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冯冬的唇就合不上了,含在口里的苹果已经失去甜美的味道,只有一种漫长的纠结持续在心口。
青年怔一怔,但随即明快地笑,「大叔,难道你认识我的父母?」
「我……」
「是吧?不然你怎麽会突然问他们的名字?」青年一下将座位移到冯冬身边,晶亮的眼盯著他,「你不关心商界,是
有可能不知道我爸妈是谁。你今天才知道?你认识他们吧?」
「我只认识……」
「你怎麽会认识他们?你们是朋友吗?哦,不,你和我母亲是朋友吗?」青年眼里充满探询和焦急。
「咦?你怎麽会……」以为被对方发觉自己与小雪当年的事,冯冬言语混乱,生怕说错说漏什麽。
「你不是只认识我父亲吧?我到现在,都没有碰上过我母亲的朋友,如果你是,那就太好了。」
「怎麽这麽说?」
青年漆黑的亮瞳增添一些失落,「因为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死了,我连她长什麽样都不记得……我当然希望多知道一些
有关她的事!」
面前的人像个缺少母爱的小孩,一心等待母亲归来,冯冬颇为心疼,下意识地就开口,「你母亲长得很漂亮……」
「真的?」
说完,冯冬赫然醒悟──他失去唯一一次在魏晓阳面前否认自己认识其母亲的机会,只因为他不忍见青年像前秒那样
闷闷不乐。
「怪不得呀,我第一次看到大叔就有一种特别喜欢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似的!」青年一脸欢悦,叉起一块苹果
递到冯冬唇边,「大叔,快说些有关我母亲的事吧。」
冬阳 23-24
「是、是这样吗……」听见魏晓阳的这句话,冯冬并没觉得太大的喜悦。
这含义,就像青年会接近他、关心他,全是因为他的身上流著与小雪一样的血液而已。
他早就觉得,魏晓阳是不同於他人的,是真心实意、一点也不嫌弃他的。虽然他的很多举动和态度很像当年的小雪,
但他们也不完全相同。他甚至觉得,青年比起小雪来,对他更真心,也更亲近。
「大叔,快说,快说,我长得像母亲吗?」青年眼中满是好奇。
「你没见过你母亲的照片?你父亲那里总有吧。」
「我父亲好像怕睹物思人,从不把照片摆在外面,我也没见过……」青年撇开丧气,继续执著地追问,「我们长得像
吗?」
「……像。」他们身上都有一种像天使的气质,沾满阳光暖亮的味道。
冯冬不自觉地移近自己的面孔,想要更为细致地端详青年俊俏的五官。
青年手撑住下巴,瞳孔里淡出一种纯真的孩子气,轻抿著唇,安安静静地等待冯冬的检验和比对。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近,鼻间也只能隐约地探知双方的些微气息,可冯冬仍感觉,面面相照的距离像是已经贴上一
般。
墨色却发出亮丽光泽的瞳孔仿佛拥有生命力,灵动跳跃之余,又渲染出一种宁静和乖巧,甜蜜得不腻人,清淡得却不
乏味。
这样的照面实在很怪异,冯冬这样认为,可他又实在有些不情愿挪远两人的距离。
魏晓阳是奇妙的个体,他抚平冯冬的卑懦与忧虑,也传递给他暖意与信心,让他觉得走出监狱、没有任何亲朋的生活
也不是那麽痛苦和难熬;如果他洗心革面,下定决心,努力而认真地生活,也许未来的天空真的会放晴。
冯冬不知自己怎的,在确认对方是小雪的亲生儿子後,心底的感伤和软弱一同爬出,但那份从未说出口的希望也随之
更加强烈。
「我的脸太好看了?」青年唇形的弧度扩大,像雨後的彩虹那般,散发出重生的光辉,随後光滑却不失力的指头抚到
冯冬颊上,大麽指的指腹在冯冬眼角下轻轻擦过,反复却未移开。
冯冬微微瞪大眼,确实地不知该说什麽好。
「大叔也很帅啊。」青年再度抚摸冯冬眼睛四周,声音低醇饱满,「黑沈沈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能发光。」
