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伦的季节之冬阳 上——瑞迷生

一九九零年，春。

逃离孤儿院已是几年前的事，跟著前方的大哥也已经很久年数。

咂舌的冯冬，指缝间捻著根香烟，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不时有人朝他点头哈腰。

「冯冬，去那场子看看。」

「是！」

冯冬转向，独自一人走上另一条街。

砰！背後突然被人大力冲撞。

「他妈的，走路不看啊，敢撞老子！」冯冬回过头，凶神恶煞地瞪著撞上他的家夥。

垂下脸，刚要操起拳头，冯冬怔住了。

慢慢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盯著自己的，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

驱赶走追逐女孩的坏人，冯冬正欲离开，对方纤细的手突然扯住他，眼里浮起漂亮的阳光色，「你叫什麽名字？」

「我说，别再跟著我了！我是流氓，你懂不懂？」冯冬颇觉晦气地横身边的女孩一眼。

「我知道啊，可是有什麽关系？我觉得你很有趣啊。」女孩凑到冯冬身边，丝毫不介意地审视他。

「有趣个屁，你很麻烦哎，我最讨厌女人了。」

「可是，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救了我吗？」眨著纯净的黑眼，女孩满脸愉悦。

「那也只是正好……」冯冬朝天翻个白眼。

如果知道，当初撞上自己的家夥会是个被流氓追赶的姑娘家，救了她又会被这样苦苦纠缠，他才不会管她！

尽管一面赶女孩走，一面说著嫌恶的话，女孩还是慢慢把手伸到冯冬臂膀里，温柔地勾上。

「哎呀，真是麻烦死了。」冯冬烦躁地搓乱头发。

「嘻嘻……」女孩天真地咯咯笑，朝冯冬脸上亲一口，「我喜欢你啊！」

口里依旧责怪对方烦人，脸上还是渐渐泛起羞色，冯冬故意扭开脸。

「拍张照吧！」女孩蹦起，拉来经过的路人，将她觉得极为幸福的瞬间记录下。

冯冬歪著脖子，女孩却笑嘻嘻地搂著他的手，把脸蹭在他臂上──照片就此定格了。

安静的公园里，突然反握住他手的女孩，仿佛用小掌包围他的身躯，义无反顾的爱与陪伴，让冯冬无以报答。

高兴也有些寂寞，但他承认，这是他世上唯一的宝物。

与女孩互相拉著手，慢慢走回冯冬住的小阁楼，染成红色的路好像看不到尽头。

活泼可爱的女孩有时撒娇，有时发出一声高叫，「小雪喜欢冯冬啊！」

虽然觉得丢脸，但冯冬没有阻止她，因为他并不真的讨厌。

一天也没分开，冯冬与叫小雪的女孩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季节。

八月的最後一个星期，冯冬回到小阁楼时，发现屋子空了。

随後，他见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请离开小姐……她姓杜，名咏雪。是本城首富杜家唯一的千金。」自称杜家管家的男人丢出一个信封到冯冬面前，

「小姐从小就有定亲对象，对方与她门当户对，你别再缠著小姐！」

「骗人的吧，你在胡说什麽，小雪怎麽可能是什麽有钱人家的女儿？」

血红的眼瞪著面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冯冬质问。

「这是他们的合影。你看清楚！」

冯冬战兢地接过那相片，小雪的身边，是一个比他风度翩翩的英俊绅士，他们手上共享一枚戒指。

他感觉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那张笼罩在眼镜下的气魄面孔。

「今年年底，他们就会完婚了。所以，请你别再出现，就当是为了小姐的幸福，也请离开。你应该知道，你们是两个

世界的人。」

望著远去的人，冯冬双腿发软，仿若天昏地暗，跪倒在地，用拳狠砸水泥地面。

「冯冬，老大要去张哥的地盘，给他们点教训！」

「我立刻去！」

其实他没有那麽喜欢那个小雪或者杜咏雪，但当得知大哥要聚众斗殴时，冯冬还是一头热地参与其中。

疯了一样地挥出拳头，冯冬认为这是宣泄他心中气愤和悲伤的唯一办法。

当手铐束缚住他，被告知犯下重罪的那一刻，他好像还活在不真实的世界里。

如果真的坐了牢，他就可以真的在小雪面前消失了吧。

囚车驶远时，冯冬透过玻璃窗，仿佛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拼命追逐囚车。

心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他自嘲地笑笑，没几个月就要结婚的杜家千金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身处铁窗之内，冯冬偶尔翻看报纸，发现那个中年男人说的全是事实。

