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执着水壶正在浇花,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一无所觉,对着那些花,神色淡漠又有几分认真。
且言轻轻地喊:“且书。”
那少年身子僵住,好半晌才缓慢地回转身来,眼睛里掩不住惊喜,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都吐不出。他其实,并不认得这几个少年。而他们唤的那个名字,也已经十几年无人唤过了。
且乐等更是呆住,不知怎么回事。
且言迎上去,笑着拉过且书的手:“三哥。我是且言啊。”语毕,眼都热了。
且西在且言身旁也说道:“三哥。我是且西。”
且书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身后的几个明显处于状况外的少年,目光在且歌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又看着且言,想说话,却没有声音。
有些尴尬地笑笑,且书指指自己的喉咙,摇了摇手,继续冲着几人笑。
且言和且西目光又碰上,两人的笑都僵在嘴角,且言低声道:“三哥。你果真是受苦了。”
想也是当然,被当作质子送来火炎,一恍就是十几载,哪能得到多少善待。
浅且书被送来火炎的时候,木影朝堂上正兴改革,正是内忧外患之隙;而这许多年,更是没有名目可将两国的质子换回。可是至少,火炎国的七皇子在木影虽没有自由,吃穿用度却也无忧。看浅且书这样子,轻薄得好像风都能吹跑,如今甚至连话都不能讲。
浅且歌看着前边的且书,不禁皱眉,也不知在想什么。
且言拉过他来,介绍道:“且歌,这是三哥,且书。”
浅且书这么近地看到且歌的容貌,有些呆愣,随即友好地笑了笑。
且乐虽是好奇,也不多问,面上带着大大的笑容,喊:“三哥。”然后大手拍了一下且笑。
且笑被拍得疼了,瞪一眼且乐,才笑眯眯地冲着且书喊:“三哥。”
且语是向来乖巧的,且绿对这些事也向来不关心,只看了一眼且歌,便听话地喊:“三哥。”
兄弟多年后再见,正是欢乐的时候,听到一个稍嫌清冷的声音:“哟。这么热闹是做什么呢?伶儿?”
伶儿,正是浅且书被唤了十几年的名字。而给他这名字的人,是火炎的二皇子。
浅且书听到二皇子的声音,有些瑟缩,却仍拨开且言等人,走向二皇子,微微躬了身,才比了几个手势。
二皇子的相貌也是出众的,却显得过份阴柔,看了浅且书的手势,拉过他置在身边,冲着且言等勾了勾嘴角:“原来是木影几位皇子啊。子轩却是失礼了。”说着谦恭的话,却难有谦恭的样子。
且言还礼回去:“素闻火炎的二皇子相貌出众,就连女子也难以相比。这位想必就是二皇子了,吾等初来,礼数有欠,望二皇子见谅。”
“好说,好说。”那二皇子邪媚地扫过对面几人,视线不着痕迹地停在且歌身上,神色沉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且言和且西却是下意识地将且歌挡在身后,这个二皇子嘴角的笑虽不停歇半刻,眼中也是一派坦然,却平白让人觉得狠戾。
且西转开话题:“二皇子,吾等与三哥多年未见,不知可否让三哥同吾等一道回慕影殿?”
