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玉林心里不是滋味,又不知该怎么说,只好沉默。小小接着道:“娶了男媳妇,怎么好声张?讲出去平白给人笑话。聘礼要不回来了,总要得些补偿罢?打两下也是自然。”
只是打,还是好的,前两个不仅要打,还把他当女人用,往死里弄,小小差点就不必装死了。一般人家发觉被骗,好面子的也许就吃这一个哑巴亏了,可也有撕破面皮要上公堂的。元老头教他,对这样的人家,定要把“夫君”拿下来,等男人吃到甜头了就好说话了,何况传出去说这家儿子玩男人,好人家的姑娘也不愿嫁的。那两个就是这样按下来的。
可有无城的那个,真是软硬不吃,元老头是找不到了,就把火撒在小小身上。江湖人管什么道理法律,就是闹出人命来也无所谓。小小命大没死,还被卖到了黄金屋里,赚他一笔卖身钱。大玉泉原本说他浑身伤根本不能接客,可是有无城强卖,他也不敢不买。所幸大玉泉心眼儿不坏,不曾逼他,玉哥儿又怜他命坏,叫他跟在身边,其实是叫他有时间养伤,私下跟几个要好的小哥儿筹了笔钱将他赎了身,送他回家。后来听说这笔钱只得他卖身钱的一半。
这黄金屋的鸨儿和小哥儿,倒是他命里初次的贵人。
第二个,就是袁玉林这个傻瓜了。
这个男人,明晓得是被骗了,却一点也不生他气,反而好生待他。他心里愧疚,知道自己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只有这个残破的身体,可他也不要。
头一次,他对被自己骗了的男人这样愧疚。
40.画中人 四
后来那傻瓜说,要他留在身边,他不晓得花了多少力气才没答应。他也不是没有心,每晚看着那个睡在长凳上的背影他也感动,只是他怎么能留下呢?
先不说这样的自己配不配得上,就他家那个老爹也必不能让。他生来体弱,在以打铁为生的元家根本是个废物,还不比女儿,养上十几年还能换一份聘礼。可巧小小生得像娘,秀秀气气的,小时候总被当做女孩儿,元老头就动了这样的心思。这几年小小“嫁”了好几次,得来的钱倒是比他那几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还多。
小小心里的苦,化作对他爹的恨,咽进肚里,慢慢就叫他冷了心。从一家诈死回来,养好了伤就到下一家,又是满身伤。他也麻木了,比起心上的伤,身子的痛也不算什么了。
这样的日子到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小小都不敢想。可偏偏叫他遇见袁玉林那个笨男人,叫他感到了温暖。可是一个人冷得久了,就怕了,若是真的暖了,反而不安焦躁起来。
大约是害怕,一旦得到过温暖,万一再度失去,就无法再习惯寒冷了罢。
所以小小不能留,即使多想都不能留。
可是这个笨男人跟他说,我想待你好。多么诱人的话语,可他不敢信。
袁玉林看他发起呆来,濡湿的白布都沾到脸上,红红一片,心想着不知伤得怎样,眼泪落上该有多疼,小心翼翼的将白布揭下,一看,就呆了。
小小那原本漂亮的脸上,横亘着三条狰狞的伤口,参差的收缩着。小小忽然得了光,发觉蒙脸巾被揭去了,叫了一声把脸捂住,浑身战栗起来。
这样难看的脸,最不想叫这个男人看到啊。
袁玉林拉开他的手,心头火气,一下子抱起他往外走,看见李小子阻拦也不停,只将身上值钱的物件全向着他脸上掷。李小子见得了财物也就不多纠缠,叫着要他多送些过来,也没有阻止他走。
袁玉林带他回家,叫来了个嘴巴紧的大夫给他瞧伤。大夫摇着头叹气,伤倒是养养就能好的,可这脸上的疤是下不去了。袁玉林怕他难过,一个劲儿的跟他说他在京城认识何等的神医,一定能治好他,小小却笑了,脸上的伤一牵动疼得厉害,嘶嘶的抽气,看着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好滑稽。
小小说:“疤消不了就最好,这样的脸,爹也不能再叫我嫁了。”
