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桃留着小衣,自己噗通跳进池子,舒服叹口气,不禁闭上眼。
等浑身毛孔都软洋洋张开,忍不住伸手接飘飘飏飏的雪片玩,人反倒格外精神起来。
扭头,身边李珏也放松闭目斜倚木栏,昏暗烛光中显得水色也黯,只朦胧瞧见弧线精致如琢磨的玉人儿下巴,和光洁润滑的颈项肌肤。喉结小巧,也成了雕塑的一部分。
叹口气,绿桃默默笑了下,某男木有机会同来饱此眼福,低声问:“虽说今上从不听翰林讲书,但……称病不去,果真不打紧?”
李珏漠然:“自十年前,今上连每月初一大朝会都不驾临,更不见阁臣。区区编修告病,有甚关碍?”
绿桃只觉得说不出的不对劲。
——作为典型诚心正意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读书人,李珏向来自律严谨,纵然翰林院就是个喝茶看书瞎耽误工夫或套交情的闲衙门,也从不肯懈怠国事,更别提谎称病假,带家眷跑出城来泡温泉。
很想问问,到底怎么了。
覆巢之下不会有剩不破的蛋,绿桃还是很关心饭票仕途的。
但……绿桃赶紧猛掐自己一下,默默自我告诫:千万不要逞能乱说话。
李珏虽然肯放手让绿桃管代售国债的禄庆堂,原因应该是他出身商家,看惯了妇人操劳生意,很能接受信得过的绿桃看帐,但也只这些“取利之道”任绿桃说了算,他从不跟女人谈军国大计。
渐渐觉得眼饧身软,绿桃伸个懒腰,“哗啦”从水中立起,随意拉过早备好的单子裹住,轻拍脸颊,道:“三爷起身罢,莫贪舒服……这热汤虽好,泡太久了会脱力。”
李珏若有若无“嗯”了一声。
赶紧跑回房间里,匆忙擦了水珠,穿上利落的小袄,又拿了烘在薰笼上的软巾,另一只手抱了羔羊一斛珠里子的缎面坠地氅,返身去接李珏。
刚掀开夹棉门帘,绿桃就呆住了。
梅树疏影下头,悠然踱出个长身玉立的大男人来,风度翩翩地微笑对着池中假寐的李珏招呼:“双玉可好些了?”
绿桃差点跌出门来,结结巴巴道:“太……七爷怎么来的?”
心里却并不奇怪。
——哼,这位爷又不是没有神出鬼没过!
李珏淡然的声音响起:“怎好劳烦七爷亲至?”
被镇定了,绿桃深呼吸,终于能当朱见偁透明,才上前几步,从水里扶出粉红温热的人来,胡乱擦两把水珠子,抖开温热的大氅裹定,才笑吟吟问:“三爷,外头虽不大冷,到底寒气重,进屋去歪着说话罢?”
李珏随意拉着锦缎长氅,微笑侧身礼让:“七爷请。”
绿桃跟在形势诡谲的两只后头,嘟哝:“天黑后,内院便没有下人值守。只怕要对不住七爷,除了茶窠里先泡下的温吞水,竟没有待客的……”
朱见偁只噙笑不语。
进门后,对李珏递上一直握在手中的织锦小包袱。见李珏打开后,对两本宋版书反复摩挲爱惜不已,被温泉泡透的肌肤隐约蒸腾水雾、眼中笑意盈盈,嘴角不由向上弯得更明显了。
不等绿桃拉人去更衣,朱见偁很不当自己是外人地径自坐下,缓缓道:“双玉称病,可是为了张白圭?”
李珏肃然跪下,道:“臣不敢妄为。只是……”
微微叹口气,朱见偁柔声道:“只是怕张白圭执意称病辞官,惹了严太师的眼,你便先称病,替这位同年分分谤,是也不是?”