杜咏雪十月结婚，嫁给了当地同样富有的家族，俊男美女的合影占了好大一个版面。

冯冬撕碎报纸，不再注意任何有关杜家的新闻。

几年後，他学会使用电脑，偶尔点开一个网页时，最後一次知道有关那女孩的消息──

小雪死了，已经死了不少年，具体死因并未公开。

於是，冯冬关闭网页，指天发誓，忘记这个女人，彻底的，不再关注她的消息。

「大叔？下午去看可爱的小孩，好吗？」魏晓阳微微推动冯冬的肩膀，把男人从独自的沈兀回忆中拉出。

「嗯？」冯冬睁开浮上倦意的眼。

青年以为对方在犹豫，将微笑的眼刻意拉长，染上一种柔软诚心到难拒的地步，发薄的嘴唇也若有若无地映出几缕讨

好。

「……可以啊。」冯冬颔首，沧桑的眼角沾上一丝藏不住的宽和笑意。

「那就抓紧吧，我答应了几个小孩要送他们玩具呢。」大大咧咧地抓起冯冬的衣袖，魏晓阳快步朝前走去。

买了洋娃娃和各种模型後，魏晓阳与冯冬坐上公车，前往他口里惦念的孤儿院。

两人进入屋檐下没多久，陆续地有小孩活蹦乱跳地朝他们涌来。

「晓阳哥哥！」

随著孩子们生机勃勃的欢笑和呼唤，青年很快就被这些可爱的小天使们围得水泄不通，而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冯冬则被

挤到外围，差点摔倒。

愣愣地望著被孩子们圈住的青年，冯冬心中产生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就像看到义工院墙上那张照片时。

