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偁难掩兴奋。
李珏却淡定地续道:“缓缓推进用火铳,而此来立功最多,却是船上拆卸下来的火炮。多亏津门百姓,阖家牵牲口拉板车,运送百门火炮追随军前。故而,遭遇整营敌军,便以密集火炮轮射先乱其阵,再用密集火铳压住阵脚。往往数轮炮击已竟全功——鞑靼人不识火炮,混乱中只知逃命。”
消化这番话良久,朱见偁愕然道:“日夜隐约作响之雷声,便是炮击?孤……嗯,七爷亦曾亲临长城,知晓重炮之威。只是太沉重不好搬运,又易炸膛。”
李珏显然也不懂技术,只囫囵解释:“新法火炮原本是船上用的,自然轻巧些。炮膛铸法亦不同。”
绿桃小心地帮着找理由,好让这位太子开脱自家饭票的时候更方便些:“海船吃水深,进不了运河。必得在海港换进京的船只。”
朱见偁立刻跟着歪楼:“为解京城之围,双玉换船后水路兼程竭力赶来,并无迁延?”
——绿桃翻白眼。
最快赶到帝都献忠心的方法,当然是把士兵啊大炮啊枪支弹药啊统统装在漕船上,征发大量劳役,拉纤也好划桨也好,直接运来。
而不是沿运河两岸铺开阵容,一路追杀敌骑。
这种不受欢迎的真话……没必要讲吧?
李珏的智商果然达到了探花级别,诚恳地答道:“这个自然。”
一直悬着的心落下。
绿桃松了口气,再看太子殿下,居然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默默嘀咕了两声,绿桃眯着闪瞎了的钛合金狗眼,扭头眺望西南——努力化身渣神的某人,祝您心想事成,更愿您能坚持到底……
啊哈。
李珏似乎忍耐了歪楼的解释,然后指出关键:“京城之乱,起于围城。如今,运河已通航。”
朱见偁只呆滞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不禁立时喜上眉梢,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击,赞道:“妙哉!极妙!设若四方物资络绎不绝,何来乱局?……双玉沿路用炮火驱散胡骑,疏通运河一线,漕船可通——京城之围已解!”
脑子里的浆糊们总算沉淀,绿桃思路清晰了,不禁真诚地表示敬佩:“相公好厉害!”
太子脸色倏尔阴沉。
立马醒悟触犯了这位大神的神马忌讳,绿桃再度默默扭头。
李珏倾听四下里零星的枪声,道:“再向西追杀百里回师,鞑靼不得不西归,京城无虑矣。”
骚扰多少小民,这位太子似乎不太在意。
但是,听见京城就此彻底安全,朱见偁显然很满意,朗声笑道:“好好,好!双玉这番救驾功劳,殊是不浅,更有子良、孔明贤明风范,想来不必身先士卒,不妨于城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毕竟全功。孤这就入宫向父皇禀报喜讯,以安朝廷、定民心。”
李珏毕恭毕敬躬身:“救驾京营兵卒,乃奉萧大将军之军令,辗转而——”
摆手打断,朱见偁凝目李珏,风度绝佳地微笑:“探花郎为监军,调度士卒万里救驾,有远见!”
李珏的倔强劲头上来了,彻底无视太子爷的歪楼精神,坚持道:“西南军前,萧大将军明察秋毫,侦知金川之乱源于乌思藏都司、朵甘都司异动,忧心甘肃、青海交界处哈密、曲先等卫挡不住冲击,嘉峪关多半吃紧,方……”
说话间,甩开绿桃偷偷拉袖子示意数次。
朱见偁含笑望着李珏,语气更温柔:“双玉莫忧,我明白。”
包含感情地上前,紧紧握住李珏的手一晃,算作告别,才掉头回码头。
见到挥手,岸边远远候着的几名随从立刻齐声高喊:“牵马——太子殿下起身!”
船上,轻拍一个沉甸甸的木弹药箱,绿桃无奈:“三爷,明知道这位七爷琢磨的心思,何苦当面……”
神色渐渐凝重,李珏沉声:“娘子,为夫并非目盲不识抬举,只是倾慕先贤杨学士漠烈,不敢折本心。”
撇嘴,绿桃懒得接茬:“三爷是英雄性情,绿桃明白。只是何苦连累小侯爷?”