太子殿下和颜悦色,李珏倒是按照君臣奏对格局,一丝不苟跪正了,正色答道:“太子明见,天子事事任由严太师把持,朝野皆知。”
朱见偁上前扶起人来,才款款道:“若严太师借口你病重,要你‘安心养病’,我心里怎么……”
李珏依旧低头躬身,语气却琳琅有金玉之声:“臣官职不足惜,只求为异日留一社稷之臣。”
未来皇帝和现任翰林奏对得很和谐,绿桃却嘴角抽搐。
——三爷呐,有必要开口就拱手,这么恪守答话的礼貌咩?你有木有自觉,刚把自己泡得粉嫩嫩滴,且大氅里头其实光溜溜啊?
好吧,瑰宝饭票爷有种神奇的认定,除了在某人面前自认男妾,可以做那啥啥用,但是在其他所有人面前,都只自视为冠冕堂皇的官老爷。从来不浪费脑子观察其他男人有木有动念头,更断然无视空气中咕嘟咕嘟翻飞的粉红泡泡们。
朱见偁托住又要跪下的李珏,柔声道:“既是踏月不告而来,自没甚礼仪可言,双玉何妨当做是朋友探访,叫声七爷,坐下好好儿说话,不闹这些?”
李珏道谢落座,急忙问道:“七爷夜半出宫,可曾……”
含笑摆手打断臣子对安全的关切,朱见偁道:“双玉果然瞧准了,张白圭乃可大用之才?”
李珏肃然道:“宰辅之材!可救民于水火,更能除国家夙弊。”
朱见偁貌似很认真地点头,温馨道:“我自信得过双玉的眼光。另要双玉知晓,父皇得知救京畿危难之军,靠的是先前旨意,举国债造火器枪弹,欢喜称善,要再照做。只是……命严太师带户部操办。”
绿桃脱口而出:“坏了!”
李珏却脸色有些发白,低声问:“七爷不怕周遭有锦衣卫?”
房间里一静。
朱见偁却不在乎,笑道:“锦衣卫固然无孔不入,只是特特来见你说话,怎肯轻忽?放心罢,做了一年多储君,总有几个亲卫守得住院子……不过,翰林娘子有何高见?”
李珏沉声道:“严太师惑乱朝堂,天下命脉犹如悬丝,全系于太子。绿桃有何见地,不妨直言。”
到底不敢胡乱说话,绿桃凑到李珏耳边,如此这般嘀咕几句,退后两步,重又拿出被这世道逼出来的鹌鹑绝技,囫囵缩成一团。
李珏沉吟着点头,缓缓道:“不知七爷能否对天子进言,文武大臣若仇寇,宫掖方安?”
朱见偁眼神顿时亮了,一击掌:“好!想必有这话,父皇必不愿太师染指军权。”
李珏微笑:“何况是五千人能定京畿的火器营?”
二人相视而笑。
绿桃却猛地一哆嗦——恍惚中,似听见窗外有冷哼声?
是太子的亲卫,还是……朱见偁断然说肯定不会是锦衣卫,只能祈祷他靠谱。另外,严太师是文官,应该不至于养厉害的死士?
或者,只是听错了?
——这年头,不论是官还是民,小命怎么总悬乎乎的呢?
走神良久,被李珏慷慨陈词声音拉回来:“破除海禁后,新建杨浦港必成天下财货聚散之地,只需设海关,太子便有了源源不绝的财源。”
温泉庄子的地气到底比别处暖,朱见偁脸色渐渐泛出红光,神色也熏然如醉,连连点头。
李珏慎重道:“纵然大明国债被严太师把持,亦不妨事。北边鄂罗斯、东北高丽,南边安南、暹罗,海外之扶桑、琉球,更不必提远洋外之天竺、弗朗机、英吉利之类,放眼四海,崇仰大明之国所在皆是,如若以大明信用为其市售国债,却怎样?”
绿桃顿时竖起耳朵。
心跳也加快了。
这年代,刚刚开启大航海时代,盛行奴隶贸易和抢黄金之类,还没有现代意义的国际银行。如果以中华帝国此刻的国力,倚仗彻底一边倒的顺差国际贸易,成为资本输出的国际金融中心……
朱见偁毫不犹豫点头,含笑答道:“但凡双玉觉得有取利之处,且同镇守太监把持的内府生意不冲突,去做便是。营运取利虽是末节,却也缺不得钱。”
李珏注目绿桃。
肚子里暗骂“好个不知轻重的糊涂储君”,绿桃只悄悄儿点头,表示此事可行。
又暗自做个手势。
李珏看懂了,掉头对朱见偁拱手:“按原来办法,还用禄庆堂名义,臣的岳父去操持,留下七爷红利,用时命人拿信物来取?”
