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余二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司空见惯,见他要往那岔路径直行去,口中喝了声:“擂台在这边!”
余二搂进凤澶便往最热闹那处赶去,周身没感觉有何不适,料想是凤疏跟了上来,反正自己与他连着根捆仙金索,谁都丢不了。他一头扎进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之中,犹如一尾活鱼摇头摆尾溜入鱼群,结结实实的身材倒也灵活,在隙缝中左突右进,不一会儿便挤到台前,定睛一看,眼前一亮。
斗鸡!
台上两只雄鸡正打地难舍难分,推拉抓挠,撵溜转跳,鸡毛乱飞,不多时一位周身绫罗绸缎的富家二世祖便得意洋洋地抱起自家公鸡哈哈大笑,“还有谁敢上来?”
一边候着的人都摇了摇头,那二世祖在在风头尖上,见无人应征,睨着小眼往台下溜了两圈,一眼望见余二,哟道,“这位兄弟瞅着眼生啊,你这鸡长的好生奇怪!”
余二愣住,瞅了瞅怀中的凤澶,小鸟儿盯着台上,眼神中满是天真好奇。
余二心念一动,却听身后凤疏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冰锥落地,“余二你真胆敢将澶儿抛上去?”
余二回头,见凤疏立在自己身后,周身气压低旋,人群早就自发地离开他们三步远,露出一片难得的空地,怪不得那二世祖会一眼望见自己,余二腾出只手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正欲嘟囔道不抛便不抛,谁知怀中一阵窸窣,蓦地一空。
凤澶拍着软翅跌跌撞撞飞上台去,灿如红霞的毛羽在灯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犹如那天珠濯于焰焰烈火,身姿倒有几分当初龙门余二初见凤疏原形时的绝代风华,引得围观众人不由一阵惊叹。它一对如血色琥珀雕成的红爪勾住地毯立定身子,微微歪了脑袋。
余二心中大赞这小鸟儿如今愈发称心如意,面上却挤出一副苦相,对凤疏无奈道:“我可没抛,小鸟儿自己飞上去的。”
话罢便跳上擂台,做势欲将凤澶捞回来,那二世祖误以为余二应战,满面油光绽出一番如同迎春花般的笑,抱拳道:“兄台,有请!”
围观众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余二,等着再看一场好戏,余二如愿以偿骑虎难下,转身对台下的凤疏轻声道:“斗吧?”
堂堂凤族世子竟要被用来斗鸡,凤疏嘴边勾起一抹冷笑,卷绣云纹广袖里的一双白皙玉手几乎忍不住掐上余二脖子。
余二看出凤疏已在气头之上,挠了挠头,指了指正四处张望的凤澶,道:“是小鸟儿自己想玩,况且几只斗鸡对凤家不是小菜一碟?”
凤疏眼中如雪后荒原,几乎要将人困冻在里,冷冷道:“澶儿若是受一道伤,我便往你身上划三道。”
余二哪惧这些,嗤了一声便随在凤澶身后,其实也暗暗提起几个心眼,准备苗头不对便出手护凤澶周全。
二世祖将先前胜出的斗鸡也放到台中,原本志得意满的斗鸡被赶到台中,梗着脖子和凤澶对望,众人正屏气息声等着一场大战,谁知那斗鸡却突然悲鸣一声,瑟缩起身子蹦到一旁,已是落败之象,凤澶不战而屈人之鸡。
众人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凤疏在台下见余二一脸傻样,心中冷笑,凤族乃万禽之首,岂是这些下贱花鸡敢招惹的?倒是凤澶不知发生了何事,犹自好奇追凑上去,竟吓地那只斗鸡拔足狂奔,场上其余的鸡们也是一股骚乱,鸡飞鸡跳鸡毛乱飞。
那二世祖的面子挂不住,脸上一阵青红,突然呸了一口,对余二竖起拇指,“今个儿碰上行家,得,待在下换只好鸡!”