李珏长叹一声:“相公何尝不明白其中难处?……只盼着七爷莫要糊涂,更休误中奸人激怒,忘却立国的根本,是草芥小民。”
原来,李珏不顾太子可能吃醋,拼着负面作用当面提醒,是担心空头翰林官位太小,跟太子传递消息不容易,只好直说,让朱见偁赶快想起来:能夺得太子的位置,萧家也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否则,擅自调兵的罪名可大可小,但不管怎样,在西南战场上拼命的萧在渊……怎么看都比较危险。
——寄望于男人的妒火不要烧掉权利争斗的理智?
绿桃更加无语。
——第六卷·菊花与剑·完——
第七卷:庭院深深
零六一、大姐驾到
“琛大姑奶奶进二门了。”许婶子笑吟吟奔进来,很扬眉吐气的模样。
绿桃扫一眼身后几名新买的丫头,统一穿着天青色细布衫、蓝白花茧绸比甲,都低头站成一排。虽然穿的衣裳远远不如松江李家的矜贵,看起来却显得很规矩。
接受到绿桃赞许的目光,许婶子矜持地抿嘴笑笑,眼神隐藏着骄傲。
看来,身为五品翰林家掌总内院的管事娘子,在京城这几年没有白住。
才一恍神,听见柔和的声音到了耳边:“三弟妹……是你?”
出阁前已气度雍容的李琛,显然吃惊不小,乌真真发髻间的点翠金凤滴珠步摇有些细微摇晃,俏皮珠钗梳映的光芒闪动,说话声音破天荒抖了。
打量李琛身上的镶绲织金纱缎大红妆花通袖袍儿,露出翠蓝十样锦百花裙,隐约瞧见鞋尖簇绒里的珠光,却看不真切。腰间束金女带,按照标准李家做派,眼花缭乱地坠着玉玎当禁步、胡珠络子、金三样儿、精绣嵌珠荷包,各自搭配质地不凡的丝流苏,令庄重的衣服多了些趣致,步态也顿时多了些袅娜味道。
虽然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可所有人看见这位明艳妇人时,自然会忽略掉其余。
面对这样气派的大姑姐,绿桃可不敢丢自家饭票的脸,拿出官太太的派头,神态谦敬地颔首为礼。
还记得当年在李府,这位矜贵大小姐对李珏的关照,以及手足情谊,于是亲自上前,赶紧挽住口称“民妇”要行礼的李琛,绿桃的话音透着真诚的亲热:“见信里说琛大姑奶奶要来,三爷欢喜得什么似的,不知道惦记大姐姐多少回……自家人,千万莫多礼,更休在院子里吹风,正堂上坐!”
当先引路,分宾主坐下,丫头赶紧献茶。
见李琛有些恍惚,绿桃找寒暄话题,随口胡扯:“三爷出京钦差近两年,几个家里带来懂规矩的丫头都配人了,这都是新买的。若有规矩不到的地方,还请琛大姑奶奶莫要笑话,当成自己家,只管教训就是。”
李琛镇定片刻,思忖着笑道:“当日三弟在金陵拜堂,我正伺候在太婆婆病床前,不能亲至吃喜酒,着实憾甚。”
绿桃爽快地含笑解释:“对不相干的人,三爷就找个理由,说是得甚劳什子天启,要娶我这样生辰八字的为妻,必定金榜高中。其实大姐姐最明白事理的,不敢隐瞒,三爷为人最重义,总觉得我爹爹危难中追随二老爷忠心耿耿,除奴籍还不够,非要娶我,方觉得尽了心。”
李琛美目深深注视片刻,微笑道:“李家世代住在乡野,虽然想做起规矩来,也荒疏无状,更不在乎什么主奴身份。如今,三弟成了李家世代头一位翰林,能称一声‘大人’,弟妹也是正经官太太,何必太谦?”
——呃,其实绿桃自己也不太在乎奴隶出身之类。
但是,有原本尊贵的亲戚款款帮你说话,眼神中还木有一丝攀附痕迹,只是干脆地表示理解和祝福,这真让人心里融融温暖。
鼻孔朝天的大太太真本事,怎么生出这样好的女儿?