朱见偁点头:“便如此罢。”
随即又泛起温馨微笑,递过一只隐约透出金丝光芒的小木盒,柔声道:“双玉,你且拿着。”
李珏打开,惊住:“七爷,这……这翠玉玦同羊脂玉簪子太过名贵,不可……”
双手裹在外头握住李珏的手,缓缓收起,朱见偁叹息般柔声道:“所谓宝剑赠烈士,双玉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考语,且玉玦正合双玉之名珏,岂非恰好?”
见惯李家富贵的李珏,怎么会为一块名贵的玉动心?
利落跪下,举起双手坚决推辞:“装玉玦的匣子乃御用金丝楠木,只为此,臣不敢收。”
绿桃扑过去,帮忙拉住他披裹的锦面氅,好歹遮住些肉光致致,垂头告罪:“臣妾照顾不周,连累夫君在储君面前失礼,死罪!”
朱见偁笑吟吟摆手:“孤来的仓促,爱卿何罪之有?”
默默扭头,忍耐住呕吐感,听见李珏依旧坚持:“虽说长者赐不敢辞,只是太过僭越,求殿下……”
朱见偁微笑下结论:“此玉玦和玉簪皆是一对,难得连纹路光泽都一模一样。他日若取用禄庆堂红利,孤便命人随意取其一,相执为凭。”
言外之意,送给你的簪子啦玉玦啦,都是用来核对信物用的。
这理由不好驳,李珏迟疑片刻,总算捧定木盒,磕下头去:“是。”
院墙外响起一声悠扬的唿哨。
朱见偁神色微动,依依不舍起身:“孤需去了,双玉早些歇下罢……起居时多多小心,万莫贪温泉水滑,被风寒所侵。”
李珏跪伏相送。
绿桃心里的小人儿撇嘴无数回了,也只好恭恭敬敬跟着跪送。
等了一小会儿,想必朱见偁跳过院墙去得远了。
绿桃正要起身去扶李珏,忽然听见窗外又一声冷笑。
这次格外清晰。
李珏颤声:“……萧郎?”
被激起来的鸡皮疙瘩还木有消退,烛光微动,随着凉风飒飒,挺拔男子身形已经闪入,精致华美的空间似乎顿时显得紧窄了些。
萧在渊比有色心木有贼胆的太子爷牛逼多了,大步走近香馥馥、暖融融的卧室,在早薰暖的软绢被褥上大喇喇一坐,似笑非笑打量李珏:“萧郎?……嗯?”
李珏比方才迎接太子的礼数规矩多了,急趋跟进卧室,直接跪在脚踏上,深深叩首,柔声道:“贱妾叩见爷。”
正准备跟进门的绿桃听见这句,活像被大锤子砸中,两眼直冒金星,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零六四、簪子新用途
萧在渊冷峻的声音朗朗传来:“你这是甚病?”
隔着屏风自缝隙里偷瞧,依稀是萧在渊伸手按在李珏额头上,试了温度,便放心了许多的样子,话语却火药味更浓烈:“太子殿下送了厚礼,在下能瞧瞧么?”
啊,不对,不是火药味。
是浓郁的醋味。
李珏答话的声音有些颤抖:“造军械之国债事务,恐落在奸相手里。太子许了南洋及海外诸国做他们的国债生意,特地留下信物,好支取利钱。”
口中解释着,起身道桌边捧定金丝楠匣,旋即回到脚踏跪正,双手高高举至齐眉,等萧在渊验看。
冷眼一瞥上好玉玦与玉簪子,想必是自恃身份,萧在渊并不肯拈起来细瞧,只漠然道:“嗯。既如此要紧……绿桃,好生收拾锁起。”
缩着脖子溜边儿蹭进卧房,绿桃从李珏手里捧过木匣,掉头就走。
眼角瞥见萧在渊铁青着扑克脸,目光正上下逡巡,打量李珏略微豁开便暴露不堪的锦缎氅,以及刚出水披散两肩的乌油油湿漉漉头发。伴随着冰渣子气息,忽道:“我这头上簪子,是海外秘银打造的极细巧款式,不若赠玉儿?”
