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端着茶盘的梅香翩翩而入,姿态曼妙地把让李珏拿起杯子,才启齿微笑:“三爷用功,婢子先带绿桃妹妹去歇歇?”
瞧着媳妇子放下软纱碎花被告退,绿桃伸个懒腰,纳闷地瞧向尽职的监工:“梅香姐姐,这已经很好了——”
——您怎么还不走?就算一路坐船过来睡眠其实过度,还是想倒下伸伸懒筋啊。
梅香却悠然走到床边坐下,神态很亲热:“我是个实心眼的,竟听信了谗言,以为妹妹人小鬼大。如今知道真情了,自然要当面向妹妹赔个不是。”
绿桃惊。
于是,表情很受宠若惊:“梅香姐姐是老太太的人,绿桃这种上不了枱盘的二等丫头,怎么敢让姐姐赔不是?”
梅香撇撇嘴,笑道:“妹妹这么说,是不肯对姐姐交心罢?老太太到底只是个继室,大老爷二老爷都不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有甚么用场?”
绿桃咔吧眼睛:“还是姐姐有本事,怎地这上上下下,竟没人提起?”
亲亲热热挨得离绿桃更近些,梅香压低了声音:“这事只有府里的老人方知。你娘是二太太买的,自然不明白。当初老太爷的原配许太太,生了大老爷。可惜难产去了,又娶林太太,留下二老爷。这位林太太气性大,死活不准老太爷纳妾,娘家偏又不争气败落了,老太爷一怒,就送到乡下庄子里,没了音讯。后来娶了许太太的庶出妹妹,才是现在的老太太。”
绿桃鸡血涌上来,兴致勃勃一起八卦:“难怪二老爷出门六年回来,除了二太太欢喜成那样,其余人竟都淡淡的!”
梅香很满意绿桃对八卦外交的热烈响应,袖子掩口而笑:“我们二房能支撑这些年,多亏三爷念书争气,若不然,早就被大太太踩到泥里去了!”
“这怎么说?”
梅香说到这些,焕发出来的不仅仅是外交的礼貌,更是对八卦发自内心的狂热:“大太太是七品正印堂官家的小姐,算李家高攀了亲事;二太太娘家却只是乡间富户罢了。自然是低了一头。”
绿桃立刻领悟:“说到钱,松江府也算金子银子到处淌的富裕地方,谁又比得上华亭李家?”
听众有深刻的理解,梅香自然更起劲:“虽然接连没了两位嫡出的小爷,大太太宁愿捏着鼻子栽培瑚大爷,也不肯二房出头掌家的。”
绿桃点头:“难怪,大老爷要把出身良妾的珊四姑娘送把侯府做妾。”
笑眯眯一拍大腿,梅香道:“如今二房上下,起码一半是仗着我们珏三爷的势——万一考了功名,免赋税也就罢了,嫡出的珑二爷很有可能掌家啊。”
绿桃反而不解:“念书的人多了去了,三爷还没下过场,怎地……”
吃吃低笑着,梅香声音更轻:“二太太和珑二奶奶曾提起过,三爷念书的甚么书院,山长曾做过大学士,被奸人排挤才告老的。那书院规矩是极严的,但凡捐院产便能入学,但一年下来,日课若不成,就必得收拾东西走人——谁说情都不管用。”
绿桃在书院混这么久,常常看见苦着脸滚蛋的,自然知道书院有淘汰制,没想到被传得这么邪乎,不禁摇头:“到底只是个书院罢了……”
梅香却胸有成竹:“我有个姑表姐姐,是玳二姑奶奶跟前得脸的绿杞,当初是陪嫁的四个大丫头中的。后来,姑奶奶做主配了人,现在叫王显家的,最是姑奶奶心腹不过的。上次,跟着玳二姑奶奶回来省亲,家去看娘老子时就提起,外头都说,在还古书院念书超过三年的,但凡下场,至少是个举人。”
秀才其实没有实际用途,但做到举人,就有了做官的资格。
绿桃做恍然大悟状:“怪道!梅香姐姐忠心耿耿,一心想服侍好珏三爷……嘻嘻。”
半羞半恼地瞪绿桃一眼,梅香恨道:“我知晓妹妹是个善性人,最磊落不过的,才肯跟你说主子的事,若再这么打趣,那就桥归桥路归路!”
