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的苏州城,容不得半粒沙子。
而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很多也都自行到设在府衙的隔离区报道求治,不像最初那般闭门不出,还害得家人受感染。
连景如月看了城中的境况都觉得惊奇,虽然瘟疫的根治方法还没有商议出来,虽然感染的人数仍在一日日增多,但是苏州城已完全回复到最初的繁华。街道上的人们仍带着愁容,却也着实看到了希望。而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怕什么,七殿下都还在苏州城呢。”然后语意一转,不掩得意:“昨儿个我可在街上看到我们七殿下了!”
景如月每日都带着且歌在城里四处走,这是竹篱教她的。
竹篱说,面对死亡的时候,除了药,还需要不死的心。而“七殿下”,就是那些心不死的力量和勇气。
景如月对此话信赖有加,并毫不含糊地付诸行动。
第55章
最开始的时候,浅且歌几乎是把景如月等人软禁在景园的,连景如月的哭闹撒娇耍赖都不听不理。
竹篱来找且歌,对他说,且歌,月儿不是任性,这是她的苏州。
他才去看了景如月。
景如月那时已不闹了,安静温和地坐在他跟前,慢慢跟他讲话,讲了许多。无非是要出门。她最后说,且歌,我想做且歌了不起的娘亲,不是只会撒娇耍赖还要且歌一直担忧。
她是认真的。
想变得了不起。
至少,让且歌对她放心一点,不要一听说苏州染了瘟疫便没头没脑地跑来。这样子拖累且歌的她,很差劲。即使帮不到且歌,至少她要跟且歌站在一起,而不是每日提着心躲在这个园子里。
且歌知道她认真,只叮嘱她不要跑到病人堆里去。这便是同意了她外出。
景如月又要掉眼泪。她知道,只要是她的心意,不管危险还是安全,无聊还是有趣,且歌最后都会成全。
可是她终究还是病倒了。发着烧,意识模糊地轮流唤且歌和绿央的名字。间或还有小白画媚竹篱。
画媚不被允许进屋,在门外听见她模糊的声音,心揪成一团地难受。竹篱站在她旁边,满眼血丝,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画媚:“算了,她就是这样的人,总要折腾到自己完全没力气了才舍得稍歇一会儿。歇完了,总还要再折腾的。为她担心,反而要被她取笑了。”画媚听完,抹干眼泪,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西院。
绿央在屋内,除了些许倦意,倒看不出其他情绪,只推着且歌出门:“且歌,去休息。你明日还要做许多事。”
且歌唤:“阿娅。”不肯走。
绿央眼眶蓦地通红,仍说:“且歌,去吧。她不会喜欢你呆在这里的。”
且歌出了门,绿央坐在床边,给睡得不安稳的人抿好被角,执着她的手,才发觉自己浑身在抖。
她们在一起二十三年了。
这几年她又渐渐回忆起她们初识的那时候,那小郡主嚣张得不可一世,缠着她没完没了地闹。相爱却极其容易,一不小心就装了个人在心里,从此离走江湖远离杀伐。再就是进宫,勾心斗角并不少,却也算好。然后且歌到了她们身边,几载时光恍惚。然后出宫,在这江南一住就是好些年。还说好,等以后景白大些了,两个人要一起到各处名景去走走看看。
月儿的性子一如当初,迷糊,没心眼,四处惹事,还学人爱打抱不平。而她自己,更是没出息,只觉得能守着这人到老就是最好。
其实不到老也没关系。反正生啊死啊,总是要在一起的。
“可是,月儿,不想且歌伤心,还是不死的好吧。”绿央执着她的手,轻声说。
月儿总爱念叨,她的好运气是上辈子攒下的,所以此生才遇到这么多可爱的人。
绿央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善事,才得此生。也不知道那些好运气有没有用光,下辈子,还能不能遇到一个人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还是不要做魔教教主了,刀啊剑的,多危险,还是来陪我玩吧。”
绿央褪了外衣,缩里被子里,抱着那个全身发烫又喊冷的人,合上眼睛。
第二天,且歌再想进屋,绿央却是不让了。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且歌:“你娘亲醒了一会儿,让你像往日那般,到城中四处看看。”
她们并不担心且歌会染上瘟疫。因为且歌曾有一次出现瘟疫的症状,大夫也确诊了,她们急得团团转,但是第二日,且歌的身体竟又完全恢复了。联想到且歌的特殊体质,景如月与绿央便安下心。
但是晚上的时候且歌还是闯进屋中。
景如月好不容易清醒,见了他,一阵气恼:“浅且歌,你怎么不听话?”气急攻心,便晕了过去。
浅且歌站在一旁看着绿央慌得手忙脚乱的样子,许久,无声地退了出去。
之后,景如月醒着的时候再没见过且歌。