──原来他不只会对自己露出那种似要融化冰川的温暖笑容，也不只会对自己低声细语、百般关怀，更不会只想要帮

助自己，找到生存的意义。

愈发清楚意识到自己这样小心眼的奢望，冯冬颇感意外，随後忍不住自我唾弃──他是什麽身份，怎麽可以有这样丑

陋的嫉妒和独占心理？

「大叔，快过来，把买的东西拿过来！」站在一群直到他膝盖的小人中，魏晓阳手上抱著一个女孩，肩上压著一个男

孩，一面用头使劲朝冯冬挥。

对方明亮透彻的眼神好像与自己肮脏的心情形成鲜明的对照，冯冬觉得青年一个动作就能识破自己，立刻慌张地应声

，拾起掉在地上的塑料袋，传到魏晓阳面前。

「别抢，别抢！这是哥哥送给你们的礼物！」

「啊！好喜欢，哥哥好棒！最喜欢哥哥了！」

小孩们凑到弯腰的魏晓阳面前，嘟起粉嫩的小唇亲吻青年的面容，或是搂住他的大腿扭著身体磨蹭撒娇，远看一幅温

馨甜蜜的画面。

冯冬有些羡慕，羡慕能与青年这般毫无芥蒂地亲昵的小孩，又有些羡慕魏晓阳，能拥有世上最纯真心灵的依恋。

默默地退到一边，冯冬打算走到院子里歇息一会，以逃开这些让他呼吸困难的场景。

脚还没移开半步，冯冬就听到魏晓阳一声叫唤，对方就像随时盯著他一样，在他稍有动作时就发出声音，「大叔，你

别走！」

「今天你们哪几个该洗头了？」魏晓阳走到冯冬身边，一手拽住他的手，一手摸著面前小孩的脑袋。

「呜呜，不要！」怕麻烦的小孩们一起摇头，不肯洗头。

「不行，小鱼、花花、大宝、阿蕾，今天你们几个必须得洗头了！」被点到名的小孩子撅著嘴，不乖地站在魏晓阳面

前，其他的小孩则立刻拿著玩具跑散了。

「小鱼、花花、阿蕾，哥哥给你们洗，大宝，这个帅气的大叔会帮你洗头喔！」魏晓阳刮了一下其中唯一一个男生的

鼻头。

男孩立刻别扭地扭著身体，跺起脚。

魏晓阳却不管小孩叛逆的反抗动作，牵著几个孩子到了院子里。

「大叔，你会帮人洗头的吧？」四个小孩并排坐在椅子上，魏晓阳一手旋开洗发露的盖子，一面问拘谨的冯冬。

「我……」盯著脚尖，冯冬不知该怎麽办──

他是个粗人，笨手笨脚的，会搬重物做打扫，但照料小孩，真的不拿手。

从小就是孤儿，长大一点後又逃离了孤儿院，没多久又进入监狱，冯冬没有和小孩打过交道；而没有任何亲戚的他，

别说是自己的孩子，就连远亲的小孩都没碰过，他怎麽会给小孩洗头？

「别担心，很简单。不要太大力，但要保证洗干净，还要当心别让洗发露进眼睛。」魏晓阳找到冯冬的手，将其拉高

。

冯冬怔怔地看著青年享受阳光沐浴的侧脸，无垢的神情叫人舍不得移开视线。

青年摊开冯冬的掌，一点一滴，将洗发露倒於他的掌心。一些细腻的丝润感在掌间融开，蠢蠢欲动的，像要勾起谁心

底的虫子。

「好了，那就开始吧。」

魏晓阳细心地卷起冯冬的衣袖，朝冯冬露出一个信任的微笑。

「这个大叔看著好笨，我不要他啦！」叫大宝的男孩在冯冬放上手时，突然闹起情绪。

「大叔很温柔的。」魏晓阳蹲在小男孩面前。

冯冬被他说的难为情，只能尽自己的力气「伺候」这个小家夥。

「痛啦！」

「对不起……」

开始的时候，不断道歉。

渐渐的，小男孩不再发出抗议。

「这样的水温可以吗？」

「还有哪里痒？」

冯冬逐渐习惯这并不困难的事，心里也不觉得有多麻烦，反而有一种幸福，就当是满足没有亲人的他的缺憾吧。

揉著小男孩黑亮的发，冯冬禁不住幻想，如果他没有坐牢，他也可以常常这样，给自己的孩子洗头吧。

这样想著的他，不自觉地再为轻缓力度，眼神里弥漫起从未出现过的温柔和疼惜。

「唉……」耳边传来一声长叹，冯冬诧异地转头看去，竟见青年扁著嘴、发脾气似地瞪著他。

「我，怎麽了？」

「我吃醋了。」青年翻了个白眼，「大叔对大宝这麽温柔这麽亲切，对我都不笑。」

对方坦荡的撒娇言词毫不造作，冯冬却觉得若有弦外之音，只好很窘迫地转回头。

「哼，下次也要大叔给我洗头。」青年略抱怨念地嘀咕。

注意力回到面前的小孩，冯冬颇觉不自在的同时，隐隐绽出一丝笑。

冬阳 19-20

「晓阳哥哥，我想喝路口奶茶店卖的奶茶！」洗完头後，调皮的大宝扯动青年的衣摆，任性却无害地央求。

「好，等晓阳哥哥给他们三个洗好头，就带你去。」青年一手沾有泡沫，一手用臂膀微微安抚男孩的头。

「不用那麽麻烦，让这个大叔带我去就好啦！」大宝眼睛瞄向正无所事事的冯冬。

「咦？」魏晓阳瞳孔放大，神色复杂地垂下睫，低声喃喃，「刚才不是还嫌大叔，现在怎麽粘得这麽紧……」