二世祖蹬蹬跑下台去,不多时便拎了个黑布蒙的笼子回来,他将蒙布掀开,小心翼翼打开笼门,里头的鸡甫一钻出来,饶是余二这个不懂斗鸡的,都不由在心中赞了一声。
那鸡体态匀称,筋肉健实,锐喙锋爪,红冠灿若滴血玉,墨羽重似黑曜石,挥羽邀清风,悍目发朱光,七瓣腿勾弯轻放,自成一派睥睨霸气,冷冷迈步行将出来,在这小小一方擂台之上,气势却犹如立于天地之间的霸主,从容盯着眼前的凤澶。
二世祖指着墨羽斗鸡道,“此鸡蝉联三届鸡王,战遍朝歌从无敌手……”客套话尚未说完,便听到看客一阵惊呼打起来了。
原来那墨羽鸡王本睥睨立于台上,上下打量凤澶,凤澶却不知发了什么魔颠,歪了歪头凑进墨羽鸡,那墨羽鸡王以为它来挑衅,锐翅一张便劈头盖脸拍将过去。
千钧一发时凤澶缩头躲开,立定之后再原地迷茫地眨了眨眼,那鸡王一击不中,早看凤澶不对眼,气血上涌,健羽奋张,疾速腾跃,如风似电一般朝凤澶攻来,凤澶叽地一声抖了抖秃尾,也扑扇起双翅迎了上去,一黑一红两只纠缠到了一处,长翘惊风,劲翮敷张,如两道黑红光芒汇于一处,炸成一锅乱粥。
余二眼瞅不对,立马要冲上去将凤澶拉开,谁知混乱中凤澶一个翻身,一爪将那墨羽鸡王榻在身下,爪勾施力制住挣扎不休的斗鸡,叽了一声,眯缝起小眼,拿喙蹭了蹭那鸡王的脖羽。余二与这小鸟儿厮混到如今,也能分的清凤澶叽叽声的意思,听了这句不由失笑,原来凤澶竟将这当成一场游戏。
那鸡王被余二制住,圆眼之中满溢愤怒,这鸡王已在心中将凤澶视作死敌,恨不得同归于尽。凤澶不知为何身下的鸡炸毛,叽咕着眨着不解的眼睛,哪知斗鸡生性执于胜败,有的甚至宁死不愿落败,甘愿将一腔热血洒于斗场之上。
胜负已分,余二忙将凤澶捞了起来抱在怀中,人群中爆发一阵喝彩,风水轮流转,这回换做余二在台上得意洋洋,高兴地大力撸着凤澶的毛。台下的凤疏似乎见他得瑟够了,一挥袖子转身便往人群外行去。
转眼之间凤疏便走出三丈外,余二回过神来赶忙跟上,这捆仙索全长十丈,除开捆在双方身子上的,再等一会儿自个儿怕是该被拽着走,赶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呼喊兄台留步!
余二回头,发现那二世祖搂着自己的墨羽鸡王气喘吁吁地奔追上来,边喘边笑道:“兄弟好手段,竟能训出如此生猛的斗鸡,在下眼拙,能否请教这是何稀奇品种?”
余二急着去赶凤疏,脚上不停,随口道:“凤种!”
二世祖一愣,“没见过,不过听起来的确珍稀,这鸡如此生猛,倒也配得上凤凰的名头。”
余二一边敷衍点头,心中一边大骂那老凤凰脚程之快,简直犹如投胎一般,那二世祖继续与他套着近乎,恬着脸问道:“那是兄弟从何处得来此鸡?”
“从天而降,捡的。”余二此话倒是不假。
那二世祖哦了一声,锲而不舍,“那能否借于在下配次种?”
余二脚底一滑,几乎跌个狗吃屎,抽搐着嘴角回过脸去道,“对不住,这鸟儿刚出壳没多久。”
二世祖一脸讶异,奇道:“天,尚是幼年便所向披靡,若是成年该厉害到何种地步?!”
那怀中的那只墨羽公鸡一路上对凤澶怒目而视,箭拔弩张,凤澶颠在余二怀中,友善地伸出只爪子隔空去挠它,谁知那公鸡一下子炸开羽毛,几乎要腾跃而起,二世祖忙着和余二套近乎,囫囵一把掀起衣袍下摆将公鸡兜头罩住,免得它再乱动,那鸡王倒是安静下去,凤澶却失望地叽咕一声。
“那待到它成年之后能借与在下配种么?”