袁玉林默然,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袁玉林将聘礼的钱给李家送去,叫他们编几句瞎话混过去,还答应给李小子说上个真正的媳妇,李家这才罢休。小小过意不去,却也无法报答,心头越来越不安。袁玉林待他像块宝,只要他放宽了心养伤,其他什么都不必想。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小小身上的伤也好了。脸上的疤果然消不掉,横在脸上,就是他自己看见,也觉得心惊。袁玉林忽然发觉,这三条疤,倒像是跟那幅画上的红线一样,拿来一比,果然如此。袁玉林道,这就是他们的缘分,老天爷叫他去救小小的。小小心里惊疑,却也终于安下了心。
好日子还没过上几日,小小的爹忽然来了。他见小小长久不回,怕他逃了,就偷偷到李家去看,却见人家正欢欢喜喜的办喜事,一问乡邻才晓得,原来李家说前头的那个媳妇是失心疯,跳河死了,尸体都没捞到,这才又娶一个。元老头还当小小逃了,气得拿随身的大铁锤把供桌都差点给砸了。元家向来跟乡人不亲近,都说他家男人脾气最坏,李家父子见他这样,原本满肚子的气一下子就瘪了下去,跟他说,小小被袁玉林带走了,元老头这就找上了他。
袁玉林对他是满肚子怒火,但是小小在一旁劝着,也没说什么,只道:“我是小小相公,你是小小的爹,按说我还该叫你一声丈人。你对小小怎样,我就不说,今日之说清了,小小已经是我袁家的人,不必听你摆布。”
元老头一笑:“相公?你倒是书生意气。不过我这把老骨头还等着小小给我赚个棺材本呢。小小跟爹走。”
小小还拿张纱巾蒙着脸,畏惧的看着他手里的大铁锤。他这个爹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袁玉林哪里抵得住。可是一见那张被炉火烤得黑红的脸,畏惧之后就是浓浓的恨,恨得眼睛也看不清耳朵也听不见,恨得话也说不出手脚也动不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小忽然上前一步,猛地拉下纱巾,狠狠道:“爹,你看看,小小的脸,这样,还能用么?”
元老头一呆,狠狠的咬牙问道:“你弄的?还是他弄的?好你个小子,当做这样老子就能放了你?”
小小大笑:“怎么会?这是你给我找的好相公弄的!”
元老头皱着眉,怪李小子下手太毒,小小这样还卖得出什么价。
袁玉林见小小笑得身子直颤,眼看就要倒了,赶紧过去抱住他,向元老头道:“你要多少银子,若不是漫天要价我就付,只是以后再不许管小小。”
元老头一听,这个小子一张破脸还能得些钱,自然不放过。看袁玉林对小小宝贝得很,略一想,道:“我也不要多,只给我二百两,小小就是你的。我养他这么些年,怎么也该值这个价的。”
袁玉林怒极反笑,不顾小小阻拦就拿了银票给他,瞧着他数银票的贪婪样,心底一阵厌恶,道:“你是小小的爹,对自己的孩子怎么下得去这般狠手?”
元老头将银票贴身藏了,耻笑道:“爹?我没他这个杂种儿子。他是我婆娘偷汉生下的种,你说我要不要对他好?”
小小浑身一震。
袁玉林心中不忍,将他抱紧,握着他的手。交握的手在元老头眼中显的分外醒目,似乎又想起多年前与妻子反目的场景,恶意的笑道:“贱女人生出个贱儿子,当年那狗男女叫我一锤子砸死在一堆儿,留下这个小杂种,活该卖了补偿我。”
小小已经站不住了,靠在袁玉林身边直抖,一遍遍的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娘是这样死的……娘……”
元老头看着小小酷肖其母的脸,大笑不止。
袁玉林看不下去,将他赶出门去,抱着小小道:“小小不哭,他不是你爹,就最好不过了,省得你要恨自己的至亲。还有我在你身边,今后就咱们两个人一起,谁也不管。”
小小抽噎着抹眼泪,道:“我也不认他这个爹的。只是我娘竟然是……”说着又哭,许久才稍微平静些,拉着袁玉林道:“你怎么这样傻?我不值这个价的,你何必这样爽快?你今日给了,那个老无赖日后说不准还要来,你是怎样巨富还能次次给?你好糊涂!”
