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身体掉在突出的岩石平台上,从高处望落,只是滩血花。
看来人不是躲在这里,再去别处找!他一踢马肚,带着兵士离去。
半空中,洋溢着死一样的沉寂。
雷海城和冷玄就盯着鲜血里女婴的尸体,谁也没有说话。
......下去吧......雷海城低声问,听不到冷玄回答。他沉默片刻后,缓慢攀落平台。
女婴身上贵重的丝绸衣裳浸透了鲜血,甚至还沾着些白色的脑浆。
雷海城闭起了眼睛。
他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恐怖的凶杀场面。自己执行任务的时候,通常也喜欢打人的脑门,一枪毙命干净利索。那时看
着鲜血和脑浆同时流出,并无特别的感觉。
可这,只不过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她和我的小皇子,是对龙凤胎。我出征那天,他们刚好满月......冷玄声音随风飘来,低得几不可闻。
雷海城睁眸,见冷玄已走到血泊边,蹲下身伸手替女婴慢慢合上眼皮。
他低着头,雷海城无法看清他脸上神情,唯见血泊里突然出现几个小水圈--
雷海城震惊。
冷玄双手捂面,不再言语。好一阵,终于站起,放下了双手。
雷海城以为冷玄眼睛里会有泪光,但一点也没有。
他默然。对于掌权者,感情或许只是奢侈品。
我帮你葬了她?他询问着冷玄的意见,手底已开始搬来几块石头,围着女婴尸体搭了个简单的小石冢。
他们不可能带着女婴的尸体逃亡,他相信冷玄也只能同意这样的安葬方式。
冷玄一直默默看着,等雷海城忙碌完,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用。昨天我也许该试着一起救她。雷海城笑得有点苦。
当时情况危机四伏,你能救回周儿已经尽了力。雷海城,无论如何,我都多谢你救了他。
这次,你不说我是故意安排,要勾引你的太子了?
雷海城永远都忘不了当初他救回溺水的明周,冷玄却用不分昼夜的凌虐来报答他。被冷玄一提醒,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
冷玄全身一僵,知道怎么道歉都于事无补,消除不了雷海城对他的刻骨憎恨,他选择了缄默。
雷海城本来还想再狠狠嘲讽冷玄几句,但见他苍白着脸,再看看那小石冢,也就把话吞了回去。
刚准备背起冷玄攀回山路,听到上方骏马嘶鸣--
顾东神大笑着勒住了坐骑,一跃下马走到路边,俯视石台上两人,得意之极。冷陛下,我就知道你们一定躲在附近,
总算把你们等出来了。
抓过弓,一箭呼啸射下。
丧心病狂的衣冠禽兽!
看到顾东神人影出现在头顶上方,雷海城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一掌将冷玄推到山壁凹陷处,提弓向天,朝着顾东神的
箭射去。
两支箭带起尖锐的破风声,在空中对上,箭头相互碰撞出几点火星后坠落平台。
顾东神绰号东神箭,素来以箭术称雄风陵,见雷海城如此箭术不禁激起好胜之心,大喝一声:再来!
三箭齐发,穿云破雾,直射雷海城。
同样三支箭从雷海城手中射出,分别撞落了顾东神的三箭。
观战的风陵兵士无不动容,齐声惊叹。顾东神眼中精光暴涨,他始终不忿昨天被雷海城踢下战车,认为雷海城全靠暗
算取胜,此刻领教了少年几乎与他不相上下的箭术,倒对雷海城多了分服气。
雷海城,难怪我皇会垂青于你,你果然有点本事。再接我一箭!
说是一箭,却是五箭连珠,首尾相连,迅如流星。
雷海城这次没有回击,反而躲入岩石凹陷处,等五箭射空落地才扬声道:你人在高处,这样比试没意思。东神箭,你
敢不敢等我上去,你我真正在弓箭上一决胜负?
