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纷扰倦人的梦境,第二日清晨余二尚在迷迷蒙蒙之中,耳中听到有个温软的声音道:“奴婢记下了!”
似乎是蝉衣的身音,难道自个儿又离了老窝回到苍梧宫?惊地睁开眼皮,入眼帘的依旧是低矮的房顶的檩条,凤澶正趴在胸前睡地正熟,凤疏从门外进来,立在床边,身后跟着竟然是蝉衣。
余二怕扰到凤澶睡眠,愣直地躺在床上不动,看着横立而来的凤疏竟然觉得有些不安,然而凤疏下一刻所做之事几乎让他从床上弹跳而起。
只见凤疏微微抬手虚拈住一物,指尖随即闪起迷蒙金光延到余二身上,余二还来不及发声,只觉周身一空似有物事被抽出体外,没入凤疏指尖。
凤疏见余二张着嘴一脸呆傻,淡淡言道:“你不是做梦都想解了这捆仙金索么?怎么解了反而一脸不舍。”
余二此时也顾不上凤澶,将它抱在一边,幸好小鸟儿昨夜折腾地精疲力竭,只翻了个身便继续打呼,余二摸摸自己的手脚转转脖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凤疏,几乎以为自己是睡糊涂了,警惕道:“怎么突发好心,你又要打什么算盘?”
凤疏语气平淡却含着一贯的不容违逆,“本王前去南海紫竹林请教观音法阵之事,你与澶儿先随蝉衣回苍梧宫。”
“凭什么要回,老子就爱在自个儿家呆着。”余二解了捆仙索,仿佛少了一层束缚,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凭你肚内还有一枚穿肠烂肚的丹药。”
余二一怔,凤疏倒不再啰嗦,径自转身出门,“蝉衣知晓催发药效的法诀,不过你余二自诩从不对女人动手,想必会安分跟随她回宫罢。”
余二望着凤疏飘然而去的身影,几乎怄地肝疼,解掉捆仙金索时的喜悦被冲淡不少,他自顾自在榻上顺了半天的气,转身对蝉衣干巴巴道:“什么时候走?”
第二十五章
蝉衣琉璃目一眯,心中啐道这呆鱼实在粗俗,面上却柔柔一笑,“你不用走了。”
余二一愣,蝉衣软软续道:“七月十五你与东海敖景逸太子有约是么?”
余二不明所以地点头,蝉衣素手纤纤凭空变出一根白色凤羽,轻吹口气,那凤羽突地燃烧起来化成齑粉,“那你便不用折腾回宫了,方才我已知会了敖二太子,不多时他便会来接你,好让你们早些见面。”
余二一听不用回那金碧辉煌的笼子,打从心眼里高兴起来,又想起凤疏吩咐蝉衣务必要带他和小鸟回宫之事,迟疑道:“你自作主张,那老凤凰不会怪罪于你?”
听闻余二粗鲁地直呼凤疏老凤凰,蝉衣眉头一皱,垂下眼睫,“紫竹林路途遥远,王上还得匆忙赶回将你送到下界,反正你无论如果也逃脱不了,不如留在这直接与敖二太子见面,免得王上往来奔波。”
余二知晓蝉衣处处为凤疏着想,而这一次的着想十分地对自己的胃口,不由大喜,笑意才扯了一半,戛然而止道:“可我若不在,小鸟儿……”
蝉衣忽然闪身而过从榻上抱起犹在呼呼大睡的凤澶,动作轻柔而迅疾,声音中带着蛊惑人心的莫名力量:“世子自然由我护回宫,这几日便放你大假,你照顾小世子不情不愿,如今有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可莫要错过。”
余二并不善于与女子打交道,蝉衣的话将他绕地头晕,又觉得受宠若惊,这姑奶奶怎么突然如此为自己着想,正傻愣愣半张着口,忽地门外金光一闪,一道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金眸中笑意盈盈:“余大哥。”
“景逸!”没料那蝉衣说的不多时,没料到竟是如此之快。
当着敖景逸的面,蝉衣抱着犹在梦中的凤澶,换上一副毕恭毕敬的表情,对余二轻道:“敖二太子已到,奴婢便先带世子回宫,不耽误您与敖二太子叙旧。”
话罢复对敖景逸欠身告辞,敖景逸微笑送她,而后二人擦肩而过。
余二见她不由分说走人,心中一惊总觉不妥,光着脚丫跳下床去要去撵人,却被敖景逸拦住,一双温和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所想,却只问:“余大哥,怎么了?”