「……」
「怎麽啦?难道在用我的脸回想我母亲的样子?大叔,不要对我产生移情作用哦!」青年噗嗤一下笑出声,脸微微侧
移,突然之间前倾的动作像要压上冯冬的脸。
听到「母亲」两个字,一时丧失的言语功能随即恢复,并未发现青年的意图,冯冬倏地别过头,远离了青年的手,也
截断对方还在萌芽的举动。
「你们长得也没那麽像……」冯冬低低地道。
「呵。」对方的笑声显得有些意外的低落和不甘。
「不过也挺像的。」冯冬以为青年因为自己的话感到遗憾,所以又补充道,「你们给人的感觉很像,都像顶著光环的
……」
「大叔,你和我母亲是哪种程度的朋友?」魏晓阳突然阻断冯冬的话,盯住冯冬。
背部无形地僵直,冯冬心虚地缓缓掉转视线,紧张地对上青年的黑眸,「其实也不是那麽熟,只是……我曾帮过她一
次,算是认识。」
「这样啊。」青年叹口气,「那你们常见面吗?」
「也没有经常……」冯冬慌乱地寻找合理的借口,「我只是个小混混,她是大小姐,所以也就几面之缘。」
「是这样吗?」青年有些疑惑,不信似的目光穿透冯冬。
冯冬草草敷衍,「是啊。你想,我们身份差那麽多,怎麽可能是朋友呢?只是,只是见过而已。」
「那你认识我父亲吗?」
「不认识。」冯冬立刻摇头,「我和她真的只是很不熟、很不熟的关系。」
「哦……」青年声音显得没有力气,「那大叔还是不能告诉我很多有关我母亲的事咯。她生下我没多久就过世了,我
真的……」
「小雪,哦,不,是你母亲,她是怎麽死的?」青年口里的「过世」掀起冯冬多年来一直深藏的秘密──明明已经发
誓忘记的心灵并没有真的忘却,甚至差点直接唤出小雪的称呼。
「产後忧郁症。生完我没多久,服安眠药……」青年的睫毛轻微抖动,像是被触到最柔软的痛处。
冯冬怔住了。
打死他都没想到,小雪竟然是这麽死的。也难怪对外封锁了消息。
可是,她怎麽会自杀?她那麽年轻那麽开朗,怎麽会落到这个地步?
冯冬忍不住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分开,那结局会是如何?小雪还会在那麽小的年龄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吗?
「大叔也才知道吗?」青年无力的声音里糅合著强打起的力度,「哦,你那时已经……」
「对不起。害你想到这些不愉快的事。」慢慢从有关小雪的追悔中走出,冯冬的注意力再次回到身边的青年身上。
也许因为知道对方从小就没有母亲,又背负著「也许是他的出生而害死母亲」的自责多年,冯冬觉得眼前的青年很可
怜,可怜到他有想抱住的冲动。
也有可能,是对方为小雪骨肉的这个事实,让他有这脱离常轨的想法。就算那是小雪和别的男人的孩子,但对冯冬而
言,小雪的孩子才是更重要的存在。
他缓缓地探出自己的手,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抱住青年。可是,冯冬仍没坚持下来,只将手搁置对方脑後勺,轻柔而
耐心地抚摸。
青年微微震颤的双肩也慢慢静止了。
「大叔……」垂著的脸刷地抬起,青年眼里是泛水的晶莹,「大叔,我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
对方超出常理的请求让冯冬僵住。
「我想多听听有关我母亲的事……」
「可是,其实我知道得也很少。」
「没有关系!」青年急切地打断,「就算是这样,也没有关系!大叔见过我的母亲,只是这样,就会让我觉得很安心
。而且,只要和大叔在一起,我就……」
「嗯?」对方欲言却止的话让冯冬颇为纳闷。大概是被他好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青年最终没有说出後面的内容
