妩歌在冯善保房里又待了小一个时辰离开,出了门,女人暗暗咬牙。
再说霍去病,惩罚了冯善保后,便把苏若叫到房中,嘱咐他平日多约束下底下人。如今身在高位,多少双眼睛盯着。那年他和李敢街上打公孙贺的家奴,令公孙贺一时在大臣间被传笑。如今自己的家奴出门做了这等事,卫伉和自己又不和睦,一旦传出,还不知什么难听的话等着呢。
北堂勋和苏若明白霍去病的忧虑,无论什么事,只要和大将军一家联系上,都会令他很为难。偏这冯善保不知自律,不但出去惹事,还招惹了卫伉的下人,这不气才怪。
霍去病也不知道这事卫青是否知道,于是,次日散朝后,便想请卫青到府中喝茶。
因卫青被天子留下议事,所以霍去病就在外面等候。等了一阵,卫青不见出来,对面有几人迎着霍去病而来。
其中一人给霍去病行过礼,踌躇了好一阵,才支支吾吾地向他表示,想投到他麾下。
霍去病上上下下把那人打量一番后,才冷冷说道:“各位,非去病不允。去病只想和各位说句公道话,大将军为人如何,你知我也知;大将军待人如何,你知我亦知。各位如此做,不觉很伤大将军么?想去病当初也是得托大将军才有今日,岂能做出背弃大将军之事。各位,请回吧。勤加练兵,下次出征多立战功便是。”
霍去病说那番话时,碰巧卫青正从里面出来,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心里不由感慨万分。暗道,去病如此,真是难得了。
“去病,怎么还没回去?”
卫青突然出来,那几人很是尴尬,红着脸给卫青行过礼,赶紧离去。倒是霍去病,笑着道:“等舅父一起喝茶。”
卫青一愣,这小子,什么时候有这种雅兴了?于是,大将军笑道:“好,尽管把陛下赐的好茶拿出来就是。”
霍去病一笑,与卫青上了马,倒没急着回去。舅甥二人一路有说有笑,霍去病从卫青言语间感觉到,卫伉找上门那事,他是不知道。这心里,一下踏实许多。
63.谋定新局
大将军卫青对长子卫伉去霍去病府上讨公道一事毫不知情,令霍去病如释重负。只是不曾想,天子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
那天,霍去病奉命入内觐见时,刘彻问:“子峘,卫伉很喜欢去你府上做客么?”
“鲜少走动。”霍去病实话实说,他知道这事瞒刘彻,很不明智。
天子抚额一笑,“也怪了,仲卿做事总是思虑周全,这小子偏偏一点也不像仲卿。”
“陛下,这次,是臣的错,是臣治家无方。”霍去病谨慎的说着,不知天子还会问什么。
刘彻愣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却道:“子峘随朕来。”
霍去病不解,跟在天子身后,竟是来到大地图前。天子指着北方的一个区域,霍去病看到,正是自己追赶左贤王的瀚海,而今已经做了标注,天子指的,正是瀚海旁的那一片未知的地方。
很奇怪,霍去病问道:“陛下,您这是何意?”
刘彻道:“子峘,朕等不到霍嬗十八岁了,朕要提前,再次出击匈奴。”
“陛下,臣誓死效命。”霍去病很激动,拱手单膝下跪请命。
刘彻把他拉起,道:“你别急着请命,这事朕前几天才和仲卿说过,问了他的想法。你们才从漠北回来不久,现在也不宜再出兵。真要出兵,也需好好筹备,而这次筹备,怕是耗时更久。毕竟,这次,是要直接攻打瀚海王庭。”
霍去病不语,心里非常清楚,天子所言非虚,直接攻打瀚海王庭,比跨越漠北草原还要艰苦,如果准备不充分,此仗非常难打。漠北一役筹备了足有一年,骑兵加役夫足有几十万人,可回来多少人呢?
天子见他不说话,笑问:“怎么,你可不是这性子。你过去一听说有仗打,那是吵着嚷着要出战,今天怎么这样安静啊?”