三日后,景如月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即使是汤药,喝了之后也一滴不剩地吐出来,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且歌在屋外站了近一个时辰,沉默地听着屋内的声响。
晚上,子时过后,绿央累了一天,也终于睡着了。
且歌这才轻声地进了她们的房间。只是站在床边看着。三天而已,景如月瘦了一圈,面色青白,总是笑着的人似乎是睡得不安稳,眉头一直皱着。
且歌才要伸手去抚平,景如月却睁开了眼睛,眼中一片清明,竟是没有睡着。
“且歌。”
且歌见她没生气,乖巧地唤:“娘。”
景如月坐起来,倚着床头,低头看着睡在里边的绿央,给她塞好被角,才看向且歌,轻声地说:“且歌又不听话了。”
浅且歌摇摇头:“娘知道且歌不会被感染。”所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娘亲和阿娅都不准他进屋。
景如月看着他:“知道。可是我不想,让且歌看到。”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她每次生病,且歌都会分外不安。而且这一次,不是普通的病,是瘟疫。
且歌沉默下来。
景如月也不大有力气说话,只细细打量着且歌的眉眼。
许久,且歌凑近来,亲了一下景如月的脸颊,唤她:“母妃。”
不是母后。也不是娘亲。
是且歌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她摔破了膝盖,那时且歌还不惯与人亲近,她要骗且歌亲她,便说,且歌亲一下母妃,母妃就一点都不痛啦。
隔了多少年,再听到这句“母妃”,景如月还是红了眼框。
景如月看着且歌盈着脉脉绿意的双瞳,终于笑开,揉揉他的头,轻声地说:“且歌,不要怕。”母妃一点都不痛。
竹篱说,有一种人,总有能力启动别人柔软的心,让靠近他的人情不自禁地变得善良美好,变得优雅。
她知道竹篱说的是谁。
可是这么了不起的且歌怎么可以这样担忧害怕仿佛不堪一击呢。
她知道且歌来苏州只是为她。且歌是不沾世俗的,没有建功的野心,也没有为民请命的宏愿,如果不是她闹着,且歌一定是什么事都不做的吧。可是,到如今的境地,她是对,还是错了呢?
景如月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且歌依旧坐在二人的床边,屋内没有点灯,只有月光温温朗朗地照进来。天地间一片静谧。
且歌想起几年前,他第一次来江南,夜里躺在娘亲和阿娅的中间,屋外也有月华如水。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那时这时,心里想着同一个人。
不知他是不是还生气。
绿央的脸埋在枕头里,趁着翻身把景如月搂在怀里让她睡得舒服些。许久,才听见且歌合上门离开,便由着意识坠入黑暗。
第二日晨起,景如月身上开始起白斑。那是病情恶化的症状。
午时的时候,苏州城外又来了一队人马。
竟是夜无和妖华。
夜无没有多说,只是带着暗影,与青部交接了一部分事务。
妖华也是难得的安静。去见了景如月,看着她瘦成那般样子便止不住眼泪。之后连告别都没有就消失了。
大夫们提出许多个方子,却无大效用,苏州城每日往城外运送尸体的次数愈加频繁。
街道上人行来往仍是井然有序,可大多都是愁容满面,唯有看到街市上路过的那个单薄静默的背影,唤一声“七殿下”时,心中才生出些希望。虽然这希望来得实在没有缘由。
青部的人员着手追查瘟疫的源头已有些时日,从苏州沿着影江逆流而上,最后竟追查到一个偏僻的村落。影江从村落的北边流过,此村落位于群山围绕之中。令人心惊的是,这一个富饶的村落毫无人烟,无一活口。只有满村肥大的老鼠窜来窜去,见了人也毫不慌张。而影江旁边,堆满了生蛆的尸体。
影江。是苏州最主要的水源。
再追查下去,便是水落石出了。
那些丢在影江边上的尸体,每日都有人运送而来。而那些运送的人,称是焱楼死士。
查到了原因,才有了治疗的方向。大夫们也都在不分昼夜地试验新方子。
情况似乎明朗了一些。城中的气氛也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景如月却开始陷入了昏迷。
这日,竹篱与且歌一起出门,说是景如月昨日醒来吵着要吃糖葫芦。
走在街上,路人见到他们总是要撑起笑脸来,竹篱对且歌说:“小且歌,他们可都喜爱你呢。”
且歌点点头,一脸的严肃认真。
竹篱好笑地伸手要去揉他的头,笑意才漫上眉梢,却换成惊慌。
只觉得脚下的地在颤抖,对面的房屋前后倾斜摇晃,眨眼间便塌下半墙,慌乱的尖叫、房屋倒塌的声音、地底深处传来的轰鸣声一并灌入耳中,饶是见过红尘世事的竹篱,也呆滞半晌不能回神。
——地震!