袁玉林将他揽进怀里,轻声道:“我一听见他说‘小小就是你的’,就什么也管不了了。不过二百两,就能得个宝贝,怎么算都值。”
小小听这个从来都不会甜言蜜语的男人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我这样的人,如何值得你如此倾心以待?
果然就如小小说的,那元老头得了甜头断不会一次就收手,见袁玉林宝贝小小,量他不会拒绝,来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将袁玉林这几年积攒的钱财都掏空了。小小要他别再理元老头,但是袁玉林担心那老头会对小小不利,怎么说也不改。
后来不仅是老头,连老头的几个亲儿子也来了,开口闭口都是小杂种。袁玉林替小小不平,小小却反而冷静下来,对他说,没事了,这是最后一次。
这句话之后,小小就不见了。
袁玉林四处寻他不着,几天之后却在水乡衙门前的布告上见到了小小的名,说是他弑父,罪大恶极,十日后就斩首。
袁玉林站在布告前,浑身发冷,双眼直勾勾的。原来小小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啊。
小小,你怎么这样傻?
小小的心思,他大约明白。小小自惭,觉得配不上他,又愧疚给他带来这么多麻烦,所以一直不肯放开心怀接受他的好意。最后居然想出这个蠢法子来弥补他。可是袁玉林是真心疼他,哪要他做这些?
袁玉林上下奔忙,想将小小弄出来,偏偏这个县老爷固执得很,他拿着钱都没地方送。眼看着行刑的日子一日近似一日,袁玉林连小小的面都见不到,真有了随他去的心。
临刑前夜袁玉林在牢门外徘徊许久,还是不得进,回家后拿出那幅小像细细的看,一面看一面哭,泪水将小小的脸都弄糊了,他便用手去擦,擦得一片狼藉。袁玉林硬忍下悲痛,取来笔墨小心翼翼的将残缺的画面补全,雪白的肌肤,墨黑的眼,还有一弯红唇,一样一样的添上。可惜眼中有泪看不清,画完了才发觉与原来有些不同的。袁玉林也没心思去改,抱着又哭。
忽然怀里传来说话声,袁玉林一听,是小小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四下看看却不见人影,还以为是想念太深所致,才泄气又听到他叫,原来是从怀里发出来的。将怀里的画展开,却见那个小人儿在画中朝他招手!
袁玉林什么也顾不了,抓着画叫小小小小,问他怎么一回事,小小说他也不知道,他在牢里昏倒了,醒来,就在画里了。
袁玉林欢喜得掉泪,泪水一落到纸上,就见小小越变越大,从纸上走了出来,落进了他怀里。袁玉林抱紧他,好像要将他揉进怀里一般。
老天,你也可怜我们,不愿见我们分离么?
第二天,袁玉林听说那弑父凶手莫名死在了牢里,大家都猜是自行了断了。袁玉林本想去收尸却被小小拦下,说是不想再和过去有什么瓜葛,尸体就叫几个衙役拖到郊外坟场里挖了个坑随便一埋。袁玉林讲给小小听,说,这下可以放心啦,以后可不许做这样的傻事。小小咬着唇,问他,他杀了人,你不怕么?
