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上——醒初

作者:醒初  录入:11-15

一日一夜之后,袁玉林从书斋里出来,手里小心的拿着一幅画像,雪白的脸庞乌黑的眼,还有红唇一弯,一个美人活灵活现。李期明看了大感惊奇,这不跟那女孩儿一模一样,袁玉林从来不曾见过不是?

李期明嘿嘿一笑,莫不是这小子春心动了,偷偷去看的罢?这门亲事看来是定了。

其实袁玉林还真没见过这个女子,只是由姨夫的描述再加上那副不得神韵的画像,就在他脑子里勾出一个人来,袁玉林画下来,居然就与那女孩儿一模一样,他自己也惊奇得很。

心底暗暗想,这莫不就是人家说的心有灵犀?自然也就真中意这个女孩儿了。

李期明大喜,忙前忙后的为他张罗。本想叫元当家叫女儿出来跟袁玉林见个面,本来就是小人家,没那么多规矩的。可元老头执意不肯,不到大喜的日子不让女儿出门。他是铁匠,脾气跟铁器一样硬,李期明奈他不得,只好作罢,心里却有些奇怪的,水乡小地方,生个女儿哪里藏得了这么多年?难道有什么隐疾,不好跟人说?这样一想心里有些担心,奈何那外甥却是铁了心要娶这个女子的。

算了,大约是元老头老来得女太宠爱,才不叫人见的。该是他多心了。

那元当家的也是好大的胃口,一开口就要了好几百两银子的聘礼,元源缘那样的美人都没有这个数。袁玉林那小子也真是叫美色迷了眼了,竟就一口应了下来,笑眯眯的没有一点不情愿。

李期明直摇头,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大喜的日子将近,元当家忽然提出来说,他家女儿怕人,不喜欢热闹,小小的办一下就好了,不要大操大办的,吓着了小女儿。袁玉林心疼未来的妻子,也不管李期明一个劲儿的叫不妥,也应了,果然到了正日子只请了三两桌至亲,连彩礼都是偷偷送过来的,好像怕人知道。

38.画中人 二

洞房花烛夜,袁玉林才晓得为何元当家不欲人知的缘由。红盖头一挑,倒真是画中美人,只是那眉宇间不是小女儿的娇柔,好看是好看,可是像个假小子。

美人看着他笑,眼角含着讥诮。袁玉林头一次面对美人红了脸,掩饰一般去取了桌上的酒杯,递给她一个自己拿一个。女孩儿喝酒是怎样的他倒还真没有仔细探究过,可总不会这样豪爽的罢?一仰脖子就下去了,他这个做夫君的还没动,谁家的合卺酒是这么个喝法?

袁玉林赶紧也喝了酒,坐在娘子身边一时手足无措。愣了许久才缓缓说起为她画像的事,拿过小像一看,新娘子也愣了。袁玉林微带得意道:“如何,还像罢?”

新娘子看着他淳厚的脸庞,还有温和的眉眼,忽的心头一跳,把画像塞回袁玉林怀里,冷冷道:“哪里是我。”

这是袁玉林头一次听见她说话,觉得不对,皱眉道:“娘子,你喉咙不舒服么,怎么这样哑?”其实也不是哑,不过不像女子那般清脆罢了。

新娘一笑,眉宇间瞬间生动起来,她摘了凤冠拉开衣襟,笑道:“春宵苦短,夫君还在磨蹭什么?”

袁玉林哪里见过这般阵仗,闹了个大红脸,左看看右看看。新娘拉过他的手放进自己怀里,袁玉林紧张的手都抖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回头一看睁大了眼睛,这个新娘子胸口平平的,那肌理,显然是个男子!

那人看他惊呆的样子,更是笑得灿烂,道:“怎么,夫君看奴家,都看傻了么?”

袁玉林指着他,颤声道:“你,你是……”

那人看他口齿都不利索了,代他说道:“是男的。”

袁玉林脑中轰隆作响,他讨了个男媳妇儿!