拜托,您装愤怒也真诚一点啊,这么眉梢眼角笑意盈盈的……咳咳。
绿桃无辜摊手:“小绿桃只是个服侍人的命,到了珏三爷金榜题名后,梅姨娘可要做提携提携婢子。”
毫不犹豫“啐”一声,梅香掩不住唇边纹样,笑语:“如今长房中,大太太的娘家不倒,终究压人一头。只是两位嫡出的小姐都出嫁了,再帮娘家也是有限的。瑚大爷不过唯唯诺诺,不定哪天背后戳一刀,也是有的。”
绿桃震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一个丫头也头头是道的纵横捭阖起来,怪吓人的。
见绿桃听得入神,梅香体贴地放慢了些语速,又道:“二房虽如今不得势,胜在两位爷都是嫡出的,一母同胞终究不一样,珑二爷和珏三爷向来一条心。”
翻转局势的筹码,居然是李珏暂时还虚无缥缈的举业啊。
绿桃隐约明白了梅香说这一大通的来意,不禁有些索然无味,傻笑敷衍道:“还是梅香姐姐高明,看得透。”
显然梅香的作战方针是不出手则已,一击必中。兴头半点没被打消,仍旧款款道:“变数在各自三位庶出姑娘身上。”
总共六位庶出小姐啊……绿桃无辜地努力了半天,她们的名字真很难弄清楚。
梅香道:“二房的玫六姑娘、大房的珰七姑娘都十一岁,二房的琳八姑娘才八岁,如今都还济不得事。二房的珠三姑娘和大房的珊四姑娘都正好十五妙龄,瑶五姑娘也十四了,正是女孩子派上用场的时辰。”
绿桃呵呵乐着插话:“梅香姐姐不也十五了?果然是得用的好时候。”
后脑勺被轻轻敲了一下,梅香嗔道:“休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正经跟你说事儿呢——这中间自然有三爷的干系,若不然,我一个丫头,操什么闲心?”
绿桃只好庄严地再次鼓舞起八卦之心,很乖地表示:“姐姐只管说。”
这次不只是声音压低,梅香又往绿桃身边凑了凑,成为咬耳朵的造型,悄悄道:“大老爷的面子,要送珊四姑娘进侯府——李家的陪嫁银子绝不会少,若珊四姑娘得了脸,往后,还有珏三爷能走的路么?”
绿桃真诚地:“不是科考么?”
轻轻拧着绿桃的耳朵,梅香切齿:“若不是当年你凑巧服侍珏三爷,救回一条小命,就凭你,还不早就被活吃了?”
绿桃一哆嗦,央告:“好姐姐,绿桃不敢说话了。”
恨恨地伸出水葱般手指头,一点绿桃的死榆木脑瓜子,梅香才重新道:“哪怕金榜题名考上状元,也不过是七品翰林,跟侯府的势力怎么比?何况府里都在传,珊四姑娘要去的侯府,是开国时封赏的世传爵位,代代相传不减等,还掌着东南半壁的雄兵,谁惹得起?”
呃,难怪萧帅哥这么拽。
见绿桃真诚点头,梅香比较满意:“珊四姑娘是良妾所出,难道珠三姑娘就不是了?”
绿桃乐了:“就算二房想用珠三姑娘替了这门亲事,怎么大变活人啊?”
——关键是,不是二太太之类的大BOSS策划阴谋啥啥的,两个丫头躲在小爷的耳房里商量这种坏事,其实很搞笑啊。
梅香倒是很有信心:“但凡二太太肯,说动珏三爷,就没个不成的。”
面前的傻丫头张着不开窍的嘴,梅香笑了:“大房如今只有一位瑚大爷,你说,大太太肯让他去送亲,攀上侯府的高枝儿?”
绿桃真诚地有些佩服面前美貌的纵横家了:“姐姐是说,该珏三爷送亲?”
为毛不是李珑?