……,余二冷汗兜头而下,心道若是让凤疏听到,这二世祖的小命估计得折在这里,余二绷起一张脸,朝那二世祖严肃道:“兄台对不住,这鸟儿其实是前头那位的,他是绝对不肯的。”
这二世祖顿时一脸失望,依依不舍的眼神粘在凤澶身上,炽热地几乎恨不得将凤澶吞下带走,他见余二脚底生风,忙不迭地追着前头那人,突然眨了眨眼睛,会心一笑:“那人是你相好吧,方才见你斗鸡惹他生气。”
余二脚底又是一滑,踉跄两下稳住身形,“什么相好?”
“如今南风也不是甚么稀奇事,结伴来逛灯会的多半都是契兄弟,啧啧,兄台你福气不薄,在下真是真心实意想配种,有空能替在下吹吹枕边风不?”
余二几乎没将一口浊血喷将在二世祖那富态脸上,横眉竖目,“胡说什么,不配就是不配,再啰嗦小心老子抽你!”
余二身材高大,体态健实,自有一股绿林风范,板起脸来也是威严锐利,那二世祖被吓得一个哆嗦,余二怕他跟将上来,胡言乱语冲撞到凤疏吃亏,便恶狠狠地补上一句:“离老子远点!”
吓走二世祖,余二又往前追了追,面前人潮涌动,木桩子似的人影错错落落,惟独不见凤疏,扭头寻了半响,又定在原地等了半天,身上没有什么动静,心中不由一凛,难道这老凤凰将捆仙索解了,自己溜了?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便被余二掐灭,凤澶还在自个儿怀里,凤疏是万万不会自个走掉,他搔了搔凤澶的脖子毛作安抚,四处张望,转过一个拐角,冷不丁眼帘中撞进一个人影,原来凤疏就在拐角处,似乎寻到个热闹,正静静观望。
灯火阑珊,似万朵金莲谢,车马閞阗,赛一火鸳鸯社,凤疏长身玉立负手肃容,迷蒙火光如溶溶美酒,几乎将他身影化进娟娟夜色,竟难得显出几分柔和温润的错觉,余二突然想起那二世祖的相好之说,脸上微微一热,心中已是唾骂这老凤凰除了一张脸外,哪里还有可取之处!更何况他还时时事事不要脸!
余二哼了一声,又心生好奇什么热闹能让他看得如此专注,凑将上去正欲询问,却见凤疏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原来面前乃是一个卦摊,神机妙算四个大字的卦藩随风飘扬,算命先生坐在摊后,望着桌上的三枚铜钱,脑门上起了一层薄汗。不过扎眼的倒是卦摊桌子前头的及冠少年,唇红齿白,余二本想敖景白已经是此生见过的最为女相之人,没想到这顾客生地更加貌若好女,乍看一倒像是富家小姐女扮男装。
那少年目光清浅,溶溶望向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抿了抿嘴,似乎下定决心,一拍桌子道:“上上签哪!”
“这位公子,此卦为泰卦,乾坤相交,卦象吉亨,令尊定能安然无恙!”
“真的?”少年目光亮了亮,如同满月穿出层云瞬间光华流转,高兴续道:“若是算的准,待我父亲病好之后,再来好好打赏你。”
算命先生挤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凤疏目送那少年心满意足离去,眼中明灭情绪全都隐于墨色之后,余二挑了挑眉毛,悻然怨道:“投胎都没你跑得快,一转眼便没了人影,你若如此何苦绑着我!”
凤疏扫了他一眼,静静道:“方才好像见到凤族灵神。”余二凤澶正在台上出尽风头之时,凤疏不经意一回头,眼光掠过街角,竟见到一熟悉身影,身先心动立刻追了上去,谁知转过这个拐角之后,便再无踪迹,方才的瞬间似乎只是错觉。
“啥?”余二吓了一跳,“你们那守着皇后的凤鸟,看走眼了吧,皇后在宫里,这里是大街!”
凤疏微点了头,似乎赞同余二所说,深邃眼光又投向那少年离去的方向,缓缓道:“那人父亲活不了多久了。”
第二十二章
凤疏目光移掠到算命摊上,淡淡道:“泰卦,乾下坤上,乾为父,坤为土,父在土之下,入土之意。”
余二一头雾水:“啥意思?”