那男子趁他呆愣,去面盆处洗落了脂粉,露出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来,仍是美人,只不过能看出是个漂亮的男子,比起元源缘跟元渊远也是不差的。那人走来,轻轻推推他,笑道:“你娶了我,媳妇该做什么我也是能做的。还是,夫君不能?”

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若是还沉默,就不是一个男人了。袁玉林猛地抬头,道:“我怎么不……”却看见那人带着讥诮与不屑的眼角,声音就低了下去,咬牙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嗤笑:“都说袁二小子很有些头脑,我看未必,这还看不出来?分明就是图你的聘礼,又不想真出个女儿。我爹一直想生个女儿骗些酒钱,偏偏兄弟们是一个一个生,自己一个都没有,只好叫我这个儿子出马了。”

袁玉林呆呆的啊一声,满眼的不信,还有这样当爹的?

那人眉头一抬,舒舒服服的在床头靠下,道:“不信?去问问章家岸的章大同,李巷的李阿正,他们讨的媳妇都去哪儿了?还有西北有无城也有个冤大头,哼。”

袁玉林也是听说过的,章大同跟李阿正不声不响的成了亲,没多久媳妇都暴病死了,就是邻居都没看见这个媳妇长什么样,原来是……

“明白了?明白了就去准备棺材,想别那么难看的,就多等几个月。我会做个媳妇的本分,不会露马脚的。”

袁玉林垂着脸不说话,心头空荡荡的。这个妻子,他是盼了好久的,比元源缘还喜欢,没见面之前就放在心底了,现在居然是这样,叫他情何以堪?门外还是闹哄哄的,有人正打算闹洞房,更显得他这个新郎官当得多憋屈。

外头有人高叫:“玉林!我们要进来啦!”是好友林月归的声音,早晓得这小子性子最淘气,都跟家人说了一定要拦住的。话音才落就听到门吱嘎响,想起男新娘还是素面,若是看到可怎么好?拿起盖头就往他头上罩,才遮严实门就开了。

林月归拎着酒壶进来,后边还跟着还几个亲眷,看见新娘红盖头还未挑起,都笑话袁玉林手脚慢,起着哄要他当着大伙的面挑。袁玉林心里着急,又向来不是伶俐人,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大伙等不及了,将林月归拥上来要他代替这没用的新郎官掀盖头,急得袁玉林拉着他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林月归嘿嘿一笑:“这盖头么,当然要新郎亲自挑开的,小弟怎么也不好代劳,你看这么多人都等着看嫂子的花容月貌,还不快点儿?要是真叫人等不及了替你挑,你可就要哭喽。”

袁玉林只觉得自己现在就想哭,回过身摸上盖头的边儿却不敢掀开,听见那人小声道:“你掀罢,没事。”

袁玉林一咬牙,手一掀,看见那人低着头,凤冠低低的,影子将脸挡了大半。又有人叫要新娘子抬头,那人却往后缩了缩,闹洞房的叫得越响他就缩得越紧,肩膀微微颤抖,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林月归是玩疯了,竟然过来拉,手还没碰到他,那人就低呼一声扑进袁玉林怀里,抖着肩膀小声啜泣。

林月归知道自己玩过头了,不好意思的退回去,不住的道歉。大伙儿这才想起来这个新娘子怕见人,场面才办得这么小,心里也不好意思,再不敢闹,乖乖的都出去了。

那人这才从袁玉林怀里出来,脸上还是带着轻蔑的浅笑,哪里有哭过的痕迹。

袁玉林看看自己空空的双臂,明知他只是做戏,心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袁玉林究竟还是在板凳上凑合了一夜,那人说他可以给他当媳妇,袁玉林知道什么意思,偏偏就跟他装傻,一个人和衣睡在长凳上,一身红红的吉服倒像是在笑话他。

新婚之后袁玉林反而不恋家了,鱼塘子一去就是一整天,精神也不好。那人在家倒是自在,喝喝茶看看书,还叫袁玉林买了张琴来给他消遣。兴致来了就到袁玉林的书斋里瞎折腾,废了许多纸墨,也没看出来他究竟画的什么。

明明就是那人有错,偏偏是袁玉林怕他。好容易捱过两个月,那人催他,可以买办棺材了。这几日那人正装病,脸上涂得白白黄黄,躺在床上不睁眼,丫鬟端来的吃食也不怎么动,就喝些粥。饿得紧了,人就真的憔悴起来,不装也像个病人了。

袁玉林却心疼了,晚上偷偷拿来点心给他,却被他推开。袁玉林犹豫好久,才问道:“你……一定要走么?就住下来,不好么?”