。
这天晚上,青年与冯冬挤进一个被窝,紧紧地搂住冯冬,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他怀中。
两个男性搂抱在一起睡觉,应是很异样的感觉。
但是,青年单纯而寂寞的面容却让冯冬觉得,那只是一个渴求温暖的小孩。而青年对他那麽好,他若只是与其相拥而
眠,就能安慰回报对方,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做上千百次。
冯冬起床时,魏晓阳还在睡。
青年像小孩一样均匀地呼吸,翕张的嘴唇里不时吐出甜美的暖气,垂下的睫毛又静又乖,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人想好好
疼惜,冯冬也不例外,唇角牵出浅笑,手指轻触对方的柔嫩肌肤。
一早起来,能够注视一个让他心安的人,而非冰冷的空气、无情的墙壁或淡漠的狱友,这些对冯冬而言,都是一种极
奢侈的愿望。
而现在,这个愿望竟然成真了。
再次对透明却毫不显孤寂的空气发出微笑,冯冬小心地离开被窝。
将被单均匀地裹住青年,生怕冷空气钻进一点空子,冯冬确认了一次後,才离开……
冯冬吃完午饭,坐在休息室里,手上不知何时又拿起一本杂志发呆。
内页里有几张魏晓阳的照片,冯冬仔细观察过好几遍,将对方的表情、动作都牢牢记住。
脑里想起昨晚的事──青年留宿的要求,其实深深地惊到冯冬。
他从没与一个人如此肢体亲密过,算来算去,这辈子大概就只有与小雪同居的那段日子,他可以闻著怀抱里清新甜蜜
的味道,在每个早上迎来阳光。
而昨晚,他竟然搂著小雪的儿子睡觉,这举动脱离了冯冬的思维常轨。
昨天刚接受小雪是魏晓阳生母的事实,冯冬的内心充满痛苦和矛盾,各种各样的情绪共同煎熬他的心灵。
但是,青年留宿的提议悄无声息地,挽救了陷进一片沼泽的冯冬。
他并未思考好该如何面对青年,以及其他众多的後续问题。青年的存在,及时抚平他心里的焦躁和忧虑。如果没有对
方,也许他就将彻夜难眠,甚至很难有勇气面对今後的生活。
於是,他也渐渐理解青年昨夜行动背後的意义,那是把冯冬当作他与他素未谋面的生母之间,唯一沟通的桥梁。
身边现在是空荡的,感受不到魏晓阳的存在,冯冬幡然发觉,原来他也多少将青年当作了他与小雪之间仅有也是最後
的牵绊。
也正是因为一个上午缺少青年的陪伴,冯冬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有多渴望见到青年,见到那个流著小雪血液、拥有她
的基因,同样美好的人。
毕竟,小雪曾经那麽爱他,而拨动过他所有悲欢情绪的也只有那个人而已。
漫长岁月的错过,阴阳两世的分隔,仅剩余的弥补与追念物只有魏晓阳。
冯冬低下头,又摸了摸杂志上青年的笑脸,以前没有留心,现在越看越觉得他像小雪了……
下班的时间一到,冯冬迅速地收拾完东西,请示了小组长後,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奔出公司的大门。
他随即注意到,自己不久前还在羡慕那些会为了回家而奋力奔跑的人,现在竟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很快,他就看到熟悉的地方站立的人影。
冯冬以他都没发觉的飞速冲到对方面前,不断喘气,「魏晓阳,不好意思,我已经尽快了。」
青年瞳孔略为放大,旋即露出喜悦的笑容,「没关系啊。」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
「大叔讨厌看到我?」
「……不是。」
「那就好啦。大学很无聊哎,我的课也不多,学校离这里很近,走走就到了。和大叔聊天很舒服很开心,我想借此放