灯火将余二饱满的天庭映地发亮,他半张着嘴一脸迷茫,凤疏冷冷扫了一眼,心道自己何必与这头土鱼多费口舌,转身便自顾自往人群外行去。
余二一边挪着脚步跟将上去,一边绞尽脑汁还想分出个究竟,绕过几个街角人声渐稀,沿路的灯火昏暗,两旁民宅高墙夹着幽静街巷,绵延而去不知何处是尽头,余二他木愣愣跟了一段,突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我懂了!你说的是卦象表明那少年的老爹已经被埋在土里,可不是要死了。”
凤疏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他,眼神当中乃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余二最是讨厌老凤凰如此高人一等的姿态,嗤口气道:“可那算命先生又说泰卦乃是吉亨之相,这东西见仁见智,你怎能说得准?劝你留些口德莫要咒那少年的父亲。”
“本王自然是准的。”凤疏见此时四下无人,一改灯市之上的口吻,复又自称“本王”,声音犹如珠玉落地,字字皆是金口玉言般的笃定。
余二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哼道,“口说无凭,我们与那少年素不相识,最后他老子见没见阎王谁也不知道,我还能说他爹再过几日便能飞升成仙呢。”
凤疏垂了垂鸦翅一般浓密的眼睫,不可置否,余二扭头打量四周,确定了方向,急道,“反了反了,回家是往相反方向,诶,这是我的地头,你一初来乍到的带什么路啊?”
凤疏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凤澶的脖颈,凤澶依旧往余二怀中躲躲闪闪,凤疏倒也不勉强它,手势一变滑钳到余二手臂,两人的身子下一瞬间便拔地而起,余二趄跌一下稳住身形,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原本以为是要往鉴湖飞去,谁知晃晃荡荡间便飘到了皇宫上空。
余二疑惑地望向凤疏,凤疏这回倒没继续将金创药闷在葫芦里,静静的声音被天风吹地有些模糊:“既然来了,那就顺便见下凤族灵神罢。”
有了今天下午的探访,今晚他们轻车熟路,径直落到另一处宫阙之中,与那皇帝的寝宫相隔甚远,凤疏突然转身交待道:“等下看紧澶儿,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手。”
“哈?”余二心道那凤族灵神莫非会将小鸟儿强抢了去?正欲开口询问,却瞥见凤疏身后闪出一道绿光,箭矢流星一般直直朝凤疏背后命门袭来,凤疏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回身,广袖一挥劲风一扫,那绿光遇风忽攸回折,团成一团显出一只翡翠凤鸟的模样,又光华大作化出人形。
名唤绿衣的凤族守御灵神立于殿中,柳眉杏目,粉面含威,衣袂无风自飘摇,自成一番巾帼气度,她蓦地嘴角一勾,仿佛方才的冒犯都是错觉,道:“唉哟,什么风竟能将凤王吹来?”
余二被凤疏挡在身后,看不到凤疏如今是何样的表情,只听他静静道:“绿衣,好久不见。”
绿衣两道姣好的柳眉一挑,装出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样子,口气话语却是全然的突兀,“是啊,三百年了,王上您果真出落地愈发惹人讨厌。”
余二一惊,除开自己之外竟还有人能对凤疏如此呛声,简直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心道这老凤凰定要恼羞成怒,谁知凤疏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清冷平静的声音也丝毫没有变化,“不用激将,本王不会杀你。”
绿衣嗤了声,坦然道:“奴婢当然料准了您不会杀我,所以才要占些口舌便宜。”
若不是怀中抱着凤澶,余二几乎要拍手喝好,他从凤疏背后探出头去,想更看清些这位绿衣姑娘的庐山真面目,谁知绿衣见到他,脸色一变,杏眼蓦地增大,好似见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凤疏往一边让开一步,现出余二和凤澶,绿衣怔怔地上前几步走到余二跟前,单薄的身子似乎不受控制正几不可见地微微发抖,突然跪拜在地,“奴婢绿衣参见世子殿下。”
声音是颤抖的哽咽,眼角是潸湿的泪痕,这侍女绿衣对凤疏举手投足皆是冒犯,却对凤澶毕恭毕敬俯首甘愿。
余二被这大礼吓地倒退几步,凤澶叽地一声爪子攀紧余二的衣襟,黑眼珠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绿衣,似乎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绿衣却抬起头来,杏眼中宛若蓄了一汪泉水波光粼粼,脸上浮出一抹微笑,三分欢喜三分感伤三分感慨,“没想到这么快便能见到世子殿下,世子和公主长的真像,都是一样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