绿桃默默感叹,并真诚地惭愧了,低头道:“成婚这数年,不曾回祖宅叩见大老爷、大太太,都是绿桃私心,不愿见故人。”
李琛抿一口茶,微笑道:“李氏祖训,下一代男丁全部成家,便分家。不知二叔二婶同珑二弟现今怎样?”
偷偷赞美了句“商家的规矩果然外强中干,木有传说中贵族厉害”,绿桃跟着寒暄:“二老爷带着太太住福建那边海岛上,只珑二爷留在金陵,照料二房的铺子生意。”
李琛吃了半盏茶后,命:“上来磕头罢。”
于是,她身后站着伺候的两个妇人妆束便扭着小脚,跪正了磕头。
绿桃觉得浑身发痒,但不能动摇官太太气派,只摆手叫起,回头对着李琛笑道:“大姐姐恕罪,绿桃竟一个不认得。”
听到她依旧自称绿桃,李琛略微发怔,随即泛出笑意,道:“不过是帮着我伺候爷的,哪里入得了弟妹的眼?只觍颜借住些时日,终究会碰上,才带来磕头。”又指着道:“穿桃红的是燕姨娘,穿蓝的是雯姨娘。”
姨娘啊……绿桃好奇心大盛。
抬头打量,见燕姨娘的桃红衫子上心思灵巧地绣水红洒桃花瓣,搭配金枝线叶浅沙绿百花裙,腰束碧玉窄女带,衬蜜合色绣水红缠丝藤披帛,妖娆中透出清新娇嫩。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挂了缨络缤纷,裙边环佩叮当。虽然没有李琛那种属于李家的傲然美貌,却神情动作都娇柔,典型的“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脸上差点标注“我是狐狸精”,实在有趣。
另一个雯姨娘的娱乐性差很多,规矩的发髻只插银簪子,缀两朵寒碜的紫红绢花,崭新的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绣浅紫斓边翠蓝宽拖子裙,跪拜举止很规矩。
看清楚后,绿桃失声:“砚雯姐姐?”
雯姨娘只慌乱片刻,点头微微一笑,又规矩地站回李琛身后,一路当年贴身大丫鬟的做派。
李琛微喟:“绿樱早许了人,怀堇哥儿时,身边唯有砚雯得力,便请爷收房服侍。亏她命不错,一年后生了勤哥儿,也扶成姨娘了。”
——姨娘啊。
脑子里凌乱地闪过赵姨娘、平儿、香菱……绿桃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李琛娴雅微笑,善意地:“虽说姨娘不能见客人是规矩,到底一家人,不妨也唤出来,认认面孔。”
绿桃又无声地张嘴,然后闭上。
因为外头院子里,李珏的声音已经响起:“琛大姐姐!”
燕姨娘波光潋滟的含情目立刻看出去,然后,泛起满脸红晕。
变成了雯姨娘的砚雯撇嘴,嗤笑一声后,冷冷道:“燕姨娘,我们是甚么身份,哪里配得上拜见翰林老爷?快跟着躲进去是正经。”
话音一落,也不管燕姨娘明显多么不情愿,跟两个丫头一起使力,直接把人拖到屏风后,算是避嫌。
李珏穿着见客的袍子,匆匆进来,迎头就是深深一揖,唤道:“大姐姐,一别多年,总算见着面……”
见身边穿松石蓝起团花锦袍的男子有些尴尬,只哽咽一声,赶紧站直了换过笑容,道:“姐夫和大姐姐远道而来,该当欢喜才是,珏儿失礼了。”
李琛也拭泪,习惯性地摸摸李珏的头,勉强微笑道:“差不多五年不见,三弟长高了……”
旁边显然是大姐夫的有些拘谨,揉揉鼻子道:“娘子,三爷到底是翰林老爷,可冲撞不得。”
绿桃赶紧上前福礼,被李琛拉住,笑道:“我家相公进京会试,想沾染些探花郎的福气,贸然全家来借住,已经万分不妥。弟妹再这般客气,可怎么处?”
