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斋夜话 上——醒初

作者:醒初  录入:11-15

青衣苦笑着摇头:“家父虽然性子大变,可是功夫还是一样好,有无城只有拳头能算数,如何抵他得住?他手下人又多。舍弟请大师过来,就是为了一同想个法子。”

长声皱眉,只好先住下,稍后再议。

却见那卿遥咬唇沉默着,暗暗的握紧了拳头。

长声细细问了那所谓“祭祀”的事宜,颇觉心惊。原来是要把孩子换了新衣拿八抬大轿抬着一路送到山腰的一个深洞里,还要摆上酒菜点上香烛,大红的帐幔挂起来,岂不是人间婚礼的样子?无念只听说过河神娶媳妇,可他不是西门豹,这有无城主也不是巫婆,要怎么是好?

讨论了半天也没个结论,最糟的是如今城里灾情颇重,再磨蹭下去人都要死光了,这事不了那城主一定不愿理的。卿遥忽然站起来,在房里走了两圈,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大师,哥哥,我有办法了。”

二人闻言俱是一喜,忙问道:“什么法子?”

卿遥不自然的笑了笑,道:“先别管是什么法子,到时候就晓得了。现在要紧的是劝父亲组织赈灾,就说祭祀的事宜准备好了,要他来主持。”

二人虽还有些疑惑,只是见他说的笃定,想是真有什么好法子了,心里也一松,青衣赶紧去跟城主说了。

城主也是急性子,刚跟他说完就急着开始,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全都拿出来拾掇好了,吹吹打打就将轿子抬上了山。长声心里奇怪,按说那轿子里该是没人的,怎么也没谁发觉?又一想,大概就是卿遥的法子,暗暗赞道,这孩子年纪不大倒是机灵。

城主是主持,自始至终都在前面带着,长声看他龙行虎步的,哪里有畏畏缩缩的样子,一双眼睛深不见底,倒是个厉害角色,只是一身衣裳花哨得很,颇有些怪。青衣是他儿子自然也在,只是卿遥不知怎的一直不见人影。

一直到了山洞里,轿子帘儿一开,还真有个人从里面出来,喜娘搀着在山洞里早就设好的大红垫子上坐下来,红盖头下也看不见脸面,只觉得这山神新娘身量高挑,大约是个少年。

城主上前说了几句请山神放过有无城之类的话。那新娘忽然开口,道:“原是你有无城自己的罪过,如何怪我?不去救人,倒来此地求我。也罢,看你诚心,我就帮你这一次,叫泥沙不下雨水不落,其他,就端看你自己了。”声音沉得很,且带着少年不该有的沙哑,甚是威严。

城主大喜,带着众人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连声道:“一定一定!谢山神相助!”大伙儿头一次见山神显灵,自然惊喜万分,磕了一阵头,城主就带着众人下了山。

42.山神祭 二

长声冷眼看着,明白这必然就是卿遥的计谋,心里暗自佩服,这下山神开口,比谁说话都有分量。回来的路上却见那 “新娘”还留在洞里,偷偷问青衣,那留在洞里的孩子可怎么办,莫非叫他自己回来?青衣脸色难看,许久才咬牙道:“那新娘,就是卿遥!”

长声吓一跳,一会儿也明白过来,这样的事自然还是自己做才放心,又道:“卿遥小施主倒是缜密心思,菩萨肚肠。”

青衣脸色发白,惨笑道:“我看是笨蛋肚肠!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么?连我都瞒着。那山洞是个邪地方,妖怪常常出没,一旦进去必有一个人不能安全回来。这下,卿遥那笨蛋就困在里头了,他这不是送死么?”

长声大惊,赶紧揪住青衣的衣袖道:“怎会如此,卿遥小施主是打定主意要牺牲自己了?现在赶回去救他,还来不来得及?”