余二眼睛粘在渐渐远去的蝉衣身上,“蝉衣把小鸟儿抱走了!”
“你未到苍梧宫之时,凤澶世子便是由蝉衣照顾,交给她大可不用担心。”敖景逸语气平缓克制,却带着莫名的引导力,不由自主地便能左右他人所想,他眼中暖意更甚,“蝉衣做事安排周到,余大哥便听她的意思便可,凤王即使怪罪也轮不到你,凤族小世子自有众人照顾,它乖巧懂事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
凤澶有时乖巧懂事,有时却又任性胡闹,活脱脱的小孩心性,余二听敖景逸说凤澶乖巧懂事,抽搐了一下嘴角道:“它任性胆小的紧,昨晚方离开我一刻,便吓的要死,若是醒来见不到我,怕又要闹脾气!”
敖景逸了然地点头,“话是如此,不过你我兄弟二人上次匆匆见面,都来不及好好叙旧,余大哥怎么不想想小弟见不到你会如何?”声音到了后面竟低如蚊呐。
余二啊地一声,他怎么听得出敖景逸的弦外之音,只以为是自己冷落了兄弟,不由心生愧疚,歉声道:“这,唉!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改日请你吃酒赔罪可好?”
敖景逸道:“不用改日,今日如何?”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余二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表情,眼中却带了点疑惑:“大哥你与凤王定下约定,本是迫于无奈才照顾凤族世子,怎么如今看起来好似……”
“好似什么?”
敖景逸单手握拳,遮于嘴边微微咳了下,“那小弟便直言了,蝉衣乃凤王亲信,她如此安排必定有她的道理,凤族对不起大哥在先,大哥为何还要着急上赶着去陪那小世子?”?”
余二胸中一顿,随即心潮大作,凤澶横空出世抢了他化龙的雷,又被凤疏威逼利诱贴身照顾凤澶,开始他见到那红毛团便觉心烦意乱,而随着时日推移一人一鸟朝夕相处,这个保姆便做的愈发得心应手,对这小鸟儿竟有了些不曾觉察的关怀牵挂,他一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如今竟对凤澶差别对待,敖景逸的话如那晴天霹雳,莫非自己如今竟成了孬种?
敖景逸见余二一震,心知有戏便趁热打铁,续道:“如今眼前正好有这大好机会,大哥你便顺遂了蝉衣的安排,我兄弟二人好好聚聚,待,待祭了我母亲之后,我便送大哥你回苍梧宫,如此可好?”
敖景逸一双与他本相鲤鱼同色的眸子清浅融融浮着暖意,似乎都是给予别人,不留自己半分,余二愣愣看着这一同从黄河浪头里打拼出来的兄弟一脸期待,眼底铺陈的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呐呐两句,终究不忍拂了他的面子,便点头答应。
敖景逸瞬间喜上眉梢,目光扫过房中那相对而置的两张床榻,便提议道去他在朝歌城中新置的院子看看,余二自然同意。
没有了捆仙金索的束缚,余二便又能自由来去,路上问于敖景逸与蝉衣之事,敖景逸坦言道:“蝉衣知晓你我七月十五有约,事先便传信本王,我与她各执白色凤羽一根,若她燃起她的凤羽,我处的凤羽便会自燃,我便可动身去接你。”
余二大为稀奇,没想到凤羽还有此等功用,比起飞鸽传书来说方便太多,以后拔下的老凤凰的尾巴也可拿来试试,敖景逸听言微微一笑,“凤羽本无特别,是施与凤羽之上的法术起的作用,烧完羽毛便化为齑粉,余大哥你还是别想用凤王的尾羽罢。”
余二不以为然,“那毛拔了便是我的,我爱怎么用便怎么用,不高兴了便填到灶中当柴火烧也未尝不可。”
正说话之间,二人便到了城中一处白墙黑瓦三进三出的宅子,屋宅离皇宫颇近,却闹中取静,庭院之中绿植蔓蔓,团花芬芬,敖景逸领着余二转悠一圈,余二啧啧夸赞道:“这宅子可真不错!”