二皇子神色不变:“啊,却是子轩思虑不周了,想必伶儿与众位皇子有许多话要说的,众位皇子,请自便。”
几人告个礼,转身回了慕影殿。
且绿是很少与几个兄长相处的,除了且歌,他比较熟的也只有时常会到月华殿的浅且言,所以也不习惯与几个兄长凑在一起。回了慕影殿,他便又躲去了自己的小厨房。当然且言他们也不会介意,且乐还乐得央他做几个糕点。
且书不能说话,且言便让书白寻了纸墨来,虽然麻烦些,倒也没了交流的障碍。这么一说一写的,彼此都有了些了解。
刚才听二皇子唤且书“伶儿”还觉得奇怪,原来且书来到火炎后前两年还得了些善待,到了第三年,食不饱腹衣不暖身还是次要的,那些侮辱的言行才是最不能忍受。到最后,就连宫中最低贱的太监也能欺侮他了。还是那个二皇子向火炎国主把他要了来,当作贴身小侍,赐名“伶儿”。
浅且书几言几语便将十几年的遭遇讲了完,神色不见任何的怨怼不平,好像受苦受侮的并不是他而是不相关的人。
且言握着他的手,沉着声道:“三哥,木影国对不住你。”
且书笑着摇了摇头。他来火炎时,木影尚不安稳,大哥是太子,二哥又异常聪颖,且言还小,可以被牺牲的只有他。
且乐却是有些愤愤不平:“父皇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把三哥接回去?!”
且西闻言,喝他一句:“且乐!”这些事,并非他们可以非议的。
且乐闷闷地坐下啃糕点。
当晚且歌也是这样问了他父皇,为什么不把浅且书接回木影。
浅影帝回到慕影殿时浅且书已经被二皇子唤回去了,所以他并不知道白天的事。乍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会儿,才问:“你今天见到浅且书了?”
浅且歌“嗯”了一声,仍然满眼询问地看着他。浅且歌知道父皇不喜与浅且言他们亲近,可是对那些皇子也是留心的,绝不可能平白把浅且书丢在火炎不闻不问。
浅影帝见且歌一付非要知道答案的样子,只好回答:“我忘记了。”
浅且歌听到这回答,皱了下眉头,却也不再问了。
这其中的利害,浅影帝并不想同且歌多说。
可是临睡时,且歌又提起这个话题,说:“父皇,浅且书想回到木影。”
浅影帝没想到那个孩子这么得且歌的心,竟让且歌这么留意,想了想便应了一声。这么多年,总归是对不住那个孩子,把他接回去也是应当的,只是暗中要多做布置了。
这边在说且书的事,火炎皇宫另一个宫殿里,浅且书低眉站在炎子轩身旁,给他添了热茶。炎子轩问:“今日见着你几个弟弟,心情可好?”
浅且书迟疑地僵直身子,点点头。
“想回木影了?”炎子轩挑着眉。
浅且书摇头,低着眉眼,让人看不清表情。
炎子轩也没有更多好说的,烦躁地挥手叫他下去。且书才把门掩上,就听到屋内许多物品跌落地上的声音。脚步顿了下,就离开了。
他离开后,屋内平白出现一个黑衣人,恭谨地跪在炎子轩的前面。
“木影那边怎么还没动静?”
“楼主,属下刚刚接下鹰信,已经开始行动了。”
炎子轩半张脸掩在黑暗中,笑得狠厉。
烟花节如期举行,浅影帝便每日都不得空与且歌在一起。且歌并不十分在意,安安静静地呆在房中看书。
不经意便翻出了离开苏州时竹篱给他的包袱,里头却是装着两本书——或者……应该说是画册……尽画了一张床上两个人绞在一起厮打,没完没了的……
且歌看得没趣,又丢开了。
恰好此时门外且言敲着门喊他:“且歌,我们到炎京城中逛逛去吧。”
依旧是几个兄弟结伴而行,却缺了且书,他的身份是不能出宫的。
火炎国风情风俗与木影大有不同,又适逢烟花节,作为火炎京都的炎京城里甚是热闹。浅且言等几人走走停停,也很是开心。
城中鱼龙混杂,几人虽特意换了寻常百姓的衣裳,却仍是被偷儿盯上了。浅且言听见浅且语喊“小偷”,还未反应过来,浅且歌已经追了上去,浅且乐随后,在喧嚷的人群中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那偷儿虽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对炎京却甚是熟悉,在巷子里绕来绕去,几次险些被抓住了,又叫他逃了开去。浅且歌与浅且乐两人追在后头,见着那偷儿拐进一条巷子,追进去又不见人影。浅且歌还要再找,且乐却拉着他,支支吾吾地:“且歌,我们……还是不追了罢。”
且歌不明白地看着他。
且乐咳了一声,还没说什么,且歌却听到了什么声响,一跃身便跳过了一道围墙。且乐急得要死,念道:“四哥要把我骂死的!”然后也跟着跃过围墙去。
果真是他想到的情形——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与一个女子正在……滚草丛……书生上半身还算齐整,而那女子不着丝缕,头上的金步摇在荡啊荡啊……
二人没有发现旁人,而且歌,站在一旁皱着眉头,眼睛都不眨地盯着那二人。且乐心中又暗暗嚎了一声,奔过去蒙上且歌的眼睛,带着他翻出围墙。
又离得远些,站定后,且乐认真严肃地对且歌交待:“且歌!你什么都没有看见!没看见有人偷情野合做那种事!知道吗?!”