正合我意!顾东神明知雷海城在激将,但首次棋逢对手,誓要与雷海城分出个高下,当下喝令身边兵士均不得动手,
自己也勒马退后两步,等雷海城上来。
东神箭顾东神,位列风陵四丞相,箭术卓绝不可小觑。他还有不少厉害招数没使出来,你千万不能大意。冷玄脸色凝
重,低声叮嘱雷海城。
雷海城冷冷横他一眼,径自将地上的箭都拣了起来放入箭筒,才过去背起冷玄,慢慢向高处攀去。
两人攀上山腰,风陵兵士见到冷玄,不禁都手握刀柄。
冷玄将众人异样神情瞧在眼里,心知自己满脸淤伤,模样要多狼狈要多狼狈,苍白着脸扭过头。
雷海城见他在众人面前尽露窘态,一阵快意,冷笑两声,转头对顾东神道:东神箭,平地上较量显不出真功夫,你我
马背上决输赢如何?
你不是想乘机逃跑吧?顾东神攒起眉头,箭指冷玄,冷陛下,我皇有令,要我带你的人头回去,得罪了。
且慢!雷海城也拉开长弓,笑道:东神箭,冷玄是我的俘虏。你要他的人头,总得先过我这关。你若赢得了我,冷玄
任你宰割。
顾东神见这架势,知道雷海城绝不会任自己对冷玄出手,他挥手叫兵士让出匹马牵到雷海城跟前。好,一言为定!
那你我各退二十步,免得你手下人趁乱上来围攻我。
雷海城上了马,牵着马缓缓往后倒退,冷玄跟在马边也一起后退。
顾东神目光紧锁雷海城,也同兵士们往后退。他自恃箭术了得,自信即使雷海城使诈,他也能一箭取冷玄性命,因此
执意在手下兵士面前与雷海城再比试一番。
待两人间距离已隔开一大截,雷海城微微一笑,举弓拉弦,却朝着天空放了支空箭。
顾东神和兵士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就在众人走神的当口,雷海城突然将冷玄拎上马,往自己身前一放,勒
转了马头。
你来驾马,我断后!
简短地下着命令的同时,他已经扭转腰,一箭将一名风陵兵士射落马。
马匹在冷玄驾驭下,撒开四蹄狂奔。雷海城靠着冷玄脊背,更不停手,嗖嗖数箭,均中风陵兵士面门要害,瞬间又解
决了好几人。
还多亏顾东神之前送了他那些箭,不然光凭他自己的三四支箭,可不够用来处理这群禽兽。他再抽出一把箭,哈哈大
笑。
雷海城,你敢耍花招!顾东神怒吼,策马急追,接连几箭射出。他昨日在阵前已看出风陵皇对雷海城青眼有加,心存
顾虑,不敢真正对雷海城下杀手,几箭都奔马匹而去。
冷玄骑术之精,远出顾东神意料。那马匹本是风陵兵士的坐骑,到了冷玄手底居然服服帖帖,载着两人,在狭窄凶险
的山路上高低纵跃,奔跑自如。
顾东神箭箭落空,反让雷海城利用空隙,又射落数名兵士。
山路前方出现一个大弯,侧边有座山坡突兀耸立,中间隔着深涧,约有两丈来宽。
马匹奔近弯路口时,蓦然被冷玄拉转方向,直冲深涧对面的山坡。
雷海城,抱紧我!冷玄沉声低喝,全身伏低紧贴马背。
想不到冷玄竟然也有胆量玩命,雷海城转身搂紧冷玄腰身,也伏低了身体。
劲风刮面,割肤生寒。马匹长鸣嘶叫着凌空跃起,飞过了深涧,稳稳落在对面山坡。
顾东神的坐骑追到深涧边便一声惊鸣,任顾东神鞭打脚踢,都不敢跃过深涧。
雷海城暗中嗤笑,马匹急行间,再射一箭,正中顾东神身边最后一名兵士眉心。
眼看雷海城两人的坐骑越奔越远,顾东神终于面现暴戾,眉宇间隐约竟透出股诡异青气。
一支通体血红,比普通箭身粗了足有两倍有余,布满蜂尾般尖锐倒钩的箭架上弓弦,尖啸着射向雷海城。
完全不同与之前箭矢的惊人速度令空气都发出类似战栗撕裂的声响。这一箭,锋芒锐不可挡。
雷海城眼瞳剧烈收缩,根本无暇多想,举起长弓一拦。
啪!血箭被撞偏,擦着雷海城鬓角头发飞过。弓弦连同长弓都被震断,雷海城的胳膊更一阵酸麻,几乎抬不起来。
这时,第二支血箭已接踵而至。
已无物可遮挡!