梅香再次戳戳不开窍的脑门:“珑二爷管着生意呢,怎么走得开?可是三爷去京里走走,来回至少半年,起码面上看会耽误功课,大太太想必乐意的。”
绿桃点头。
和谐的谈话气氛终于感染了梅香,她忍不住透露了些底牌:“你姐姐自己是不中用的,老子娘未必也天聋地哑——我娘是老太太的陪房,刘贵家的。”
哦,原来有家族基础。
羡慕嫉妒的眼神让人心里暖和,梅香再次表达背景深厚:“定了三爷去送亲,珑二奶奶自会安排,让珠三姑娘混到船上。等到了京里,往侯府送妾不过雇一抬小轿的事,送谁进去,侯府还会追索不成?”
绿桃由衷赞同:“不会。”
——按萧帅哥眼高于顶的傲气,肯定记不住未婚小妾的名字。
梅香露出“教诲笨蛋果然异常辛苦,总算搞定了”的幸福表情,幽幽道:“现下妹妹可明白了?”
绿桃再次真诚地发觉,现代人可能读书太多年,脑子里塞满了数理化公式以及文史地等知识废料碎片,对于斗争之类的讯息迟钝得令人发指,硕士女居然跟不上文盲丫头的思路,只好本色出演:“梅香姐姐就直说罢,要妹妹做甚?”
梅香吃吃笑:“妹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瞪眼,绿桃做出最娴熟的忠贞状:“装甚么?但凡对三爷有利的,绿桃当仁不让!”
梅香满意了,继续咬耳朵:“珏三爷送亲之前,要定那些人跟了去路上服侍,妹妹千万莫忘记,劝三爷带上我。”
绿桃无语。
对这笨丫头的不开窍早有准备,梅香笑吟吟开导之:“若姐姐不去,谁管偷偷带珠三小姐上船?在三爷眼皮子底下,千里水路藏个大活人,你一个人总不成罢?”
绿桃真诚握住梅香的手:“全靠姐姐了!”
迟疑片刻,问:“那……要不要带珠三姑娘的嫁妆?”
——藏一个大活人当然难,如果还要藏很多箱笼神马的,会不会……
梅香笑得胸有成竹:“这个容易——珏三爷出门这么多回了,何尝亲自检点过行李箱笼?”
难怪要来说服刚被李珏认命为掌管钥匙的绿桃啊。
没有悬念之后,绿桃手脚有些发凉,赶快送神:“想必事成之后,二太太会做主,替梅香姐姐开脸。绿桃这里就先恭喜梅姨娘了!”
零二八、偷听最狗血了
“咣当”一声。
绿桃惊呼着甩甩溅上几滴热茶的手指,瞪着地下一小滩水渍和散乱的茶叶,问:“三爷烫着哪里?”
李珏温和的声音包含关切:“我离得远。还不快瞧瞧自己?”
不在乎地扫一眼手背,绿桃道:“幸好端给三爷用的茶都是刚好能入口的,不会烫得怎样。”
李珏当然知道情况,也就不再追问,摆手道:“你自下去歇着罢,也算定定神。端茶磨墨之类,叫禧安进来伺候就好。”
听见这个人名,重新泛起失手打翻茶盘那一刻的震惊,绿桃忍不住:“记得在鄱阳湖船上,爷禧安随萧副山长回书院,不在那里好好呆着,怎地回家来了?”
李珏仔细打量绿桃一眼,垂下眼皮道:“还古书院离着松江不过一天半水路,既派了人去接,自然该到家了。”
略停顿片刻,又吩咐:“正好你跟紫薇亲厚,回头我命人送些上好的膏药进来,就让紫薇打发你好好涂抹,莫留下印子。”
绿桃傻笑:“紫薇姐姐正当妙龄,原该接回来,或爷收用,或指了人家,都合宜的。不知再去书院,三爷想好了带哪位姐姐服侍?”
深深望着绿桃,李珏神情有些忧郁:“后日便是花朝,大太太发了话,正好珠三姐姐和珊四姐姐一同办及笄礼。清明祭日一过,我便该亲自送嫁,陪珊四姐姐上京。”
想起梅香夜谈的内容,绿桃有些着急:“送亲不过几个月的事,莫非珏三爷从此不念书了?”
