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敢去探究七殿下是如何把皇上惹怒成这般,只是心中暗叹,伴君如伴虎啊——就连如天人般的七殿下现在都受冷落了呢……
浅且歌也是不懂父皇在想什么。
最开始,他还每日都去寻父皇,父皇却让暗影来挡,甚至有一次他去了日耀殿,父皇摔了整个日耀殿不说,还以命相胁,让他再不得出现。
浅且歌守在日耀殿外一整晚,夜无才从殿中出来,告知他全部缘由。
那天,夜无劝他:“小主,你便听主子的话吧。主子他,不好受。”
浅且歌沉默地离开日耀殿,从此整日呆在听雪阁,再未强求与父皇见面了。
这般的日子熬过了几日,宫中每人每日都提着心,整个皇宫静得像一潭死水,锦州的六百里加急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中,打破了所有平静。
军部的官员接到急报,不敢稍加耽误,带着血书连夜入宫晋见浅影帝。
却是浅且西的手笔。
信纸边角染着血,字迹潦草,看得出来是匆忙间写下的:
吾皇亲启:炎与水华暗中结盟,夜袭吾军,来势汹汹。贼心叵测,吾军溃退之际,六弟于途中受伏,虽以死相抵,终以身殉国!……上不能守国,下无以护弟,臣心悲郁,固当以死谢罪。然军情紧急,臣不敢耽于悲痛,手书请援。臣叩首。
浅影帝的脸色一沉再沉,欧阳天忐忑地问:“皇上,边境出事了?”
浅影帝定定地看着他,用力地吐出几个字:“六皇子,战死。”
底下军部大臣齐齐抽气,欧阳天脸色刷白,喃喃反问:“战死?”
李将军老泪纵横,那是他最得意的外孙啊——战死?战死?!
其余大臣跪倒在地三呼万岁:“请皇上节哀——”
浅影帝面无表情,敛下眼睑,掩住所有情绪。
木影的朝堂上从此不再安宁,朝臣逐渐分成两派,一方主战,一方主和。最开始,这些大臣还惧着坐在高位上面无表情的帝王,不敢多言,到后来,见浅影帝并无责怪,便愈吵愈凶。而朝堂之外,百姓听说六皇子战死的消息,惧是惊诧,由此渐渐闻到了战争的气息。
浅影帝一直沉默,连伯无都不能猜透他的心思。
“皇上,七殿下今日一整天都呆在听雪阁……”伯无见那批阅奏折的人手中的动作停顿,眉头也叠成了“川”字,赶忙接着说:“奴才本想送些吃食过去,到了听雪阁,才发现十殿下已经张罗好了,七殿下好歹也用了些……”再抬眼瞥去,皇上正怔怔地盯着奏折,心思却显然不在奏折上头了。他不知皇上与七殿下在闹什么别扭,也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却知道,皇上一定想知道七殿下在做什么。便私做主张,每日两头跑,再向皇上禀报。虽然皇上无甚表情,但也总是由着他每日絮絮叨叨地讲七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门外侍卫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太子求见。”
“进来。”
浅且言走入御书房,第一眼见到的却是御书房里间混沌的黑暗。往时,父皇在外间面见朝臣,且歌在里间看书,所以,那里总是灯火通明,甚至比外间还要明亮。可如今,只有一室黑暗。
再看一眼桌案前的帝王,从容地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有事?”浅影帝问。
“父皇,今日早朝,那柳尚书的提议,您会准么?”自六弟战死的消息传来,那是父皇第一次在朝堂上发怒,因为那柳尚书不知道哪来的狗胆,竟提议让且歌带着援军去边地。
浅且言这么一问,浅影帝的神色便冷了几分,并不答,反问:“太子觉得如何?”
“依儿臣之见,且歌病弱之躯,不易长行,更毋论带兵了。”浅且言早知浅影帝的想法,对他的反应倒也不意外。
“太子认为何人合适?”
