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光年 上——温暮生

那么这个奥利维亚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个电话打给了莫涟。

“是有这么一回事。”莫涟承认得十分爽快，“今天早上克劳德给我说过了，奥利维亚来了，访问临时加人，更有宣传效果。”

“他告诉你了？”迟暮愣了愣，“那我怎么不知道？”

“这个你要去问他，我以为他已经告诉过你了。”

迟暮默默挂掉电话，广播里三人似乎相谈甚欢，奥利维亚用他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中文腔调说着有关江昱辰的事情，时不时提一两句他的设计构思。江昱辰话意外的少，偶尔说一句“是”或者“不是”，大半时间都在沉默，一直持续到访问结束，恐怕江昱辰所有说过的话加起来都还没有奥利维亚的一句多。

直到主持人说完了结语，音乐声想起，真正的医院广告插播进来，迟暮才缓缓回神。他关掉收音机，倒车出了巷子，没有回家，而是直朝江昱辰的住处开去。

到了那里，别墅的门却是开着的，宝蓝色的宝马停在门口，迟暮摸了摸引擎盖，还在发热，似乎刚回来不久。他正要进门，忽然有一个人从里面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两个人差点撞上。

“迟暮先生。”奥利维亚精致的眉毛微微扬起，“又见到你了。”

第二十八章

奥利维亚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迟暮的出现很意外，擦肩而过时，迟暮听见他压低了声音说：“你现在最好别进去，克劳德心情非常不好。”

江昱辰心情不好？迟暮回头，奥利维亚已经迈着潇洒的步子走过转角不见踪影。一阵细微的音乐声透过门缝从屋子里飘出来，迟暮脱掉鞋，尽量放轻脚步，绕过玄关，他看见了客厅里的江昱辰。

那人穿得十分凉快，上身挂着件宽大T恤，下边索性就只有一条内裤，赤脚盘腿坐在地上，背靠沙发，手里抱着本史蒂芬金，旁边的音响里放着震耳欲聋的交响乐。

迟暮弄不懂贝多芬和恐怖小说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也顾不了眼前场景之诡异，他只是迅速走过去拖住江昱辰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怎么穿成这样坐在地上，你不怕着凉么。”

江昱辰晃晃荡荡站起身子，看了一眼迟暮，他抬头的瞬间，浓烈的酒气冲得迟暮鼻子一缩。迟暮朝旁边一看，果然看见了地上歪倒着的空酒瓶。

“你一个人喝掉了一整瓶的龙舌兰？”迟暮咋舌。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江昱辰丢开手里的书，仰倒在沙发上，甩了甩脑袋，“我想一个人呆着，别烦我。”

“我是不想烦你，你好歹也给我睡到床上去。”迟暮脱下外套，扯过江昱辰的一只胳膊将他架起来，晃晃荡荡朝楼上的卧室走。江昱辰眼里布满血丝，眉间轻皱，似乎对迟暮的行为颇有不满，但好歹还是迈开了步子，没有把全部的重量都压在迟暮身上。

可迟暮依旧觉得很吃力。

他自问力气不小，结果江昱辰看起来不胖，质量倒还十足，把他整个人放到床上时，迟暮额间已经浸出一层细汗。

江昱辰扯过被子盖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声音嗡嗡地传出来，“拉上窗帘。”

“先别忙着睡。”迟暮拍了拍他的脸，他可没有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那个奥利维亚是怎么回事，他要过来你好歹提前给我说一声啊。”

“我说，拉上窗帘。”江昱辰的语气却带上了不耐，“还有，先别走，我饿了。”