生死刹那间,雷海城猛地抛掉断弓,反手抓过冷玄挡在了自己面前--
血光和血腥味立刻充满了雷海城的感官世界。
他没有听见冷玄发出任何声音,可从冷玄右背肩胛骨穿出的箭头清楚地告诉他,这箭已将他身前的男人射穿了肩膀。
腥热刺鼻的血艳如桃花,溅满了两人衣裳。
这一箭余势不竭,带得冷玄整个人都向后倒去,连雷海城一起跌下了马背,沿着山坡斜路滚落。
马匹无了驾驭,转眼就奔得不知去向。
顾东神隔着深涧见天靖皇帝中了箭落马,他有心再补上一箭,但那两人一路翻滚,让他无法瞄准。他拉起缰绳,打量
着周围,正在琢磨该如何绕过深涧走到对面山坡,身后突然响起震天呐喊。
是风陵的狗贼!弟兄们,上啊!
山腰里,冒出大群青壮汉子,挥舞着兵刃向顾东神冲来。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高举大刀,纵马冲在最前面。
雷海城已滚到平坦处,撑起身遥望,相距虽远,他依然听出了那人声音。
是岳小川。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顾东神见数百人冲向自己,也不免心惊。又见众人穿的都是天靖寻常百姓服饰,一时吃不准众人
来路。
我们是天靖的百姓,你这个狗贼侵犯我国,快来受死!岳小川大喊,弟兄们,看他的装束,多半是风陵的高官,杀了
他,咱们再去云潼关帮天靖军队跟风陵的大军拼命!
他身后,数百人齐声应和,群山回响,气势雄壮。
顾东神纵然箭术通神,也知道凭他一人根本无法与几百个情绪高涨的汉子对阵,用力两鞭,驾马飞逃。
岳小川一马当先,带领着连环寨的喽罗紧追不舍。
第十五章
雷海城在对面山坡上,见连环寨众人如此热血为国,敬意油生。回想到昨晚在山洞里,听到外面那两人一鳞半爪的交
谈,想必就是在议论连环寨准备去云潼关杀敌的事情。
确是群峥嵘男儿。
等众人出离了视线,他才想起冷玄。
男人身上沾满血迹沙土,就侧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死了?虽然箭射中的部位不足以致命,不过那血红色的箭或许喂了毒药......
茫然的感觉不知不觉,慢慢爬上了雷海城心头。
是他将冷玄拖到身前做了挡箭牌、替死鬼,可他丝毫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反而空虚得没了方向。
大概是这仇报得太快、太容易了吧?让他一下子竟无所适从。
妖艳的桃花刺青还残留在他脑海里引诱着他想去探究,报复也才刚开了个头而已。
他不要这一切结束得如此迅速......
他就怔忪地看着冷玄的背影,错觉自己已经看了千年般漫长,而事实上,时间只停顿了极短暂的瞬息。
蓦地,冷玄背脊微微动弹了一下。雷海城遽然跳起,扑了过去,翻过冷玄身体。
男人的脸虽白得像张纸,胸膛还有力地起伏着。
雷海城浑身登时松懈下来,坐倒冷玄身边。他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在紧张些什么,但唯一肯定的是,他绝不想冷玄就
此死去。
你欠我的,还没有还够呢!他喃喃自言自语,看了看伤口流出的血,色泽殷红,不是中毒的迹象,冷玄应该只是失血
过多晕了过去。
匕首削断了露出冷玄背后的箭头,雷海城抓住箭尾用力一旋--
啊!箭杆上无数细小倒钩撕扯着皮肉经络,冷玄痛醒,猛烈抽搐,却被雷海城牢牢按住。
这点痛你就受不了?哼,你上次刺我那箭,还抹了剧毒。这箭上没毒,算便宜你了。
雷海城无视冷玄满脸肌肉都痛得扭曲,慢慢地将箭杆一分分从伤口向外抽,还边拔边转,刻意延长痛楚的时间。
他受过的罪,也要冷玄尝个遍。
冷玄全身都在无声颤抖,雷海城慢吞吞的动作让他错觉自己右肩所有的神经和筋肉似乎都被箭上倒钩拖出了伤口,然
而皇帝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在对手面前流露哀求神色。他死命咬着牙关,瞪着正带给他无尽痛苦折磨的人。
雷海城眼睛里,闪烁着猫戏弄耗子的残酷嘲笑。
......冷玄,你记住,你给我的耻辱,我一定会跟你讨回来。......他记得,金殿上,少年周身浴血,傲然挺立他面
前,就是用此刻这种冰冷的笑容对他下了复仇的宣言。
强大的压迫感像座无形高山,压得他无法自由呼吸,无处可逃。
他逃不了......