“欧阳天与青炽。”
浅影帝身子向后倚,疲倦地道:“朕会考虑。”
“儿臣先行告退,望父皇……保重龙体。”浅且言淡淡地道,退出去时又转身看了一眼浅影帝身后的大片黑暗。
回到东宫,轻烟执着灯笼守在门口,见了他只轻轻地笑:“爷,您回了。”
浅且言“嗯”了一声,习惯性地想笑,却连自己都觉得这笑,过于沉重。
轻烟走在他的左侧,朦胧的光照着路,浅且言有些恍惚。
轻烟兀自寻了话,轻言轻语:“爷,轻烟为七殿下配了些药丸,要么,明日您给他送去?”
且言道:“你有了身子,好好休息便是。”
“无碍。孩子乖得很,不闹。”
浅且言看着她那盈盈笑脸,叹:“你何苦这般呢。”
轻烟仍是笑着:“爷不是轻烟,又怎知轻烟是苦非乐?轻烟还是学着爷呢。”
浅且言便不再说了,他知道这女子有多执拗。当初在苏州,她不顾危险留在他身边;事后,狼狈虚弱地带着身子来求他,只说遭贼人暗算失了贞节,被家中驱逐,远到京影,什么也不要,只愿留在他身边服侍。他知道她是多清高的女子,那样放下身段,他又岂能不懂她的心意。
——只是,怕这一世,都无法回应了。
他对执意要留下的她说:“你知道我爱着一个人。”
她轻轻地扬着笑,眼眸清亮,没有一点哀伤,答:“我知道。”
她便留下了,成了他的太子妃。
二人相伴,除了对她不住,也未必不好。且言有时候这样想。
第60章
浅且乐的棺木终于送达京影,浅且言去城门接他。看着棺木上刺眼的白,终究红了眼眶。耳边还能听见少年喋喋不休地抱怨欧阳统领给他苦头吃,眼前还能看见他背不出书来搔首挠头的模样——他离开之前,还嚷着要四哥等他凯旋,要亲自来城门接他……
浅且言领着护送棺木的队伍,走过长长的京影街道。棺木到达的地方,百姓跪倒一地,一片肃穆。
在宫门前接了圣旨,封六皇子护国大将军,谥号愚乐,入葬皇陵。
李将军执着太子的手,失了礼数,老泪纵横,一遍遍问:“乐儿他这算是死得其所么……”
浅且言只能回以沉默。
翌日的朝堂上,群臣激辩,浅影帝冷眼看着。
气氛紧张的大殿突然闯进来一人。殿内蓦地肃静。
少年逆着光走来,浅影帝无法看清他的脸,脑中却分外清晰地勾画出那精致的五官绝美的容颜。
少年并不行礼,瘦削的身形在这大殿中显得更加单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父皇,且歌请战。”不述缘由,只是请战二字,重如泰山。
浅影帝默不作声,周身气息却猛然变得凌厉。
一人跪倒在且歌身后:“皇上,青炽请战!”
欧阳天看着那两个年轻的身影,重重跪下:“皇上,臣请战!”
再是不懂揣度君意的臣子,也知道此时的皇上已是怒意满腔,方才争辩的人此刻连呼吸都不敢放重。
“退朝。”皇位上的人面无表情地吐出二字,转身离开。
大殿中的人面面相觑,又是一片哗然,见太子与七殿下还未离开,才又慎言。
浅且言叫住转身要走的且歌:“且歌。”
且歌停了脚步,回头看他,满脸疑惑。
“我木影多是好将士,你何必要冒险请战。”
浅且歌看着他疲倦安静的面容,摇摇头:“且歌去,要统一大陆。”
只是轻轻淡淡的一句话,浅且言却惊在当场,总是淡然君子的人,如今却惊讶失态。
另一边,尚未离开的欧阳天等人也是一阵惊愣,瞪大眼睛看着浅且歌,不敢相信这样霸道的话竟是出自眼前这个单薄的少年。
青炽等都是知道的,他们这个主子,从来就没有过野心,不然,以青部而今的实力,主子想做什么不能……
浅且言看着且歌漫不经心的表情,原是劝导的话此刻全都无法说出口,只重复着:“统一大陆?”
