们，但你们必须放过我。至于玄冰神铁，我将锻造玄冰神剑的方法说出来，你们照我的指令去做，在此期间我们暂时和解，到时候玄冰神剑一旦铸出，我们公平竞争，谁先抢到玄冰神剑就归谁，如何？”

这个条件很诱人，但也伴随着极大的风险。林震南问：“你为什么要和我们合作？”这尹灵向来心高气傲，怎么会无缘无故想到合作，实在令人怀疑。

尹灵不屑地说：“你以为我想跟你们这群蠢货合作？只不过玄冰神剑出世需要巨大的人力，我独自一人难以完成，况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报仇以后多得是机会，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玄冰神剑究竟落于谁手，现在可没个定数呢。”

林震南正思量此计的可行性有多少，洪定山已经先迫不及待的开口了，只见他两眼放光，兴奋地问：“你真的会给我们种下长生蛊？”

尹灵斜眼看他：“只有蠢货才会执着于青春不老这种事情，我尹灵说到做到，没力气和蠢货开玩笑。”

洪定山脸都绿了，又不能翻脸，憋了一肚子气，趁着他发火之前，林震南说道：“我选择合作。”

尹灵说道：“果然还是林盟主爽快，趁着我的精细蛊还没来得及把绳子咬断，你们还是赶快把那贵重东西抬走吧。”

林震南示意，各弟子领命，上去五六个人爬到悬崖上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抬下来，撬开铁锁，徐韶云被喂了迷药蜷缩在里面，安安静静地睡着，人事不知，众弟子在看到他的瞬间眼里不约而同的冒出贪婪的绿光。

“你速去一趟武林盟，去将三郎与夏公子请到幻冥岛上，要快。”在还未对尹灵的动机知根知底之前，林震南绝觉得保障越多越好，因此对侍从这样吩咐到。

“是。”侍从领命，退下去了。

……

泰山山脚下的小村庄里，一群孩子在河边捉迷藏，穿黄色衣裳的小女孩嘴里念叨着：“小猫小猫藏好了没？”

一群孩子此起彼伏地回答：“还没！”、“还没！”、“还没！”，过了会儿小女孩又唱：“一二三呀三二一，你抓我来我抓你，小猫小猫藏好了没？”

这回的答案参差不齐：“藏好了！”、“藏好了！”、“还……还没……”，小女孩急得跺脚：“小胖，每次都是是你最慢！”，小胖委屈的声音传来：“我长得胖，脚卡在洞外边，伸不进来啊，呜呜呜。”，小女孩嘻嘻笑：“嘿嘿，笨小胖，那么容易就暴露了行踪，看我第一个就抓住你。”

小女孩兴冲冲地抓下蒙在眼睛上的手绢，轻手轻脚地走到水桥边，果不其然看到小胖的一条腿卡在桥洞外头，小女孩大叫一声：“哈哈！我抓到你啦！”一把扑过去，可谁知扑得太猛了一跤滑进了河里，小女孩挣扎着扑腾了几下，抓住堤坝上的芦苇勉强站了起来，惊魂未定的小女孩喘匀了气，觉得手上湿漉漉地，定睛一看，竟然看到手掌里一片血红，吓得她当即哭叫起来：“呜啊啊啊啊！”

听到她的叫声，其他两个捉迷藏的小孩也赶了过来，跳下桥来问：“怎么啦？”，小女孩捂住眼睛，颤抖的手指指向芦苇丛，这时候小胖也费力地从桥洞里钻了出来，三个小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了不在小女孩面前丢面子，三人一同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其中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鼓起勇气用树枝拨开芦苇丛，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个漂浮在水上、浑身是血，看不出死活的……血人。

“啊啊啊啊啊！鬼啊！！！娘！娘救我！！”小胖胆子最小，边叫边往河边跑，剩下两个小男孩也怕得要命，不过天生的好奇心还是促使着他们从手指缝里偷偷去观察那个一动不动的血人。

“好……好……好像是个人，他……他……他还在动……”另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男孩结结巴巴地说。

一听到河里漂的是个人，还是个会动的活人，孩子们的恐惧感小了很多，除了小胖胆子小躲在一边，总角小男孩和冲天辫小男孩间或用树枝试探试探那个人，看看他还动不动，黄衣服小女孩还大着胆子凑得更近了点：

“我好像听到他说话了，他好像在说，烧……烧……云……他是不是肚子饿了？”

冲天辫小男孩说：“他好像流了好多血的样子。”，黄衣小女孩起了同情心：“上次姐姐手指割破了流了一点血都疼得哭了，他流那么多血一定很痛，真可怜……我们不能让他在水里泡下去，小风，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三人一同看向年纪最大的总角小男孩小风，希望他拿个主意，小风显然也是四人做主惯了的，一副小大人的派头，皱着眉头想啊想啊想了很久，其余三人就眼巴巴地望着他，时刻注意他嘴巴的一张一合：

“我们不能把他带回家去，我听说最近有个叫千叶教的地方，里面的人长了三头六臂专吃小孩，特别厉害，爹娘知道我们带了不认识的人回家会骂的。”

其余三个孩子想到爹娘说不要带陌生人回家的话，不由严肃地点了点头，小风又说：“我们必须找大人来救他才行。”

三人苦思冥想，排除了一个又一个，死活就是想不到合适的人选，这时候小风突然一拍脑袋瓜子：“我想到了，这山上住着一个神仙哥哥，又好看又会法术，前天我哥哥上山采药摔伤了脚，他把手放在我哥哥脚上我哥哥脚不就痛了，如果去找神仙哥哥来，他一定能救他。”