浅且歌沉默着,神色迟疑地看着且乐。
且乐揉着一张苦脸,千叮咛万嘱咐:“反正,见着四哥和父皇不能说今天的事情,知道吗?”
浅且歌依旧迟疑,但很听话地点头。
浅且乐终于安心了,如释重负地拍拍他的肩:“且歌,你还小。”虽然只比他小一岁,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觉得且歌不应该知道这乱七八糟的事。
二人都没有心情再去追那偷儿,各怀心事地慢慢往回走,与且言他们相遇之后,已近未时,几人便回了宫。
第53章
浅且歌一路若有所思,回到慕影殿,直接进了父皇的房间。当然他也有自己的房间,可是他极少呆在那儿,就像在木影,他多数都住父皇的寝殿——由他的房间到日耀殿有一条暗道,景如月还在宫里的时候,害怕过分招摇让别人有话说,便让他从暗道去日耀殿。他不知道原因,却一直听话。后来也是习惯了那样做。
没想到这一日浅影帝居然已经在房里了。见到且歌进来,便沉了脸,凶巴巴地:“浅且歌,过来。”
且歌不明所以,走近去。却见到父皇拿着竹篱送给他的那些小人儿书。
浅影帝见且歌那一脸坦然无辜的神色,缓了语气:“这书,哪儿来的?”
“竹篱给的。”且歌走得更近些挨着父皇在床边坐下,脑袋一歪,磕在他肩上。
浅影帝火气又起,见他这般又不得不忍下,忍了忍,又忍了忍,声音都有点变调:“浅且歌,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
“是竹篱。”不是别人。而且竹篱给他这包袱的时候,父皇明明也在的。
“不是父皇就是别人。”
且歌看父皇着恼的样子倒是好奇起来,不经意地将父皇手中的书拿过来,哗啦啦地翻了翻,实在不明白有什么可气的——难道是因为这里面的人没有穿衣服?虽然不穿衣服打架是不太好……
浅影帝抢过书:“且歌……看过了?”
且歌点头,算是看过了吧。
浅影帝仔细看他神色,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一时间兀自纠结起来。他知道且歌十六岁了,知道即使是皇宫外头的孩子十六岁即使未娶妻也会有一两房侍妾了……可是……
且歌愈大些,他连把他抱在怀里都要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的身子有什么冲动。那事,他不是不想过,只是每每,就会想起且歌捧着西红柿摇摇晃晃的模样。再后来,他又想,索性是活不久了,不做那事,或许对且歌比较好。
且歌不理俗世,如果不是亲近的人教导,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晓得世间还有那事。也幸好,且歌的身子与寻常人不同,不然十六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看到这春宫图还嫌无趣?
浅影帝思绪万万千,最后叹口气:“浅且歌,这是不好的书,不要看,知道吗?”