先前被雷海城突然扯到前面挡箭的那刻,他震惊、愤怒,内心深处却竟然有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轻松--死亡,是否代
表着他终于可以自雷海城的阴影中逃脱了?
可现在,他从雷海城的眼神中明白地读懂,无论如何,雷海城都不会让他轻易解脱。
不用这样看着我,如果易地而处,你也同样会拿我来挡箭罢。雷海城笑得冰寒彻骨。
冷玄无奈地合上了眼帘。
你看来还很舒服,是不是嫌我动作太轻了?
雷海城皱眉,他不喜欢冷玄默默隐忍,让他感受不到征服猎物的兴奋。狠狠拧转搅动着还留在伤口里的半截箭身,再
大力一拔。
冷玄终于如他所愿低声惨叫,血随着箭身抽离再度喷出。雷海城闪身避开,好整以暇抱起了双臂。
箭我替你拔了,伤口就得靠你自己处理。能走的话,自己站起来。马已经跑掉了,想在天黑前走回云潼关,就别再耽
搁。当然了--他恶意地笑笑,如果你实在走不动,可以求我抱你回去,只要你不介意自己的将士们看到尊贵的皇帝陛
下像个女人一样被我抱在怀里,哈哈!
血顺着肩头蜿蜒流下,染红了泥土。右半身从肩膀开始,痛到麻痹,已完全失去了知觉。冷玄抿紧唇,用左臂支撑着
全身重量,缓慢地站起身。
撕下右手的袖子团成一团,用力堵住还在冒血的伤口,步履蹒跚走向雷海城。走吧。
他脸孔和脖子都流满了冷汗,声音微弱得似乎立刻便会昏厥,可神情里仍是那种令雷海城深恶痛绝的傲气。
雷海城冷笑,迈开大步,看冷玄到底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两个时辰后,雷海城和冷玄已绕过深涧,再翻过座古木葱郁参天的小山就可走出锁云山。
冷玄路途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步子越来越慢,最终扶着株树干坐在草地上,挣扎数次,再也站不起来。
他喘息着抬头,视力已开始变得模糊,依稀看到雷海城就站在他身前。
他知道,雷海城在等他出声哀求。
呵......冷玄靠着树身轻笑,疲倦地闭起双目。雷海城,你不用等。我确实走不动了,可我不会来求你,永远都不会
。
雷海城冷着脸,慢慢走到冷玄对面的一棵大树底下,坐下休憩。
早就明白冷玄绝不会向他哀求。一路上的冷嘲热讽无非只是为了排遣自己心头的挫败。
他无法让冷玄真正屈服。
这个原本跟他处于两个全然不同的时空,与他本该毫无交集的男人,骨子里的骄傲坚忍,跟他不相上下。
他可以杀了冷玄,也可以用一千一万种比冷玄更恶劣的手段来折辱冷玄,彻底弄脏这个高傲的男人,但他很清楚,再
怎么将这个男人踩在脚底践踏,冷玄的心依然不会向他低头。
正如他一样,他也永远不会向折磨凌辱自己的敌人屈服。
如果天靖宫中那噩梦似的一切未曾发生过,冷玄还真的是他欣赏的类型。然而命运,注定要他憎恨到底。
雷海城漠然将视线从冷玄身上移开,转望头顶朗朗天穹。
云彩舒卷翻涌,变幻万千,日光悄然偏移,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从远处驶近。
他没有动,因为已经看到马上骑士穿着天靖将士的盔甲。最前面的那匹白马无人骑坐,四蹄如墨,赫然是冷玄的坐骑
。
冷玄听到动静也张开了眼睛,面露喜色。
雷海城!被骑士簇拥正中的少年一眼发现了树下的熟悉人影,欢呼着纵马奔来。一副小小的亮银锁甲头盔,将明周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