敖景逸道:“大哥若是喜欢便送予你。”
余二呛了一下,正色道:“万万不可,无功不受禄,莫要说些胡话。”
“宅子而已,再说大哥在鉴湖的精舍也旧了,与我客气什么?”
“好意心领,东西却是万万不能收的!”余二拍了拍敖景逸的肩膀,爽朗玩笑道:“夸你一件东西,你便送与我一件,若是有天我夸弟妹不错,你该不会也将弟妹送予我罢?”
敖景逸笑笑:“那倒不会。”
余二瞅了瞅天色,道:“走,大哥请你吃酒去。”
敖景逸拦住他,“先不急,我这有几坛上好的极品青红,我们先在家中吃喝点,若不尽兴便再续摊。”
余二一听有难得好酒,顿时兴奋异常,敖景逸招呼下人备了些酒菜,掀开酒坛封泥,香气扑鼻,色泽喜人,几杯好酒下肚,只觉惬意无比。
敖景逸斜靠在窗边,望着院前花草,芍药枝叶在青石上投下斑驳阴影,一旁的梅树郁郁芊芊,缓缓说起逝水流年,“以往初春积雪未融,梅梢微点绛唇之时,我娘便会在红泥小火炉上温一壶花雕,与我闲话新词,可惜她老人家仙逝之后,便再无人与我一同。”
嫌酒盅太浅,余二抱着一粗口酒碗,歪头想了想,“那些吟诗的风雅事我做不来,若是单陪你喝酒却还是可以的。”
敖景逸微笑:“大哥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余二嘿嘿一笑,二人推杯置盏,几个回合下来敖景逸兴致高扬,眼角眉梢都是不带掩饰的畅怀笑意,他给余二描述天界所见奇闻,那嫦娥仙子在瑶池筵席献舞,软言媚眼惹地王母娘娘老醋大发,某某仙君又与下界狐妖私通,惹地玉帝震怒要派天兵下凡捉拿,南海的三太子被老婆带了绿帽,生出的小娃儿竟长成蜥蜴样!
余二哈哈大笑,“天庭中人也会被带绿帽?”
“仙人亦有情,有情便会有变情,倒也正常。”
“恩,那为何要捉拿与狐妖私通的那位仙君?”
“天庭仙人与妖族私通便是违反天条,上古时期神妖水火不容时定下的规矩,即使是如今天庭那些墨守陈规的老头子还是死守不松,倒是棒打了不少鸳鸯。”敖景逸想起了什么似的,微微一笑,“不过闹到动用天兵的地步,倒是少见,也就三百年前凤族出了一回。”
“哈?”余二听闻凤族也有过此等事情,不由瞪大眼睛竖起耳朵。
敖景逸见余二如此,一脸讶异,“那私通下界妖族的便是凤王之妹凤裳公主,难道大哥你不知?”
余二一愣,摇了摇头道不知,敖景逸抿了一口酒,挑起一边眉毛,复又点头道:“凤王素来狠厉,竟抢在天兵之前自清门户,过后凤裳公主变成族内不可提之人,余大哥你不知倒也正常。”
第二十六章
“自清门户?”余二惊诧之下几乎打翻手中酒碗。
敖景逸浮着酒意的眼神清明一瞬,现出羞惭之色,“啊,这,不该多嘴闲言他族密事,大哥你当没有听过罢。”
余二这被高高吊起的胃口如何能放得下,磨了几句,敖景逸叹口气终于点头道:“话头毕竟由我引起,余大哥你也不是外人,那小弟便直言了。”
话罢深深看一眼余二,道:“那凤裳公主乃是凤澶世子亲生之母。”
“小鸟儿?”一道大雷当空劈向余二,“它不是凤疏的儿子么?他们兄妹……?”