“你……”迟暮愕然。

“冰箱里面有现成的东西，你随便做一点吧。”最后甩出一句话，江昱辰扭过头，合上双眼。

迟暮站在床头愣了半晌，床上躺着的男人却再没了反应，他幽幽叹了口气，只好将窗帘拉上，下楼进了厨房。

江昱辰没说错，冰箱里现成的东西果然很多，速冻食品简直是一盒叠着一盒，翻到最后，迟暮才从最里面翻出了一打鸡蛋和勉强还算新鲜的白菜。

这间别墅厨房的装潢想当高级，迟暮站在光洁如镜的灶台前，开火倒油，一边煎着荷包蛋一边想着那堆满冰箱的速冻食品，冷哼一声“暴殄天物。”

少量的油将荷包蛋煎得酥脆金黄，上面撒上一层葱花；白菜合着速冻肉丝煮了一小锅香浓的肉丝白菜汤，再配上刚出炉的蒸饭，迟暮忽然发现，江昱辰没有接收一开始配给他的钟点工，难道他平时吃的都是冰箱里那堆速冻食品？

他端着餐盘上楼，江昱辰似乎已经熟睡，半侧着脸，眉头微微皱着。

窗帘很厚，屋子里光线非常稀薄，映衬得江昱辰的侧脸都有些模糊，迟暮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想要伸手推醒床上的人，然而鬼使神差之间，他忽然放轻了力气，手指柔和地撩起江昱辰的额发，抚上他的额头。

迟暮想起了在上海的那个清晨，不禁低声道：“为什么你睡着总要皱眉呢？”

男子的皮肤触感极其温润，迟暮表情有些恍惚，他的指腹顺着江昱辰的眉心，滑过他柔软的眼睑，高挺的鼻梁，最终停在他的唇角边上。

谁知江昱辰突然在这个时候张开嘴，轻轻咬住了他的手指。

“啊！”迟暮倒吸口凉气，悚然抽回手。

江昱辰睁开眼睛，严重虽然充斥着血丝，却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的手指上有煎蛋的香味。”他坐起身子，靠在床头，望着床头柜上的餐盘，“你动作还蛮快的，这就把饭做好了。”

迟暮面色一窘，想起刚才自己的偷摸行径，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将餐盘端到江昱辰身前，“随便做了一点，粗茶淡饭，手艺不精。”

江昱辰看了看冒着热气的两菜一饭，点了点头道：“还真是粗茶淡饭。”

迟暮气节，江昱辰已经抄起筷子，夹了口饭送进嘴里。他或许是真的饿了，吃得又快又香，迟暮坐在边上看他吃了一会，忽然问他：“你平常不出门的时候，就靠着冰箱里那些速冻饺子过日子吗？”

“差不多。”江昱辰用筷子将煎蛋分成小块，边吃边说：“偶尔会叫外卖，或者自己煎牛排，不过这附近是富人区，超市很远，买东西没你住的那里方便。”

迟暮还想说谁让你不要给你配的钟点工，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么说有些不妥帖，还是没问。

江昱辰吃着吃着，侧过脸看着迟暮道：“你跑到我这里来难道是专门为了问奥利维亚的事情？”

“差不多。”迟暮没否认，“这件事你能通知莫涟，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你不是去约会了吗，我可没有打扰别人美好时光的习惯。”江昱辰笑了笑。

迟暮表情一滞，约会？他似乎是有说过今天早上会去找陈禹锋，但这个江昱辰是哪根筋搭错了会把他单纯的朋友会面和约会扯在一起的啊。

“我之前也不知道奥利维亚会专程从上海过来，他是早上下了飞机之后才给我打的电话，说要一起上节目，时间仓促，我也只能让莫涟安排，对不起了。”江昱辰把最后一点米饭倒进盛着白菜汤的小盅里，用调羹轻轻拌着。

“哟，那奥利维亚还挺好心的嘛。”迟暮抱着手，笑了一声，“你这朋友似乎还不赖。”

“他过来的目的可不是专程为了帮我宣传。”江昱辰抬起眼，目光灼灼，“他过来找我是为了一夜情。”

“什么？”迟暮半张开嘴，诧异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江昱辰一通，想起自己刚进来时他十分凉快的打扮，顿觉得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里，好半天才道：“那你们……”