那人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把脸转向床里,淡淡的说:“不好。”

袁玉林心里一疼,直皱眉。虽然这个人骗了他,他却还是不禁心动,一半是那张跟他画作一模一样的脸,一半,也是真被这个男子吸引。这人明明就做着天理不容的事,可偏偏就能有这样一双总是暗含讥讽的干净眼眸,这样自在态度,叫袁玉林莫名的就移不开眼睛。

袁玉林一直是背负着父母族人期望长大的,从来乖顺,可就是这个人,即使有违人伦他也不想放开。

喜欢上一个欺骗自己的人,袁玉林也真是个傻子。

39.画中人 三

“怎么不好?我好好待你,总比一个一个的去骗人好,不是么?”袁玉林轻声道。

“哼,既然知道我骗人,你干什么还要留我?”那人笑着转过脸,“在这里我是过的不坏,可是我爹拿不到钱呀。他还盼着我回去多骗几个冤大头,给他攒一笔养老钱呢。”

“这个……丈人的养老,我一样可以负责……”

“你?几亩鱼塘能出多少银子,能给多少?”那人坐起来,闲闲的卷着头发,笑道,“我还有三个不成器的哥哥呢,侄子也有好几个,你都能养?还是省省罢,我可不愿意在这里长住,不是鱼腥味儿就是水腥味儿。”

袁玉林默然。钱他倒愿意出,可是那人不愿意留,他又能怎么办呢。很久之后才轻轻道:“好。过几天我就上一趟木匠铺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可笑,做了他两个月的媳妇,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却一点儿也没有愉悦的成分在内,道:“第一次叫梅香,第二次叫娟儿,第三次叫红袖,喜欢哪个你就挑哪个罢。”

袁玉林低声道:“我是想晓得,你在家叫什么。”

那人沉默了一好会儿,袁玉林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忽然说:“小小。爹娘叫我小小。”

这其实不算是一个名字,水乡人家但凡有几个孩子的都有一个小小,最小的那个孩子家家都是这么叫的。袁玉林心里有些闷,轻轻的嗯了一声就在睡了两个月的长凳上躺了下来。过了很久,他想小小大概睡着了,轻轻道:“小小,留下来罢,我想待你好。”

身后果然没有动静。他睡了罢。

没几天袁玉林家里就办了场丧事,去的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李期明过来帮忙,看到袁玉林黯淡的脸色心里也难过,想着要是当初不曾给他说这么一个病弱的媳妇就好了。

一副空棺就叫李期明运到了袁家的祖坟里,下葬的时候袁玉林一身孝衣两眼通红,却是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来。

之后袁玉林就再不提成亲的事了,大伙儿都以为他心里还惦记着亡妻,也没人再给他说亲。袁玉林倒落得清静,一个人的时候就把自己当初画的那幅小像拿出来看看,想想那个没良心的骗子。

终究是放他不下。可为他消减了身体,他也不晓得啊。

袁玉林自己不想了,却总问起附近有谁成亲。若听说谁娶了元家的闺女,就是再远再陌生也一定随一份礼,吃一顿酒席,看一眼新娘。大伙儿都说他魔障了,却也怜他。

好几个月了,倒也没听说谁家又死了元姓的媳妇,袁玉林心底一则放心,一则也担心,不会是出什么事了罢。晚上对着那小像,轻轻的叹息,一遍一遍的拿手轻轻触摸那人的眉眼,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做这样的事,可要遭天谴的。

这一日又拿来小像看着,发觉那小像的脸上出多了两道红线,手一摸,还是湿的。袁玉林心里奇怪,仔细的去看,却发现那脸上忽然又凭空出现了一条红线,慢慢变粗好像在往外洇血一样。袁玉林心里一震,莫不是小小出了什么事?