被迷迷糊糊地抱起,在尘土中飞奔,被安置到一处空旷的地方,再看去时,已只能见到且歌的背影。在坍塌的泥瓦间,在混乱奔走的人群中,那背影令人心疼的单薄。
眼前一幕幕都是地裂轰鸣,墙倾屋塌,儿啼女号。
竹篱大喊:“且歌!”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惊慌,只那么一声,眼泪滂沱。
且歌早已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赶至景园,地震已经停了。一路都是坍塌的房屋。繁华秀美的苏州城,只是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直到看到庭院里无恙的景如月和绿央,他才舒了口气。
景白和几个下人守在景如月身旁,景白早被地震惊吓,阿娅又去了西院,他独自一人守着昏睡不醒的娘亲,满心不安,见到且歌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且歌拍拍他的背,把他交给下人,令他们一起到西院去。
景白不肯,且歌摸摸他的头,生硬地哄着:“娘亲生病,不要吵。”
景白瞪着一双泪眼,眨了眨,乖乖地点头。
第56章
地震。
一个在史书中才会出现过的名词。
即使史家曾用“地震,国必乱”这样的言词来描绘地震的可怖,也从未得到应有的重视。不止木影国,便是其他几个国家,百年来也从未发生过地震。在人们看来,洪水旱涝已是这大陆最大最可怖的灾难。至于那甚么地震,只是史书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名词。
而今,却真的发生了。只是一盏茶的时间,秀美的园林华美的房屋甚至坚固的城墙,整个苏州城,都被毁得面目全非。
原本就在瘟疫中愁苦抑郁的人们,只觉得作了一场噩梦。梦中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只是这梦,总也不醒。
本已勉强撑起的苏州城,刹那间,又坍了下去。
城中的空旷处聚集了许多人,伤的伤,哭的哭,另外一些呆呆愣愣地看着听着旁人的悲痛,脑子里似乎转不过弯来——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绿央安置好西院的人,越过一片废墟回来时,正见且歌执着景如月的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门外,竹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到院内几人,眼里又涌出泪来。
“绿央……”
绿央安慰他道:“他在西院了,你也过去吧。”
竹篱的眼泪掉得更凶:“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赶我吗?!”
绿央摇摇头,轻声道:“还有许多人,要赖你照应。”语毕重重地咳了几声。
竹篱冲过来:“绿央……你不会是……”
绿央退开几步,只道:“你们不要离开西院。”
竹篱深深地看她一眼,又看了看景如月和且歌,红着眼眶,哽咽道:“保重。”
转身离去的背影依旧慌张,却没有再回头。
景园的房屋并没有被震坍多少,只是已不敢再进去,只好在空旷的园子里搭了简单的帐篷,搬来软被,随意安置下来。
动静这么大,景如月却一直没有醒,浅且歌沉默地陪在她身边。
绿央坐在旁边,看着且歌,才发现且歌竟也瘦了一大圈。原就瘦削的少年,如今更是不禁风的模样。绿央心疼他,轻声问:“且歌这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么?”
且歌抬眼看着她,很乖地答:“且歌有好好休息。”只是每日都睡不着觉。没人督促着,也时常忘了吃饭。
绿央打量着他,发现他还是平素那般,面无表情,眉眼间却一派云淡风轻。绿央便觉得心里轻松了些。她们的且歌,就是该这个样子,不管面临着如何举步维艰的困境,也不会有些许的负面情绪。
“且歌打算怎么做?”
且歌低头看一眼昏睡的景如月,才抬头看着绿央的眼睛,没有回答她,反而轻声地说:“阿娅,不要怕。”
绿央身子僵了一下,“嗯”了一声。日夜守着景如月,她已经开始发烧了。
且歌走出帐篷外,轻身喊:“青无。”
那个跟了他十几年的暗影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跪着:“主子。”
“帮我照料娘亲和阿娅。”
青无毫无犹豫地应下:“是。”虽然他知道,这一照料,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跟在这人身后了。可是他知道这是多重的托付,主子有多重视这两人,这十几年他看在眼里。
夜绝、青风等很快带人来到景园,并把苏州城如今的境况一一整理好向浅且歌禀报。他们几人近几年管理着青部大部分的事务,城中的境况虽是棘手,他们却还算得心应手。只是那地震,他们从未见识过,所以不免有些茫然,见着了且歌才像找到了主心骨。
且歌自然也是不懂应当如何处理当前的困境,他们几人倒也没问,只是围着且歌讨论起来。
最紧要的,还是先安抚好城中百姓,治疗地震中受伤的人。感染瘟疫的还是要隔离开,青部这边也要加紧研讨瘟疫的药方。还要尽快疏散慌乱的人群。城内的巡视也不能停,只怕灾难中不安的百姓有过激的举动。
讨论了近半个时辰,各人都有该做的事,各自散去。
夜绝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主子,安抚城内的百姓,怕是只有你才能做到。”
这句话,娘亲也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只有且歌才能做到。
且歌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安抚要如何去做,只能像以前一样,在城中街市四处地走。
出了景园,才发现苏州的混乱情形早已是之前几日不能比的了。
坍塌的房屋废墟当中,牲畜散失,幸存的百姓匍匐在地,嘶喊痛哭,哀声遍野;还有受了伤的坐在地上,眼神呆滞,衣衫素薄,瑟瑟发抖;甚至满手血迹地挖着土堆废墟的……那些嘶喊、哭号,含着血泪,恨不得要冲破笼罩在苏州城上空阴郁的气层,声音中无限的悲痛与绝望。
浅且歌走在人群中,心中像是压了一千个石头。
失神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冲过来,重重地跪倒在浅且歌面前,扯着他的衣袍,浑浊的眼中满是悲痛,满是沟壑的脸上泪雨滂沱,混着哭音不停地喊:“七殿下……七殿下啊……七殿下救救我儿子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