“我没有跟他做。”江昱辰慢悠悠地说着：“其实我们之前算是很有默契，我知道他的敏感点，他也知道我的敏感点，我们在楼下拥抱，亲吻，解开彼此的衣服相互爱抚，就像你进来时看到的那样，脱到只剩一条内裤。”

迟暮的表情已经僵在了脸上，江昱辰在他面前面不改色地描述着那活色生香的场面，他却完全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态去想象和面对，甚至于都有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奥利维亚的身体非常美妙，热情，坚韧，火热又富有弹性。”江昱辰似乎在故意挑逗迟暮一般，词措越发大胆，“曾经和他睡过的人，恐怕永远都无法忘记那种整个人都要被燃烧掉的感觉。”

“那你……”迟暮咽了口唾沫，“那你为什么没有跟他做。”

一般男人会在情欲高涨的时候急刹车？迟暮不信。

不过江昱辰似乎并不是一般男人。

他冷哼一声，脸上表情忽然烟雾一般散去，只剩下淡淡的嫌恶，“中国有句俗语，好马不吃回头草，尤其是现在这根草已经被老马啃过了，我自然更不会去碰。”

迟暮听得云里雾里。

“奥利维亚现在是我父亲的床伴，你明白了？”

迟暮仔细端详了一会江昱辰的表情，见他眼神认真锐利，一点不似玩笑，心中惊叹，今天莫不是又挖到了一个大八卦——这家人还真重口味。

一个十分狗血的念头忽然从迟暮脑子里窜了出来：“奥利维亚和你，是因为你父亲帕比才分手的？”

“不全然，那个人一开始的念头就系在我父亲身上，我不过是他为了接近我父亲而利用的一个跳板，利用完了，自然就甩掉了。可惜他现在居然还说那个时候是真心喜欢我，想想就可笑。”江昱辰吃完最后一口饭，抹了抹嘴角，意犹未尽地说道：“你这粗茶淡饭做得还不错。”

迟暮默然撤掉餐盘，脑子里回忆起刚才奥利维亚匆匆离去时的脸色，好像是有些羞愧和不自然。他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重新躺下去的江昱辰，忽然说：“我觉得你有些自欺欺人，你其实还喜欢他吧。”

江昱辰睁开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就不会在他走了之后还一个人喝闷酒。”

江昱辰双眼微微眯起，盯着迟暮看了一会，忽然伸出手把迟暮用力往床上一拉，迟暮淬不及防，身子一个踉跄已经被江昱辰压在了身下，原本手里端着的碗碟叮叮当当落在木地板上，摔得粉碎。

“我可以立刻跟你做爱，用来证明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你信不信。”

迟暮定定望着江昱辰的眼睛，眼神里奇异地没有一丝慌乱。

“我信。”他说，“但是我相信你的身体，不相信你的心。”

“你很喜欢这样自以为是地揣测别人的想法？”

“只是你表现得太过明显了，江昱辰。”迟暮一字一顿地说：“你的眼睛里，根本就藏不住心事。”

江昱辰凌烈的眼神忽然如冰箔一般片片破碎。

“你还记得那天在摄影棚里你对我说的话吗。”迟暮幽幽道：“你说你在感情上讲究眼缘和双方的契合，得到的珍惜，得不到的也不强求，而且享受感情的过程会比结果更加来得重要；你还说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永恒的爱情，它不可能永恒，任何事物都没有永恒。”这些日子以来，这番话在迟暮脑子里记得无比清楚，他继续道：“现在我相信了，江昱辰你并不是不懂得爱，而是你在害怕。”

“我害怕？”江昱辰笑了，“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被伤害，害怕被放弃，害怕最后出现自己接受不了结局，所以你故意忽略一切结局，但你越是这样，就越藏不住心中的那份懦弱。”