青衣苦笑:“我也是退出山洞之后才忽然想到的,否则说什么也不能留他一个在里面。那山洞怪得很,里头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外人就看不到的。”

长声手一抖,脸上露出悲戚神色。

留在山洞里的卿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青衣识破,众人一走,就径自扯下红盖头四下打量。看着倒像是普通的山洞,只是刚刚进来的那个洞口已经瞧不见了,四周就剩下烛火的微光,也看不出这洞是深是浅,心里不免发虚。

卿遥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从大红吉服的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尖一颤悠的一声,开出一朵剑花。卿遥虽出了这个法子,倒也没真打算乖乖在这里等着。这山里的妖怪不杀人,但是遇难的人都被摄了心魂,对于一个江湖男儿来说,真比死还难受。他自小心高,怎么甘心认命。

在洞里转了一圈,只见粗糙的山壁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蛇虫鼠蚁都不见一只。一会儿卿遥觉得有些累,本来精神就绷得紧,如今半天都没有异动反而放心不下,自然不得轻松。卿遥拖了个垫子在山壁旁坐下歇息,可是手里的剑还是握得死紧,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刺上去。

不一会儿他忽然发觉前面隐隐的有些微的光,被烛光掩盖不甚明显。卿遥直觉是另一个出口,不曾多想就站起来往那光走,经过一道长长的岩洞之后豁然开朗,真就走到了外面,一片鸟语花香,那样的景色只在卿遥梦中才见到过。卿遥不禁奇怪,这龙光山就这么大点儿地方,他从小就被父亲扔到山中练功,何时见过这般景致?

走出几步,就见一条小溪潺潺,是水晶一般的剔透,较之西禅寺后山的泉水一丝儿也不差。水里还游着几条小鱼,五彩的,卿遥只在书上见过,倒像是产于南海的神仙鱼。卿遥看得欢喜,挽起袖子去捞,那小鱼儿滑溜得很,弄得指缝间痒痒的。卿遥孩童心起,脱了鞋袜将衣襟挽在腰间,走下小溪里去,那些小鱼就游到他足旁轻轻啄他的小腿。

卿遥一时忘了自己的使命,尽情玩了一会儿。他自幼都被父亲严厉管教,大哥又是那样不合常理的性子,他从来也不曾好好玩过,此时一玩起来就没个数了。直到日头西斜,卿遥才想起来要赶快回家,若是遇上妖怪可不是好玩的。

可是下山的路,是怎么也找不到了。龙光山很小,上下山只有前后两条路,卿遥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可此时却没有一样景物是熟悉的。

卿遥慌了一阵,反而镇静下来。天地造化,当然不是他一个小小凡人能参透的,这山里有什么洞天福地也未可知。这样想着,卿遥也就不急,晃晃悠悠的四下转着,反而觉得有这样景致,就是不回去也无所谓了。

湛蓝的蝴蝶,雪白的狐狸,还有五色斑斓的树蛙,都是卿遥只在书上见识过的,居然都在此处见着了。卿遥暗道奇怪,前人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原来是真的,书上说这些小家伙水乡可是没有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卿遥倒不觉得饿,可累还是有一点的,想起不久前见过一棵大树,觉得在树上歇息是再好不过,原路返回找到那棵树,抬头一看,树上居然有一间木屋。

卿遥爬上树,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却没人应。推门进去,桌椅床柜一应俱全,虽然简陋可质朴可爱。卿遥转了一圈,见这里干干净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当下也不客气,和衣就在床上躺下,鼻子里就闻到了小时候睡觉时娘必定给他点上的香,还没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睡熟了。

半夜忽然被一阵喊杀声惊醒,卿遥一骨碌爬起来,发现已经不在那间树屋里,这四下里倒是像自己在有无城的家。是哥哥找到他了?卿遥皱眉,下了床将软剑紧紧握在手里往门外走去。这些年,那喊杀声刀剑声他早就熟悉了。

悄悄开了门,卿遥一下子愣住,门口站着的那人,乌黑的发上簪着金步摇,绿色罗裙绣着杜鹃花,不正是他的娘?

可他的娘,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啊。

可是那眉眼,卿遥又怎会认错?那人身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卿遥细看,居然是年幼的自己!