「晓阳哥哥，你说什麽，我听不见啦。那我让大叔陪我去咯！」禀报完毕，男孩甩开魏晓阳，用窜地蹦到冯冬身边，

然後在冯冬用眼征询青年意见时，率先探手牵住冯冬。

「那，」身边小孩一改刚才反感自己的模样，摆上一脸亲昵和依赖，冯冬心中微微一动，道，「那我就带他去了。」

「咦！」青年停下手上的活，摊开两只被白泡占据的手，瞪大眼，发出一声孩子气的怪叫。

就算对其他人都可以保持一脸淡漠或疏离，但面前的只是一个小孩，而且是他这麽多年都没尝试过的相处对象。面对

世间最单纯美好的代表，冯冬还是心软了。

反手握紧小男孩的手，冯冬如觉一股澈净的清泉灌入身体，洗涤他污秽的过往。

「什麽嘛！真气人！」青年上扬的声音比刚才更为尖锐纵性，左脚重重地蹬地，漂亮的嘴唇也翘得老高。

冯冬并未注意到青年直使性子的动作，带著活泼的大宝走远。

「哼！」魏晓阳愤愤地咬住牙，再度强调自己强烈的不悦。

「大叔，快点！就是对面那家店！」大宝兴奋前行的速度飞快，拖在後的冯冬像被他牵引的货物一般。

穿过马路，在店中订完一杯奶茶後，大宝突然拍著柜台，对收银小姐嚷嚷，「不是，是要两杯！」

「你要吃两杯？这麽多不会喝坏肚子吗？」冯冬不解地问。

「一杯给我，一杯给大叔啊。」

「呃？可是……」

「我觉得很好吃，所以也希望大叔尝尝看！」大宝理直气壮地告知他的理由。

「你吃得高兴就好啦。而且，你喜欢就够了，为什麽我也一定要吃啊？」儿童的逻辑简单清楚，冯冬却跟不上。

「因为我喜欢你啊。我喜欢喝奶茶，也喜欢大叔，所以希望大叔也喜欢喝我喜欢的奶茶啊。」绕口令一样的话让冯冬

犯起糊涂。

收银小姐噗嗤笑出声，「好体贴的小孩喔。」

冯冬回以礼貌的笑容，碍於大宝的坚持，买下两杯奶茶。

与他手指相缠的男孩享受著奶茶的美味，冯冬不时凝视对方欢乐的模样，不觉联想到一张相似的面孔。

似乎，魏晓阳也曾说过要让他喜欢上自己爱吃的东西。那麽，青年心底的想法是和大宝一样的吗？

「哎，好漂亮的气球！」冯冬发怔之际，男孩突然注意到什麽，甩开冯冬的手，往前追扑。

冯冬瞪大眼，追赶气球的男孩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正在乱穿马路的危险举动。一秒也没多想，冯冬立刻冲向男孩。

滋──

刺耳的刹车声扰乱道路的秩序。

冯冬怀里紧揣著男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围观的人上前搀扶他们，「幸好没撞上，下次要当心点。」

「是，真是抱歉。」冯冬一一朝众人回应，抱著大宝赶回孤儿院。

「你有伤到哪里吗？」前脚刚进大厅，冯冬就赶紧搁下男孩，上下左右地检查。

「没有啦，」脸蛋涨红，大宝扭开脸，低低道，「刚才都是我不乖，大叔，对不起。」

「……没关系啊。」望著眼前小人不安地道歉，冯冬心窝柔软，微笑道，「下次当心就好啦。」

「嗯。」

「大叔！怎麽去了那麽久！」冯冬维持蹲在男孩面前的姿势。

另一边，像个大男孩的魏晓阳大呼小叫，跑近他们。

「我们……」

「大叔，发生什麽事了，你怎麽变成这样！」在冯冬还没说什麽之前，青年雪亮的眼已发现细微迹象，脸上囤下一片

乌云。

「我们……」

「你怎麽受伤了！」青年再次劈断冯冬的声音，攥住他肩膀，拽直冯冬後，一边按著他的肩，一边前後左右上下地反

复审视。

比起冯冬刚才检查大宝的腔调，魏晓阳更为夸张，他强制地送检查完毕的冯冬坐到一张座椅上，继续严密地扫荡。

男孩仍在一边偷瞄脸色阴暗的魏晓阳，冯冬有些不好意思，赶忙解释，「我没事。只是蹭到一些。」

「这叫没事？」青年拔高音量，口气严峻得冰结整个环境，「脸上，还有袖子这里不是都磨伤了吗！」

「晓阳哥哥，对不起，是我过马路不当心，大叔为了保护我才会……」

「闭嘴！跟你说过几次，过马路要看灯？现在，立刻回房间！」魏晓阳深黑的面孔和语调压抑空寂大厅，闻言的大宝

撒腿奔走，只留下冯冬不知如何是好地，静候青年勃然大怒的训斥。

「你怎麽和个孩子一样，对大宝发什麽脾气？我也没什麽事……」瞥了眼大宝害怕逃开的背影，冯冬择了个温和的音

量，小心地掷出合适的劝慰。

「我也没有真的生气。」略突起唇，青年成细线的唇缝间耍性地吐出几个字，「我又不是小孩子，怎麽会真的和大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