“呵,他们兄妹倒没什么,凤王手刃至亲之后,念其年幼,便将它收养在身边。”敖景逸替余二斟上酒,缓缓续道,“传言凤裳公主风华绝代,曳裙丽行回眸浅笑便能赢去诸多真心,不过当年她多在下界司掌凤族灵神一职,对那些仙家世子们不屑一顾,最后却和入宫窃药的蛇王一见钟情,两人私定终身珠胎暗结,而后凤裳公主诞下一子,便是凤澶。”
余二张口结舌,他本以为凤澶是只倒霉的小母鸟所生,未想到竟是凤族公主,还是神妖混血,“可小鸟儿长得不像蛇啊?”
敖景逸微微一笑,“凤族为神,神族血脉自然强于妖族,凤澶世子原身大体为凤凰,只是没有了凤尾而已。”
余二回想起凤澶那板刷似的秃尾,原以为是小鸟儿年纪尚幼还未长全,谁料竟是根本长不出来,敖景逸仰头喝下一杯,叮地一声置盏于桌:“可惜纸包不住火,私通之事败露之后,天庭震怒,那凤裳公主抵死不愿屈服,最后天兵天将下凡捉拿之时,蛇族峡谷中缓缓步出的竟是凤王,怀抱着一颗染血的凤卵,他为保凤族颜面大义灭亲,并将蛇王一同诛杀。”
“他,他竟能干出这等事?”
“凤凰本有重生之能,凤裳公主竟没有涅盘重生,便可想象当年凤王下手之狠,”敖景逸感慨摇头道:“若不是凤澶年幼尚未出壳,稚子无辜,怕也是……”
余二闻言,一颗心犹如浸入冰窖,寒气将那血肉丝丝侵蚀,原本以为龙门跃龙时凤疏下令将自己暴打一番已是恶极,今日听来的行径却是滔天,一颗心要狠绝到何如地步才能对至亲之人下此重手。
余二脑中轰隆半响,突然道:“小鸟儿最为惧怕那老凤凰,难道也是?可当时小鸟儿还未出壳,想必也不知道这些血腥往事吧,那怎会?”
敖景逸本微眯着眸子,将余二脸上的风云变幻尽数收于眼底,闻言回到,“那蛇王原形是只蝮蛇,蝮蛇卵胎而生,许是它在壳中便有了些微妙的意识,本能地惧怕杀亲之人,不过看凤王似乎十分在意凤澶世子,如此也算是某种报应罢。”
今日所听之事实在震撼人心,满满当当地堵在胸中,搅得心绪如同陷于激流漩涡中的落叶一般纷乱,当初在龙宫做客之时他偶提凤澶之母,老凤凰勃然大怒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逼得余二如鲠在喉,张嘴却又不知道和敖景逸说些甚么。
敖景逸也知他如今心绪激荡,不再多言,只替他满斟上酒,二人对饮。
几坛青红见底,二人都有些微醺,敖景逸眼中浮光清浅,带着醉意问道:“余大哥,你今后有何打算?”
“今后?”
敖景逸道,“如今你也看清了凤王的庐山真面目,难道还要与他厮混一起?”
余二不由愣住,而后呸道:“什么厮混,我那是被逼的。”复又歪头费力想了一想,“我腹内还有一枚毒药,纵使他大发善心解了那邪乎的绳子,我也逃不到哪里去,况且一码归一码,他还欠我龙身未还凤尾未拔,反正我与那老凤凰的恩怨还没完!”
敖景逸闻言一把扣住余二手腕,两指搭于脉上,闭眼细细探了一番,余二体内除了相互纠结的两股神妖之气外,并无其他异常,敖景逸睁开眼眸,闪过一丝疑惑:“凤王真给大哥你下药了?”
余二磨牙道:“可不是,一颗大丸子,咕嘟塞进喉里,几乎没噎死老子!”
敖景逸不急着收回手,反而转而覆住余二手面,手心温热传来沉稳的力量,陈恳道:“大哥,你要化龙不必指着凤王,让小弟助你可好?”
余二一愣,摆手道:“冤有头债有主,哪能麻烦你,况且按那老凤凰所说,我这半条鱼尾巴还甚是棘手,那便让他慢慢琢磨去罢!”
敖景逸眯了眯眼,“凤王他即使琢磨出了法子,也未必能办的到。”话语虽如此不屑,但他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和,“待我做完眼前之事,便能助大哥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