——亲自送庶出的姐姐去给人做地位很低的侍妾,偏偏本人还有一张亲笔写就、父亲签押承认的卖身契在同一个男人手中,也是做他的妾。
呃,男妾。
绿桃内心鞠满了同情之口水,却生怕这位爷自尊受不了,生生憋了回去。
但为毛就因为这种鸟事放弃读书啊?
绿桃用最真诚的眼神看着李珏:“婢子记得那位爷当面许诺,但凡二老爷和三爷都守口如瓶,就当没有那张纸,娶亲应考皆不碍的。”
敷衍地笑笑,李珏拍绿桃脑袋,又随手揪一下她脑袋上“丫头专用两团小牛屎”的头发包,语气很无所谓,眼神却异常认真:“都答应甚时候也陪着三爷了,莫非绿桃想翻悔?”
绿桃晃晃脑袋,没逃开荼毒。
看懂了李珏深藏的恐惧,绿桃暗暗叹口气,真诚地安慰之:“婢子想来想去,不论是拾一管事,还是满江、临江那几个,拿着刀的架势都怪威风的,不太像捎带手伺候床笫的僮儿……或许,那位爷不好南风。”
李珏脸色微变,神情带出一丝隐约的希冀。
默默被自己囧了一下,绿桃却只能继续安慰:“福建风气如此,最多契兄弟之类的,或许是那位爷常在沿海练水军,见多了这些事,又知晓文人最重声名操守,这种事,嗯,这种文契,正是读书人最不能提的把柄,才特地这么着。呃,若婢子没猜错——”
磕磕巴巴的,意思倒也表达得七七八八。
李珏默想片刻,唇边露出些微苦笑,轻拍她同一边发髻:“苦了你,方小小年纪……”
被亲哥哥般温和怜惜的语气感动,绿桃握拳:“到哪里都是丫头,不同的,唯主子过的甚么样儿。三爷,哪怕是为了二老爷二太太,也当回书院……”
李珏摆手,表示不再谈这个问题。
绿桃苦着脸离开特地在拣在花园僻静处的书房,自己往回走。
魂游天外地信步由之,对园中一大片白蕊绿萼的清雅梨花竟视而不见,更别提路两边缤纷的浅紫丁香树,和耀眼芍药、柔靡海棠、殷红茶花。
直到撞了什么,才条件反射地连连道歉:“对不起,低着头没瞧见。”
清脆柔和的笑声响起:“这疯丫头!远远已瞧见是你,特地站在路中央拦着,原想逗你玩,怎么瞪着偌大眼珠子,却愣是瞧不见?”
拍拍胸口,绿桃答:“幸好是紫薇姐姐,若是旁人,多半绿桃要挨训斥。”
愈加青春娇艳的紫薇笑拉起绿桃就走,口中同时笑道:“可不就是这个理!花朝日两位姑娘的及笄礼何等要紧,大太太早就派了人来收拾布置,这园子里到处都是人。要是管事娘子见到你这样子,定跑不了几句训诫。”
绿桃跌跌撞撞跟着紫薇,嘴里告饶:“好姐姐,绿桃不敢了。”
紫薇笑着松手,亲热相挽往回走。
走出几丛繁盛的花树,视野开阔了些,见四下无人,紫薇略俯身,紧紧贴着绿桃的耳朵,蚊子般哼道:“梅香这小蹄子捣甚么鬼?”
绿桃纳闷:“姐姐发觉了甚么?”
心底暗暗佩服,瞧人家这警惕性,今天刚跟禧安一起回来,就开始紧锣密鼓调查梅香了!
可是对于绿桃来说,紫薇或者梅香做姨娘,有虾米区别?
好吧,就算过去几年一直都跟紫薇走得比较近,但也不代表绿桃有觉悟投身火热的宅斗党,时刻掌控梅香的把柄啊。
紫薇亲热地搂住绿桃肩头:“这不,姐姐刚回家来,就听说你又要出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