卿遥脑子一热,对着拿刀剑指向他母亲的暴徒冲了出去,只觉得回到了多年前母亲为保护自己而中箭死去的那个夜里,可是挥出去的剑却从敌人身体里穿过,什么都没留下。卿遥慌慌张张的连刺几剑,一回头看见母亲胸膛上一枝箭尚在颤动,大喊一声往回赶,只来得及接住她倒下的身体——不,连这都没赶上,娘的身体穿过他的手臂落到地上,一身鲜血死不瞑目。

卿遥浑身一震,睁开了眼。

原来是梦……

卿遥动动滞涩的身体,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冷汗。明明都已经忘了的,怎么这会儿又想起来了?

“醒来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就从前方。

43.山神祭 三

卿遥猛一抬头,看见前面的山壁上不知何时凸出一块,仿佛是一张石床的样子,上头半躺着一个人。那人一头银发,面孔却不老,不过二三十岁的样子,剑眉星目英俊的很,身上穿着一件不合时宜的裘皮衣裳,也是银白的。

卿遥被他吓一跳,可毕竟是有无城的少主,很快镇静下来,沉声道:“你是谁?”

那人倒没嫌他无礼,浅笑道:“你是来找谁的,我就是谁。”

卿遥冷冷一笑:“你说你是山神?可惜我是来找妖怪的。”

“那我就是妖怪。是神是妖,本来就无多大分别。”那人倒是好气度,仍旧笑着,身子像是没骨头一样坐起来又倚上山壁,好像没东西撑着就坐不起来似的。

卿遥哼一声:“你倒是老实。我问你,以前那些人,都是你害的罢?”

那人听他虽然用了个问字,可言语间是十足十的笃定,忍不住扑哧一笑:“你这孩子好不可爱。我怎么害人了?他们都没死不是。”

卿遥咬牙,暗道死了倒还干净,这般半死不活的不知有多麻烦,冷冷的把嘴角一牵道:“是没死,不过魂是没了。也罢,和你这一个妖怪讲什么道理。若不见也就罢了,既然叫我见到,少不得要为那受害的人讨个公道了。”说着就要挥剑而上。

那人也不躲闪,仍旧在石床上靠坐着,似乎觉得卿遥十分有趣,笑道:“小兄弟好大的脾气。你刚刚看到了什么?我猜猜,漂亮的森林,和遇害的母亲,我说的对不对?”

卿遥一愣,厉声道:“妖孽!你怎地知道?”

那人哈哈一笑:“我自然知道,这山上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你先将剑放下,我给你好好说说。”

卿遥犹豫一会儿,见他十足从容的样子,怕他是个高手,还是垂下了剑,只是整个身子还是直绷绷的站着,握剑的手背上青筋都出来了。

那人笑道:“你说我是山神,没错;你说我是妖怪,也没错。你愿意相信哪个就是哪个了。你可晓得,刚刚看到的景象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不就是梦么。

“不是梦,是潜伏在你心底的欲望,叫我勾起来了。前一段是你最想得到的,后一段是你最怕看到的。许多来过这山洞的人见了前面欣喜若狂,见了后面惊吓欲死,然后就变成你看到的样子了。”

卿遥狠狠的瞪着他,眼里满是不信。那些人不少都是江湖上数的上的高人侠士,怎会叫这小伎俩弄成那样?他不过是个出师不久的无名小辈,不也没事。

那人哈哈笑道:“若叫一个吃奶的婴儿来,就更不受影响了。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心思这般简单?表面上是大侠,私心里不晓得有多龌龊,真想叫你看看他们做梦的丑态。”顿了顿,那人收敛了笑容,轻轻道:“不过像你一般,经历了至喜至悲依旧没事的,以前还不曾见过。”

卿遥皱着眉头,缓缓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那人垂下眼睛,一会儿向他招手道:“你过来。”

卿遥踟蹰片刻,不知怎的还是乖乖过去了。那人拉住他未握剑的手放到自己的额头上,道:“你觉得怎样?”

怎样?卿遥莫名其妙。他只是一个凡人,既不是大夫又不会法术,怎知他怎样。掌下的皮肤是冰凉的,好像不是活物一般。卿遥脱口而出:“你受伤了?”