江昱辰津静看着迟暮，良久地没说话。

“我相信你曾经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只是付出得越多，对未来越抱有希望，在希望破灭的那一天受的伤害也就越大，以至于你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狭小的观念里不肯走出来。你这样的状态，用一个最简单的成语就能够概括，叫庸人自扰。”

迟暮说得毫不留情，他现在可以算真正看透了江昱辰的内心，而江昱辰的笑容反倒拉得更大，“你这么说我，那你自己是很轻易就从那十年的感情里走出来了？”

迟暮表情霎时凝住。

“有人那么热烈地追求你，你却不愿意接受，不是一直抓着过去不放，又是什么。”江昱辰松开迟暮，仰躺在他旁边，“要说庸人自扰，我们彼此彼此。”

第二十九章

“以后你没事可以多过来坐坐，记得顺便买点菜。”

迟暮从屋子里出来时，江昱辰最后的话不断在他耳边盘旋，他深觉得江昱辰岔开话题的能力想当强大，前一秒二人还在讨论爱情的相关性，后一秒就能扯到东北的大白菜比南方的好吃。

那天，迟暮开始认真定位自己与江昱辰的关系。

他们之间比起单纯的工作关系明显更深入一些，但要说朋友，似乎又不太一样。迟暮有很多朋友，有点头微笑的那一类，有喝酒聊天的那一类，也有两肋插刀的那一类。他就差要在脑子里画出一个数列表来，好把江昱辰给分门别类地排进去，可惜不管他怎么给江昱辰分类，好像都不恰当。他心里隐隐已经有了答案和觉悟，但就是一股脑筋拧着不愿承认。

“这个很简单，朋友之上，恋人未满。”何小立转着杯子里的冰块，笑着说：“迟暮，你可以把他先放在做情人的后备军团里面，到时候择优录取。”

“以他的条件，还需要我扔进后备军团里？恐怕勾一勾手指就有无数的人爬床。而且我和他根本就不可能，他早说过不想把工作关系和私人关系扯在一起。”迟暮承认在能否接纳江昱辰作为恋人的假设下有些心动，但介于江昱辰老早就说过类似于警告的话，他便潜意识里否认掉这个事实，拿热脸去贴冷屁股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何小立吃吃笑着，“那你喜欢他么？”

我喜欢他吗？迟暮心中一愣，过了会，才说：“是……有一点。”

“哇，这么直接。”何小立半张开嘴。

“这种事情我也没必要对你瞒着，刚开始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对他有感觉，但是真的只有一点而已。”迟暮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眼神躲闪，拿起面前的炸鸡咬了一口，嚼蜡般地吞掉。

他实在弄不懂为什么何小立会把吃饭的地方选在肯德基，说实话这些油炸的垃圾食品他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而且除了这个，何小立今天诡异的打扮也是他第二个理解不能的事。

在迟暮的记忆里，何小立身上有差不多三年时间没出现过那种朝气蓬勃的衣服了，所以他看见何小立一身T恤衫牛仔裤运动鞋推门走进来时，还惊觉是不是认错了人。

“迟暮，我现在才发现你在谈情说爱这方面特别喜欢当鸵鸟，既然你觉得对他来电，那还磨蹭个什么，放下手去追多爽快。”何小立两只手指不断敲击着桌面，“有些事情是要说出来的，不然对方不可能知道，你现在可以说是近水楼台，如果还被别人抢去了月亮，那才可笑。”

迟暮翻了个白眼，“我更觉得说出来的话，会是猴子捞月一场空。”

何小立咂嘴，“你不觉得你现在这副模样很像那种陷入初恋的纠结小男孩吗？”

“初恋？”迟暮噗嗤一笑，“何小立我有必要提醒你，我有十年的恋爱经历，论起经验可是一抓一大把。”

“经验这种东西和恋爱的时间长短无关，只和你换过几个男人有关。”何小立眯眼笑道：“迟暮啊迟暮，既然你要跟我谈经验，那你说说看，十年来你除了程昊，还和谁发展过超过肉体的亲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