霍去病笑道:“臣在想,如今打仗,该是多想想战前筹备事宜。粮草辎重,人员武器配备,都能影响一战的胜负,马虎不得。远去瀚海两千里,就算臣的取食匈奴一策继续沿用,怕也难保不出意外。汉家儿郎的鲜血,不能流在无用的地方。”
刘彻点头,表示赞同。如今的霍子峘,考虑事情,更加成熟,这正是一个真正的军事统帅所需要的。
卫青被天子召来,刘彻便把霍去病的想法和他说了,卫青微微惊讶,只叹笑,“去病终是长大了,这下,臣大可放心了。”
刘彻侧头看眼卫青,戏谑地道:“怎么,仲卿觉得自己老了,骑不得马,举不起剑了么?哼,朕偏不让你如愿,这一战,还是你和子峘二人领兵。”
卫青先是一愣,随即大喜,高呼誓死效命。
刘彻皱眉,无奈笑道,“真是舅甥亲,连说话都说同样的。”
卫青一笑,左右看看不见霍去病,奇怪,“陛下,怎么不见去病?”
刘彻叹息一声,“歇息去了。朕见他面色不好,传来御医看过才知,他那头疾又犯了。御医行过针,给他备下安神汤,这才喝下,怕是此刻睡的正沉。”
卫青悠悠地道:“难为他了。”
刘彻暗地里哼了一声,却是不能为难卫青,天子知道,卫青与霍去病情同父子,平日对他照拂颇多。可是,那些人呢?他们把朕的子峘,又放在什么位置?
“仲卿,与朕来对一盘。”刘彻道,瞟了眼还在沉思的卫青。
“啊,遵旨。”卫青收回飘远的思绪,在天子对面端正跪坐。
……
武帝刘彻在紧锣密鼓布置新的征讨匈奴的作战计划时,光阴悄悄流逝,元狩五年的新年悄然而至。
辞岁的宫宴霍去病抱着小小的霍嬗参加了,为了照顾刘彻的面子,别人家都是夫妻携子同往,只有冠军侯独自带着幼子前来,与其他大臣热热闹闹相比,显得是那样清冷孤傲。
皇后卫子夫自外甥手中接过霍嬗,抱在怀中,看着粉嫩娇儿,满脸欢喜,命人拿了很多玩具饰物,戏逗这小家伙。平阳公主在旁,也是啧啧称赞,不停称道这孩子乖巧伶俐,只是这公主的眼睛,还是驻留在霍嬗的面上,仔细观看孩子的容貌特征。
霍去病平时不喜热闹,这次肯带着霍嬗前来参加辞岁的宫宴,令天子大感意外,至少他已经做好了,琅琊向他回复,说是冠军侯今年是因何事情不能前来云云的心理准备。乍看到本人,刘彻竟然一愣,但天子马上收起自己的惊喜,只轻笑道:“呦,这小家伙可是长了不少。”
没有直接和霍去病说话,虽然他们的关系并不是秘密,霍去病笑笑,恭敬地行礼,并未抬头。倒是卫子夫柔柔的说道:“可不是,这小孩子,变化快,若是再久一点,怕就不好认了呢。”
刘彻忍不住也把小家伙接过来,戏逗一阵,方传旨开席。
宫宴上,霍去病尽量展露笑容,把眼里的鄙夷与不屑掩藏起来,勉强应付前来敬酒的大臣,心中却是叫苦不迭。美酒再美,与苦酒相比,也不过一线的感觉。看看这些敬酒的大臣,有几个不是当初舅父卫青府上的常客。
卫青自幼看着霍去病长大,岂会不知外甥此刻的想法,心里一声叹息。这时天子向他举杯,大将军面带笑容,与天子同饮杯中美酒。
整个宫宴上,跪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的李敢,执杯的手在颤抖,双目喷火,不时看向卫青的方向。这时,就觉有人扯他的衣角,扭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叔父,丞相李蔡。
李蔡低声道:“收敛下你的性子,这个时候,不宜生事。”
李敢钢牙猛咬,正要把杯中酒灌入口中,却被李蔡夺下爵杯。李蔡道:“少喝点,你心里不好过,若是醉了,君前失了仪态,可是大罪。”