袁玉林托住他的脸,看着他眼睛道:“不怕,小小杀的是一个禽兽,哪里是人?”何况,那么多年你都忍下来了,连杀母的仇都能按下,你是为了我才犯下这样的事,我自然要与你一起担着。
不过老天,大约也不会追究咱们的。
他轻轻的揩去小小的泪,掌下的那张脸,雪白墨黑嫩红,还是极漂亮的,却也不完全是原来的样子了,倒跟袁玉林不小心画错的那张小像一个样子,走到外头,哪个也认不出这就是几日前上了布告的疤脸凶手的。
这是老天,也在帮他们罢。
41.山神祭 一
水乡西北的有无城向来与水乡交往不频,最多也就是每隔一段日子会有有无城的人来用银子换水乡的土产。水乡人若不想入江湖是断不会进有无城的。不过例外总是有的,以前有个元渊远,现在又出了个长声,是西禅寺新剃度的沙弥。长声是这一辈沙弥的翘楚,出家之前就已经在家吃了好几年的斋,深得慧无大师的倚重。
长声进有无城,是受了慧无的嘱托,去有无城救人。前段日子有无城出了大麻烦,北面一座叫做龙光山的小山忽然滑了坡,再加上最近雨水多,河水暴涨,整座城都成在泥浆里打滚,不知叫多少人无家可归。城主也是糊涂,不想法子收拾泥水救人,反而听信术士谗言,非说是山神发怒,要用童男童女祭祀。
谁家愿意把自家小儿女给那个子虚乌有的山神,自然又是一团乱,有孩子的人家纷纷躲避,偏偏城主下令封城,城门出不去就爬城墙,又被守卫拿箭射下,一时间人心惶惶。
长声就是要去劝解城主,不再信这荒谬言论的。可是真到城门口的时候却发觉根本进不去,守卫看他是和尚才没有一箭射死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一个少年不知从哪里走到他身边来,把他拉到城墙根下一片茂密的草木中。
长声不解,那个少年指给他一看,才发觉墙根有个半人高的洞,隐蔽得很。长声跟着少年钻了进去,又顺着一条小路走了一炷香的时光,看见前面就是一幢大宅子,匾额上写着越天府,想必就是城主宅子了。
越天,真是好大的口气。
门口的守卫见了少年,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长声这才晓得原来这个少年是城主幼子。进了门,少年叫长声等着,他去唤父亲,长声等了许久,茶杯也空了好几次也不见城主出来,少年再来的时候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眉眼带笑的青年,一身的青衣偏偏还捏着片手巾,少年跟他介绍,原来是他兄长,唤作青衣,好脂粉气的名字。
少年自言叫卿遥,可他哥哥非叫他青瑶,真是古怪心思。他父亲早就不理政事了,如今都是他们兄弟两个在管着。可偏偏老爷子不愿放权,兴致来了还要看看,仍旧是说一不二的。如今父亲正忙着作乐,又是兄弟管事。
长声将来意说了,青衣没说什么,卿遥倒是皱眉:“有无城是皇帝老儿都不管的地方,什么都是爹说了算。我们兄弟都晓得山神什么的太荒谬,只是拧不过他,大师怕是白来一趟了。”
长声略微想了想,道:“那如今,可有选中的童子?”
卿遥无奈的摇头:“哪里能够?父母就是将孩子一剑刺死也不愿意拿来给那什么山神糟蹋。龙光山上有没有神倒未可知,只是一定是有妖物的,已经害了不少人,入夜后都没人敢上山的。”
长声略感惊奇。慧无大师当时只说山神是无稽之谈,却没说有妖物,忙问:“是怎么个妖物,如何害人的?”
卿遥微感尴尬的搔搔脸颊道:“是什么妖物倒不晓得,受害的都是壮年男子,回来之后就变得古怪了。”顿了顿,似乎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放低了声音道:“整日恍恍惚惚的,一听到响动就缩成一团。问他们遇见什么了也不说。”
长声想必是被那妖物胁迫,不禁心里生怒,道:“好个恶妖,这如何能放任?令尊不曾听说么?”
卿遥更是尴尬,道:“我爹他……好几年前就见过那妖物,虽然不曾如其他人那般失魂,可是也变得不愿见人了……而且还……”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老爹实在丢人,头都低了下去,“这几年都是我跟哥哥撑着场面,爹他只是偶尔兴致来了干涉一下的。”
青衣咳了一声,道:“让大师见笑了,我这个弟弟就是嘴巴快,什么都藏不住的。”卿遥闻言,立刻捂了嘴,脸涨得通红。
长声微微笑道:“小施主爽快性子,别人还羡慕不来。那么……二位施主可有应对的法子?总不好真白白牺牲无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