李珏毫不犹豫便叩首,应道:“谢萧郎赐。”
萧在渊“嗯”一声,漠然吩咐道:“略转些身……再来些,好。”
已出了门的绿桃听这话音,颇挟持了些风雨雷霆气息,不免悬心,偷偷找个缝隙偷看。
只见李珏人依旧跪在脚踏上,果真偏转了些角度,变成侧身对着坐在床沿的萧在渊,被他一手按住肩,缓缓向后仰倒,双手掰住自己脚踝,勉强撑持不倒。
这动作难堪些,倒是不难。
苦在李珏本从泡汤池子里起身,胡乱裹了落地长披风便匆促见人。这么一跪一曲,分不出手来拉扯衣襟,大氅自然分开滑落,露出里头粉色肌肤。
当然是光的。
绿桃握住自己嘴,一时傻了,竟不知该悄没声躲开,还是先闭眼捂耳朵。
僵直中,见萧在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暴怒,仍动作优雅地拔下簪子,指尖捻动隐约一抹银色寒光,问道:“玉儿?”
李珏低声坚定地重复:“谢萧郎赐。”
心口突地乱跳。
绿桃是有自尊心的白领女,尊重自己也尊重李坛,当然再不肯偷看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转身蹑着步儿就往外溜。
没走几步,便猝然听见李珏难以忍耐地嘶声惨叫。
明明掩着耳,却挡不住那痛楚声音。
但,只崩裂般喊了半声,便匆促打住,只余咬唇后泄露的凌乱喘息。
想必是李珏正死死憋住声音。
绿桃有些发慌——这混账萧在渊,吃醋可以算是情趣,李珏不留神被人看了些皮肉,发火也不算过分。但这是在搞什么?若弄坏了李珏,可怎生是好?
要知这世道,女人甚至不能如宋代自己立户,只能是男子的附属品。
若没了男人庇护,便成飘萍,再不能安身立命。
里头忽地静默下来。
绿桃只觉得心跳怦怦响,极碍事。
早忘记捂耳朵。
飘散在空中,是李珏破碎却毫不退缩地地哀求:“萧郎……索性赐了玉儿罢。”
死寂片刻,李珏吃痛地低嘶抽气,仍求道:“进出都难耐,不如——”
话音还没完,又痛切哀鸣一声。
再无声息。
绿桃呆滞地目光掠过还没来得及打开用的瓷坛子,心里乱糟糟,像塞满了草。
李珏每天夜里都自己关了门先浣肠,才唤绿桃进去帮忙塞药脂肉条。这天要泡汤,自然就顺延到睡前再说。不料朱见偁与萧在渊接踵而来,再没缝儿弄这个。
这样一来,肠道便木有了润滑。
天下男人本质大致类似,都最禁不起醋意。显然方才萧在渊含怒发力,不知是折腾些什么,听李珏的动静,想必都难捱得紧。
旁的不管,李珏身体要紧。
要是真被渣男忿然失手搞坏了,可大大不妙。
哆嗦几下,绿桃默默给自己鼓劲,赶紧翻找带来的要紧小箱子,找到那只细密锁好的小银盒子,死死攥在掌心。闭眼定了定神,自己握拳,返身挑帘子回卧室。
才垂眼皮走几步,离床近了,抬头。
顿时惊住。
只觉得浑身发冷。
李珏整个人软软躺在脚踏上,脚还以诡异的角度窝着,显然不是主动换姿势,而是方才那样反弓着太辛苦,实在跪不住了,才瘫下来。
锦面氅成了临时褥子,散乱在身下,一斛珠羔羊毫打卷儿衬着粉嫩皮肉,美而惨,反显得更惊心动魄。往下看,凌乱浅色带些微卷儿的亵毛并不多,遮不住日日精心呵护得同样粉嫩的物儿,只颤巍巍悬着。溺道眼儿里,却露出簪子盘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