李敢本是粗豪的汉子,如今被自己的叔叔如此约束着,这心里哪会好过,看向卫青的眼神更是怨毒,不想,此时,平阳公主探究的目光正与他相对。
李敢的拳头一下握紧……
元狩五年的新年宫宴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如同往年一样,天子仍会不时把霍去病召至御前伴驾,柔情蜜意一阵后,抱着那具年轻火热的身体滚进八宝琉璃帐,情到深处,保养得体的天子可以一战至天明,只苦了霍去病,不敢求饶,只得咬牙苦忍。尽管与天子共赴巫山是自愿,可天子那可怕的精力,令他望尘莫及。
喝了天子递给他曾旺精力的药,霍去病终于得以喘口气,“陛下,请多保重龙体。”
刘彻扑哧一声笑了,“子峘,朕觉得这话应该说与你才是。”
看天子眼中闪烁意味不明的目光,霍去病一惊,以为刘彻没打算就此结束,有点为难,小声道:“陛下,臣要练兵,可眼下……”
天子抚额大笑,“行了,知道你辛苦,累了,歇息吧。”
如遇大赦的霍去病闻言,赶紧拉上被子,合上沉重的眼皮,很快便睡熟。
刘彻在榻前坐定,静观其安静的睡颜,叹息一声。
流言不止,徒增遗祸。古往今来,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无论是天王贵胄,还是草芥平民。
大将军失宠了,陛下如今独宠骠骑将军……
知道么,骠骑将军夺了大将军的军功……
军功是过去的事啦,如今,是骠骑将军接手练兵的一切事宜……
平阳公主听着心腹回报给她的那些流言,手中紧紧撕扯着罗帕。
“把董先生请来,就说有要事。”
阶下如火如荼的牡丹花丛旁,公主摆好了茶具,见人来了,便为其倒了茶水,亲自递到面前。
“多谢公主。”董先生接了,毕恭毕敬谢礼。
与董先生相识多年,公主也不隐瞒自己的心事,便把心里的想法说了,想听他的意见。
“公主,此事,大将军怎么看?”
平阳公主叹气,“他啊,只疼惜他的好外甥。”
董先生笑了,“公主啊,这事说起来,错既不在大将军,也不在骠骑将军这边,只能说,人人都在局中,只有那操控棋局的人,才是关键。”
“先生请明示。”
“公主稍安勿躁,此事呢,现在不宜从骠骑将军那边下手,不如,绕个路,先拔了另一家的势,走一步进可攻退可守的棋,何乐而不为呢?”
平阳大喜,“先生快快讲来,这步棋怎么走?”
董先生眼里现出狡黠的目光,开始耐心地给公主一点点说出自己的想法,并说明其中的厉害关系。公主闻听,不迭点头称是。
64.流言之源
进入元狩五年的春季,霍去病非常忙碌。
天子召见的次数越来越多,大多时候,他们都围着地图,一个点一个点,研究那个出征计划的进攻路线。
“陛下,若是出北地,可以在这里扎营,把辎重补给储备于此,骑兵可继续向北出击。若是自定襄出兵,那么准备粮草的地点,设在这里更合适。”指着地图上的两个点,霍去病看向天子,征询刘彻的意见。
刘彻笑问:“如此精准,必是经过仲卿指点吧?”
霍去病有些不好意思,“正是,只舅父不让臣说。”
“哈哈!”刘彻放声大笑,仲卿啊仲卿,你还是老样子。
刘彻眯起眼睛,继续听着霍去病的分析,不再言语。筹备这次出战计划,只希望可以一举歼灭匈奴,永绝后患。如今,大汉的两大虎将,已经令匈奴闻风丧胆,在这时出击,那是再好不过。能领会自己出兵意图的,放眼大汉朝,只有仲卿与子峘,这对舅甥……
刘彻握了下拳,心里开始矛盾。
“陛下,你看这样可以么?”