那人放下他的手,摇头道:“不是受伤,是中了咒,被困在这个山洞里出不去了。”

卿遥往后退了两步,警戒道:“那最好。”

那人苦笑:“看你为了有无城牺牲自己,总以为是个菩萨心肠的,不想原来是只长爪子的小野猫,这般不友善。”

卿遥眼睛一竖:“好心肠也要看是对谁,对你一个妖怪,要什么友善。”

那人对他的坏口气仿若未闻,径自道:“我在这个地方许多年了,大约有一百年了罢?我原本真是一个妖怪的,可被那老家伙困在这里,莫名其妙就成了山神。什么好处都没有,凭什么要我保一方平安?偶尔来几个人,也是不干净的,我连吃的兴趣都没有,还说什么只有遇见不受这法术影响的人,才能从此地脱身。偏偏多少年来只有你一个。”

卿遥听得一愣一愣,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我是来放你出去的?开玩笑罢,我不杀了你就算你命大了。”

那人叹气道:“我也认了,你也算合我胃口。我叫篆,你叫什么?”

卿遥浑身汗毛都起来了,冷笑道:“你这人古怪,还要与食物互报姓名。你吃就是,哪来这么多规矩。”

篆咦一声,晓得他是会错意了,笑道:“我不是要吃你,你可晓得为何祭祀山神要穿吉服点红烛?我是要你做我的妻子,结合之后,我就能从这地方出去了。”

卿遥吓一跳,道:“什么胡话?我是男的。”

篆却只是淡淡一笑,起身坐在床沿,向他伸出手道:“过来。”

卿遥明明不想过去的,可是双腿不听话,竟自己就走了去。篆把他拉进怀里,将他头上一支簪子轻轻拔下,一头乌发瀑布似的散落,篆叹息一声,吻上卿遥不知所措的唇。

居然就是一夜缠绵。

卿遥醒来的时候篆已不在身边,他身上已经弄干净换了新衣,是跟篆一样的裘皮衣裳,在这初夏的天气实在有些热。卿遥坐起来,只觉得身下一阵疼,脸都青了就是不吭一声,默默的把衣裳拉开一点,看见胸膛上隐隐的欲痕,手一抖,又狠狠的合上衣襟。

洞口又现,里面也不是一味的黑,香烛早就烧光了。该是第二天的早上了。卿遥四下看看,篆果然不在,心里却莫名的有些失落。卿遥赶紧拍拍脸,他必然要走的,与他合欢不就是这个目的?如今达到了,怎么会留。忽然又觉得自己心思奇怪,又狠狠捶了一下脑袋,他都在想什么?走了最好,做出那样的事,要是还在,还要劳他赏那个混蛋当胸一剑。

洞口忽然传来戏谑的笑问:“怎么,身子不够疼?”

44.山神祭 四

卿遥抬头一看,篆就站在洞口,大步走进来把怀里的东西放到床上,笑道:“自由的滋味真不坏。许多年过去这山也没怎么变,就是原先长着几棵果树的山坡滑了,倒是可惜,那果子味道十分好呢。不过这个也不坏,你尝尝。”

卿遥看去,原来是几枚果子,红彤彤的十分可爱,也叫不上名字。卿遥心里有疙瘩,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冷冷道:“你回来做什么。”

篆似乎十分惊奇,挑起一边眉毛道:“怎么这样说?我的妻在这里,我能不回来?饿了罢,先吃些点点饥。”

卿遥也不看他,径自道:“你用邪术辱了我,如今已是自由之身,管我做什么?”

篆苦笑着在他身边坐下来,拿过一枚果子剥皮,道:“邪术?我若说没用,你信不信?”剥完一个,把果肉凑到卿遥唇边,“你也动了情的,如何不认?”

卿遥气得脸红了又白,一把将他的手推开,也不管身子还疼着,掀开喜被下了地,拾起自己的软剑指着篆,厉声道:“妖孽!吃我一剑!”

卿遥也算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这一剑是用了死力气的,不想被篆轻轻巧巧的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剑刃,微微用力一抽,软剑就脱了手。卿遥何时吃过这样的亏,气得浑身发抖,抄起地上的香炉就往篆头上砸。篆挥开了那黄铜的香炉,却被香灰洒了一脸,灰头土脸的好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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