其余三人眼睛瞪地大大地，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假的呀？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小风很有自信地拍着胸脯：“我哥哥从来不说谎的，他才不会骗我，你们好好守在这里，我这就去找神仙哥哥来。”

其余三天面面相觑，但是眼见小风说得信誓旦旦，不像骗人的样子，心里又多了五分好奇五分期待，当下就点了头，目送着小风上山去。

……

龙煜张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会看到这样的他。

“叶……闲庭？”

叶闲庭的面色有些苍白，似是一夜未眠，一反常态，他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衫，比之前多了一丝淡漠之气，整个人好似脱离了这人世一般，失去了唯一的挂碍，他的眼神疏离，不再有热情。

“你万象般若即将突破最后一层，却被人用内力封锁住了气海，导致体内真气蹿行，横冲直撞，损伤难以修复，你离开千叶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封住你气海的人是谁？”

发生了什么事？师父、尹灵、徐韶云……

龙煜的脑子很乱，完全控制不了脑海里杂乱不堪的记忆，头疼欲裂，身体里的真气涌动，浑身筋脉断裂一般地刺痛，使他痛到打滚，叶闲庭将自己的真气输入他的背心帮助他调节身体里的紊乱之气，过了大约一刻钟，身上的痛楚才渐渐止息下来，龙煜的身体像是在冷水里浸过一遍，他使劲抓住叶闲庭的手，口中下意识地重复着：

“韶云……尹灵……救……救救韶云……”

听到尹灵两个字，叶闲庭便已大致猜到了经过，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果真是尹灵，唉……他这一生，到底是被自负给害了。当初是我父亲一念之仁收容了他，酿成今日之祸，也罢，等了却这桩心愿，我也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望着床上虚弱的龙煜，叶闲庭轻声道：“你听着，你的气海被封住太久，除非有强大的外力，否则难以冲开。我身上的功力虽然只剩下原来的四成，但助你冲开滞塞，引导你的突破万象般若最后一层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将我身上所有的功力传给你，你可以去救徐韶云。但在此之前你要想清楚，一旦突破了万象般若最后一层，便会断情绝爱，就算救出了徐韶云，你们也再难一起了。”

良久，龙煜虚弱但坚定地说：“我要救韶云。”

叶闲庭点头：“如此，我便成全你们。”

运功的过程需要高度警惕，一丝也松懈不得，漫长的一夜悄悄过去，等到晨曦将明，龙煜的真气才平定了下来，筋脉感到前所未有的顺畅，一股暖流从丹田直冲向天灵，源源不断的内力在体内流转，身体起初忽冷忽热，在叶闲庭的引导下这股内力逐渐稳定起来，身体里的淤塞被清除了，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可是同时脑海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变模糊了……

“多谢。”

叶闲庭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好，耗尽了一身的内力，他的脸色惨白，神情十分憔悴，好像随时都会昏倒，可是听见他说这句话，叶闲庭还是笑了：“不必谢我，只要你别忘了你要做什么。”

“救韶云。”龙煜不会忘，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执念。

叶闲庭长长地叹了口气：“事不宜迟，我送送你。”

推开门，外面山岚环绕，整座屋子像是沉睡在雾霭中，叶闲庭送他到山道边，说道：“山里雾霭重重，不必担心，跟着心，它会告诉你怎么走。”

龙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没再问什么，这世间的阻碍比起这雾霭更深更重，但他坚信，他一定能找到他想要的。

叶闲庭望着他下山的身影，从腰间拿出楚昭然留下的那支玉笛，笛声悠悠响起，正是当日他们四人在裂开幻冥岛的幻冥岛上吹奏的那曲，曲子还是那支曲子，人却不再是原来的人了，送别的笛声似鸣唱，似呜咽，徘徊在绵绵古道上，直到龙煜的身影彻底被云雾所淹没，再也看不见。

一曲奏毕，叶闲庭怅然叹息：“茗儿……”

身后传来小孩激动的鼓掌声，从昨晚开始小风就一直没有离开，悄悄躲在神仙哥哥的小屋边，想要看看神仙哥哥是怎样施展法力的，只是发功没看到却看见了吹笛，神仙哥哥吹得真好听，雾霭之中一袭白衣，一支玉笛，好似谪仙一般飘逸。

叶闲庭微笑着问：“怎么没回家？”

小风害羞地抓抓脑袋：“我……我想和神仙哥哥多待一会儿……”

叶闲庭沉默，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过了会儿，他问道：“泰山的日出很美，我很久没看了，你陪我一起去山顶上看日出好吗？”

小风忙不迭地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神仙哥哥的气色似乎很差，连走路都有些不稳，小风担忧地上前扶住他，叶闲庭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好看，小风的脸都红了。

等到两人爬到山顶之时，东方朝旭初露，苍苍莽莽的天空里闪烁着瑰丽的色彩，巨大的光球绚烂璀璨，好似天宫里的神驹，将绮丽的光辉普照到每一寸的大地之上，云海茫茫，明霞闪耀，脚下的云朵汹涌翻滚，如一尾尾五彩的鱼，自由地徜徉在空中，站在在阳光底下，金色的光线似乎能透过衰败的身体，让死去的心感受到一丝温暖，仿佛只要纵身一跃，就能融化在云的海洋里。

小风看到叶闲庭抬头仰望着天空，他的声音被山风吹得破碎：“茗儿，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小风不知道茗儿是谁，他以为是他自己听错了，他和叶闲庭一起望向那高高的天空，那里散发着雀屏似地光华，深邃悠远，很空很空，不知道遥远的尽头藏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