且歌虽然觉得奇怪,仍是乖巧地点头,嘟喃着:“累。”
“炎京不好玩?”浅影帝把他揽在怀里,且歌顺势蹭了蹭他的颈窝。
见且歌应他一声都懒得,晓得他是真累了,才说道:“怎么像小狗似的。先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晚些起来看烟花。”
随意喝了些粥,浅影帝坐在床头,翻看从木影传来的奏折。且歌就揪着父皇的衣角睡着了。
伯无不时进来添茶捻灯,看到这熟悉的情形也只是安静地笑了笑。这么些年来,他自然是知道,七殿下睡觉是离不了皇上的,由木影来火炎的路上多是奔波,可难有这么安闲的时候。外头乱七八糟的事情也着实是多,幸好皇上还有七殿下。真是幸好。
戌时。伯无推门进来,小声地禀报:“皇上,快要开始放烟花了。”
浅影帝从奏折中抬头,“嗯”了一声,而后吩咐道:“准备些细米粥,让太子他们到乐影亭。”
伯无把奏折叠放好,退了出去。
浅影帝低头看,且歌又睡成一团,手仍揪着他的衣角,好容易把他的手拉开,手心已经汗涔涔的了。平日里总不听话,睡着了却乖巧有余。巴掌大的脸,眉眼精致,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面容恬静得还像个小娃娃。任谁都会觉得有这样一张睡颜的人,都是不经世的。可只有他知道,他的小孩他的少年经历了许多才来到他身边,只是他的小孩多笨啊,经历那么多,却仍然无知得厉害。
浅且歌被摇醒的时候,睁开眼便撞见了父皇深沉的眸,里头沉沉的宠溺是他所熟悉的。只这一双眼睛,他就知道那是父皇。这个时空里,独一无二的父皇。
外头已能隐约听见烟花在空中爆开的声音了,二人一齐收拾齐整,都换上简单的月白色衣袍,才出了门。
伯无与青云还等在屋外,见二人出来笑着浅浅躬了身子,没有多言语,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头上黑幕绽开一朵朵华丽的烟花,偶尔还有简单的贺词,热热闹闹的叫人心里欢喜。
木影在节日的时候也会放烟花,可是都不会很多,不像此时,烟花一朵接一朵地绽放,那热闹像是不会停歇似的。
索性是迟了,也不需要赶路,浅影帝与且歌就一步一步慢慢踱着。
原先还是并着肩隔着些距离走,后来浅影帝的大掌中就蓦地塞进来一只小手。侧过头看看,与他肩头齐高的少年正专注地望着天幕,仍是没有表情,眉角却是柔和地微微向上弯着,浅影帝看着看着,心就柔软得一塌糊涂。握紧了那只小小的手掌,继续向前不急不缓地走。
伯无见时间晚了,本还想催,看着那一高一低的月白背影,便作了罢,笑了笑抬头看烟花。
乐影亭不大,却临着湖,即使是在夜间,也是极好的休憩之处。浅影帝和且歌到的时候,几位皇子都靠在亭边看烟花,而其他的随行大臣也是各自坐在亭下湖边摆置的桌案旁饮酒寒暄。
浅且言一眼便看见了那相依的两个人,一样的衣料一样的款式一样的月白,大掌握着小手,没有交谈,却过分亲昵。
走近了,众人行礼,浅影帝仍没有放开且歌的手。
浅影帝挥挥手,让众臣自便,与几位皇子一齐坐到了亭中桌旁。
且歌挣开他去,倚在亭边看烟花。
青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食盒打开,将桌上原有的茶点移开一些,置上细米粥与一些小菜。
浅影帝唤且歌:“浅且歌,过来用晚膳。”
浅且歌看他一眼,答:“睡觉前用过的。”
浅影帝哪由得他:“过来。”
浅且歌学他父皇,总是爱皱眉头。此时又是。却还是走近桌旁。
且绿问:“七哥,还未用晚膳?”语气中多有懊恼,七哥的晚膳该是他来张罗的。
且歌认真地告诉他:“用过了。”
浅且言最先笑出来:“且歌又要赖皮么。”
浅且西也戏谑地笑着看且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