“啊,好。”刘彻心不在焉,胡乱应了声。
霍去病悄然皱了下眉,心里顿感不安。
霍去病回府中的次数慢慢减少,只要不在甘泉宫伴驾,其他时候都是在练兵,偶尔也陪着卫青巡查军务。
终于回到长安府中,苏若发现霍去病一脸阴郁,也没像往日那般先去看看霍嬗,只进了自己卧房,大门一关,任谁也叫不开。女人问北堂勋出了何事,结果北堂勋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正当所有人为霍去病担心的时候,紧闭了三天的大门开了,霍去病沉着脸,擎着梅花枪步出房门。
桃树下,落英缤纷中,红色的矫健身姿挥舞手中宝抢,一挑一刺,一抖一甩,将长抢这种武器的王者之气挥洒得淋漓尽致。
艳红的桃花瓣因那快速旋转身形的人带动的风儿盘旋飘落,落地无声。
那红色身影一起一跳,步伐交错间,长枪时而舞于手中,时而脱手而飞,却在下一刻,又禁锢在它的主人手中。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国家安宁,乐未央兮;载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来臻,凤凰翔兮;与天相保,永无疆兮;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波澜不惊的面容,如矩的目光,清朗的声音,霍去病那时为了应对李延年所做的词,此刻由他自己口中念出,令听者颇为动容。
多日不见哥哥的霍光,也跑了过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崇拜的身影穿梭于片片桃花中,大叫着,欢呼着。
霍去病忘我地抖动长枪,仿佛天地浑然一体,没有羁绊,没有烦恼。长枪掷出,霍去病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身子拧身纵起,人已如飞鱼般越出,不及落地,牢牢抓住长枪。枪杆起手中一旋,转到后背,人稳稳落地,一个弓马步迈出,动作一气呵成,潇洒大气,又冷傲天成。
“哥哥好厉害!”霍光跳起来大叫,对自己的兄长,他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去病喘息一声,抚抚他的头顶,叹道:“这个时候跑过来,不用读书了吗?”
霍光嘿嘿一笑,“这就去。”语毕,飞也似的逃跑了。
“将军,将军!”北堂勋追着霍去病,进了他的卧房。
“建功,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现在,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霍去病拿帕子擦拭长枪的枪尖,淡淡地说着。
北堂勋拱手一礼,“将军请吩咐。”
霍去病道:“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什么都不要问。”
“呃?”北堂勋瞠目结舌,这叫什么吩咐。
霍去病眉毛拧起,注定的事情,既然逃不开,那就坦然面对。陛下,您煞费苦心了,臣明白您的意思。
北堂勋退了出来,离去的脚步很是落寞,霍去病倚在窗前,目光深邃。
他平日入睡极不安稳,在自己府中这样,伴驾侍寝也是这样。天子知他睡不安寝,每次事后总是把人拥在怀中,几年了,霍去病还是老样子,睡梦中如同一只温顺的大猫般,寻找属于他的温暖与舒适。
那夜,他醒了过来,身畔空空如也,天子不在。心里一阵空落,人爬起来,穿好衣服。步出幽暗地天子寝宫,霍去病意外地,没有看到值守的内侍。
望眼繁星密布的夜空,霍去病走在空旷的广场上。这时,对面偏殿不甚明亮的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放轻脚步,行至偏殿,天子的声音自里面传出。天子深夜见的人,定是非常人物。不及早朝,深夜相谋,一定是机密之事。想到此,霍去病转身欲离开,陌生的声音开口问天子。
“陛下,李蔡一事,还在暗中彻查,不过,侵占皇陵土地一事,还需细细斟酌。”
“嗯,别惊动他们,让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才好。”
“陛下,大将军那边……”
“不是仲卿。”天子道:“你们,只要查出真相即可。至于冠军侯,先委屈他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