第二天到元家打听,出了不少银子才从一个下人嘴里掏出话来,原来小小小姐嫁到李巷去了。那人看着这个曾经的姑爷,颇为同情的叫他别管,这对父女都不是好东西,仗着有一张漂亮脸蛋四处骗男人的钱!

袁玉林心里难受,却还是跑到李巷去看看。恰好遇见李期明回本家,一见到外甥就叫道:“玉林,今天我碰见一件怪事儿!李老头儿子娶妻,是我送来的,我偷偷瞧了,跟你媳妇长得一模一样!”

袁玉林早知道这样,可还是心里一痛,苦笑道:“大约是姐妹,自然长得像。”

李期明道:“就是像也不会一点不差罢,莫非是孪生?”忽然想到这个外甥正为早逝的妻子难受,赶紧闭了嘴,心里却说,这元家真不像话,女儿才死,又嫁一个。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玉林,姨夫打听件事儿,你别生气。你媳妇……是不是有什么病?”

袁玉林闻言一愣,道:“没有,一向挺好……后来是得了暴病才去的。”

李期明看他神色还好,大了胆子说:“可是我听说就在新婚夜里,新娘子哭叫的厉害,后来也不曾好过,像是有失心疯!李家也说这个媳妇不能见人,天天藏在屋里。有人偷偷看见,脸上包着白布,好吓人!听说失心疯都是一家子都得的,你媳妇没有?”

袁玉林听了心里一阵紧缩,生疼生疼的,话也顾不上说。随便应了两句就走了,一路直向李老头家跑。

到了李家门口,却不敢进去了。还没抬手,门忽然开了,刚成家的李家儿子横眉竖目的站在门口,骂道:“还没看够热闹?滚!一个一个都是,都只会看笑话,没良心!”

袁玉林被骂得一缩脑袋,定定神迎上去道:“李大哥,我是令夫人的姐夫,今天来看他的。”

李小子瞪着他,脸通红,呼哧呼哧的喘气,一拳头就将袁玉林打到了地上,转身就要关门。

袁玉林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他道:“李大哥,我知道你委屈,令夫人的事,我媳妇跟我讲过!我这是代丈人一家赔罪来了!“

李小子这才让他进门,也没好脸色,一指后院:“他在里面。你可别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把聘礼还回来,把那个贱人带走!死在我家里晦气,要死死自己家里去。”

袁玉林心头一紧,匆匆跑进院子,找了一圈终于在柴房里找到了。虽然脸上蒙着布,可是袁玉林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小小。小小半躺在墙角,身上还穿着吉服的里衣,却是撕得破破烂烂的,看得见里面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听见人声也不睁眼,大概是睡过去了。

袁玉林上前,小心的把他抱在怀里,看见蒙脸的白布有血渗出来也不敢碰,只好轻轻拍他的颈子。小小微微动了动,露在外面干裂的嘴唇轻轻张开一声声的要水,袁玉林赶紧出去,顶着李小子的白眼自己倒了碗水喂他喝下。小小终于醒了,从白布缝隙里看见是袁玉林,呆呆的半天都不动。

袁玉林怕他伤得厉害,心里暗骂李小子心太狠,就要拉开小小的蒙脸布,小小按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哭了,本就不干净的白布洇出一片淡红。袁玉林慌了手脚,见过他嗤笑,见过他做戏,何曾见过他流泪?只得一叠声的问他哪里疼,手在他身上翻看,却看见他身上的伤下面都是疤痕,深的浅的,老的新的。

小小好一会儿才收了泪,带着哭音道:“你怎么来了?”

袁玉林讷讷的说:“我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他打你?我去理论。”

小小惨笑一声:“我是活该,是我骗他的,你怎么跟他理论?”

袁玉林皱眉道:“可是,总不能打成这样啊。”

小小冷笑:“这还是轻的。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么笨?把个骗子好吃好喝供着,还想留他。你瞧,我这下场才是聪明人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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