松一下,不行吗?」
青年的理据显然充分,冯冬被驳斥得哑口无言,只能低声道,「那你可以先去家里等啊。」
青年的瞳孔又撑大一些,表情还是带著温软的体贴,「没关系啦。还是先想想今晚吃什麽吧。」
「好。」
「哎,这是现在最热的大片呢!」途径一家音像店,青年盯著窗上的海报感叹。
「想看吗?……想看的话,就去买吧。」
「不用了,以後再买也可以。」
「……我也挺想看的。」冯冬觉得自己想尽量多争取些与青年相处时间的念头很奇怪,可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你
愿意的话,今天晚上可以一起看。」
「咦?」青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大叔,你今天有点奇怪哎。」
以为被对方看出此刻乱糟糟的心境,冯冬立刻别开脸,「你不想,就算了。」
「怎麽会不想呢?」青年噗嗤笑出声,拉起冯冬走进店里,「大叔,你在闹什麽小孩的情绪啊?」
买完碟片,回到冯冬家里,已经不早了。
看完一整部电影後,时间更晚了。
好像已经顺利成章,青年又留宿在冯冬家里。
只是这一回,冯冬并不觉得有什麽不妥之处。
「哈──」抬起脖子,大学校园的走廊上,青年又打了一个呵欠。
「你最近好像很累,晚上没睡好?」原醒转头看一眼魏晓阳,「对了,你的手机是不是一直在振动?」
「这几天晚上一直在看电影,有时候聊天到很晚……」经对方提醒,青年掏出手机,觉得有些厌烦地查阅抵达的短讯
。
「你好像以前没这嗜好。」
「嗯。」清空被塞满的短讯箱,青年脸上绽放出一缕笑容,「学长,给你看点东西。」
「什麽?呃?这是那个冯冬的照片?」
「是啊,我趁大叔睡著後,偷偷拍的,是不是很可爱?」青年笑眯眯地指示原醒浏览下一张照片。
「可爱?还好吧,不过挺帅的,比他平常板著脸时,英俊很多。」原醒实话实说。
「那是!」青年嘴角又爬上几丝沾沾自喜的笑容。
原醒颇觉无语地笑一声,「你这次的『好人病』好像特别重,发作的时间也特别久嘛。」
「有吗?储医生也说,如果不再控制我泛滥的爱心和同情心,事情也许就会变糟了。」再瞥一眼手机屏幕上的脸,魏
晓阳倍感珍惜地放好手机。
「连储医生都这麽说了吧。你就是心太软了。」
「但是……我喜欢和大叔在一起,不只是因为想帮他,我觉得他和别人都不一样。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了,就好像有什麽东西在牵引我们一样。而且,我前几天才知道,原来大叔认识……」
「啊,下节我有课,先不说咯。拜!」原醒拍了拍魏晓阳的肩,踏著铃声跑开。
魏晓阳无奈地耸耸肩,朝校外走。
储医生和原醒说得或许都有道理,但他无法否认,冯冬就有一种牵挂他情绪的魔力。尤其是这段时间,冯冬对待他的
态度比起过去,热情主动了许多。虽然只是一些暗流涌动,但魏晓阳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
有种解释不清楚的惊喜在他血液里脉动。
低头看了看表,发现是得尽快赶去见大叔的时间後,他不再深究想不通的问题,立刻出发。
冬阳 25
自懂事起,魏晓阳一直知道,比起常人,他是个幸福很多的孩子。
魏家的房子很大,公司很有名,生意也涉猎广泛。父亲英俊优雅,对待外人和公事虽有些冷冰冰,但面对自己的时候
,嘴角与眉眼间永远带著父亲式的和蔼与温柔。
他的外公家,杜家,也是城内著名的大集团之一,慈祥的外公也是魏晓阳极为敬爱的长辈。
说到这里,就会让魏晓阳想起他唯一不幸的地方──他的母亲患了产後忧郁症,在他出生没多久後便服药结束了生命
。
他扪心自问过很多次,如果没有他,母亲会不会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