凑到绿桃耳边介绍道:“你大姐夫姓陈,家中幼子,公公是跟我外祖父同一县的县学教谕。”
显然很高兴姐姐和娘子相处融洽,李珏笑吟吟瞧着,只道:“家礼总是要的。”又解释道:“大姐夫有所不知,大姐姐虽是长房的,自小儿疼爱弟妹,二房没嫡女,庶出的姐姐同龄,玩不到一处,反而大姐姐才像嫡亲的姐姐。弟去念书院,也是大姐姐帮着求情的。”
陈姐夫赶紧笑道:“可千万莫这么说。记得三弟要去还古书院,娘子已归陈氏,倒也确实求家父写信疏通,只是那书院门槛奇峻,我去考了两回,都不曾进得山门,可见还是三弟根骨佳、学问底子好,才挣来的福气。”
见李琛皱眉揉太阳穴,绿桃赶紧笑道:“是我疏忽了!大姐夫、姐姐远道而来,舟船劳顿的,却只顾扯着在这里闲话,该打!劳驾许婶子,请大姐夫到备好的院子里歇下,梳洗歇息一番,晚上才好一家人吃杯酒,好好叙话。”
陈姐夫适时咳嗽,李琛赶紧唤“刘彩家的”,只见绿樱奔出来,手中捧着礼单。
谦让几番,总算见绿桃收下了,李琛才笑道:“一家子一拖儿都来搅扰,连孩子都带来了——如今困着了,晚上再拜见三舅舅与舅娘——实在厚颜得紧。无非是厚着脸皮,要借翰林公的福气,弟妹不嫌弃这些人闹,就谢天谢地了,些许玩意,若瞧不上,实在是打姐姐的脸。”
交代过场面话,两口子才带着姨娘丫头们,随许婶子去偏院。
总算清净下来,绿桃先倒杯茶自己喝了,扯扯腮帮子:“见着琛大姑奶奶挺开心,不过骤然笑得多了,脸皮酸疼。”
李珏被逗得“嗤”一声笑,摇头,语气却温和:“人前难为你装得庄重,私下里不妨松快些。”
替他倒茶,绿桃按捺住心底隐约的异样,学习燕姨娘爱娇的模样,捏嗓子扭腰,嗔道:“你娘子这么有教养的淑女,怎么是装出来的娴雅呢?哼哼。”
李珏眸中深沉,却只宽纵道:“家中人口向来简单,如今大姐姐来一家子,辛苦你操劳。”
耸耸肩,绿桃笑道:“操劳甚么?到底是两家子,天天一同吃饭,难免口味不调和。只在那院子弄个小厨房,配厨娘同几个粗使婆子,不就成了?”
李珏点头,神色有些为难:“只怕大姐姐生计……”
瞄一眼琳琅满目的礼单,绿桃有些纳闷:“光新鲜花色的湖锻、蜀锦、纱绫就各五匹,还有最适宜做贴身裈儿亵衣的玉色绢十匹,加上好些玩器。这手笔,怎生会担忧生计?”
李珏低声:“县里教谕能弄甚么钱?姐夫又是小儿子,身上是举人功名,只怕陈家的钱,够穿衣吃饭,其余平平。”
绿桃有些挠头:“看燕姨娘穿戴,怪富贵的……三爷是担心,大姐姐用嫁妆钱贴补姐夫养姨娘?”
无奈摇头,李珏叹道:“幸亏娘子在人前不这么直统统说话。”
脊背寒飕飕冷上来,绿桃继续丧失翰林家的风度,深思着吱唔:“大姐姐住这里,吃喝柴米自然不用她费心,只怕……咱们也帮不上旁的忙。”
——比如她老公要买新的妾,或者弄钱帮小老婆打首饰……
显然不愿意议论姐姐家,李珏已转了话题:“今日为大姐姐家接风,不知明日请同僚来吃酒,可忙得过来?”
绿桃笑应道:“请客又不是我忙,不过是厨娘做菜,自然不成问题。”过了会儿才纳闷:“三爷解帝都围困,恨不得封赏万户侯级别的功劳,却不知换了甚么衙门?请来家里吃酒的,终归要有些朋友意思方合适,只怕还是翰林院的旧同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