五分天下的格局近千年来从未变过,到如今,统一大陆,即使是最有野心的霸主,也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吧……
而且歌,竟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浅且歌看着且言惊愣的表情,又等不到他继续说话,转身离开。这一次,且言也未再留他。
伯无看着隐在黑暗中的浅影帝,不知如何劝慰,捧着已凉的饭食,走出日耀殿。
皇上心里有多不好受,他猜得到,所以,劝慰的话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下了朝之后,皇上竟意外地没有去御书房,回到日耀殿便一直坐着,连姿势都未变过。天黑下来,他想要点灯,却不被准许。而饭菜更是热了一遍又一遍。皇上已一整天未进食了……
看到伯无离开,浅且歌从帘后走出来。
感觉到他的气息,浅影帝全身一僵,却一直不抬头。
“父皇。”浅且歌唤他。
浅影帝的目光定在他身上,昏暗的灯光下,且歌的表情看不分明,可是他仍定定地看着。
许久,才有声音:“朕不同意。”
浅且歌闻言皱眉,他不爱听父皇这样讲话。
“父皇知道且歌的命途。且歌不可能不去。”且歌道。
浅影帝怒气横生:“朕不知,不想知!若这偌大木影都寻不到领兵的人,朕便是披坚执锐亲上战场,又当如何!”
愤怒而尖锐的样子,是浅且歌从未见过的。
“且歌不想父皇再上战场。”心意愈加相通之后,他时常梦见父皇年轻时四处征战的情形,他看着那些过往,在睡梦中都不能呼吸,醒来心口还有余痛。他不愿父皇再去经历那些。父皇已经有他了。
“浅且歌,你既来自异世,便与我木影无关。”浅影帝的声音冰冰冷冷。
浅且歌不在意,乖乖巧巧地说:“父皇与且歌有关。”
浅影帝哽住声,咽下所有言语。
“出去。朕不想见到你。”等了半天,浅且歌只等到这句话。
且歌走近,捧着他的脸,墨玉的瞳里清澈地倒映着他的因怒气而生硬的眉眼,他听到他的小孩对他说:“父皇,且歌跟父皇在一起。即使且歌上了战场,即使且歌死了,即使且歌离开这个时空,即使,父皇忘记且歌,且歌还是跟父皇在一起。”
他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好听的话。
他的小孩从小讲话只能勉强语意通畅,这般的话,是在心里想了念了多少遍,才能如意顺畅地表达出来?
且歌的眼神认真得让他无法与之对视,浅影帝温热的手掌盖在他的眼睛上,却在下一刻愣住了,手僵硬地拿下,皱着眉看眼前的少年,满脸冰冷的疑惑,似乎不解站在他跟前的少年是何许人。
且歌执着他的手:“父皇。我是且歌。”
浅影帝怔愣,终于想起了什么,却蓦然大怒:“出去!朕不想见你!”
同样的话,第二次说出来,已是截然不同的语气。
伯无闻声冲进来,见状忙去拉且歌:“七殿下,走吧……”
又只剩浅影帝一人。
脸上仍有余怒,更多是慌张,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已无法坚持了。
且歌从不惧父皇对他生气恼怒,过了一个时辰,因为担心,又跑去日耀殿时,浅影帝执着书在发呆。
“父皇。”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眉眼间尽是如春风般柔软的笑意。
且歌又唤:“行之。”便扑过去。
浅行之将他接在怀里,任由他撒娇地在他衣服上蹭来蹭去。
“父皇呢?”且歌问。
行之不答,嘴角边轻轻地笑,问:“且歌可怪父皇?”
且歌摇头,瞳眸中盛有万颗星辰。他已许久不能同父皇这般亲近了。
“行之不会忘记且歌么?”
“会。”浅行之还是笑。
“且歌不开心。”少年嘟喃。
浅行之捧着他漂亮的小脸亲一口。
“且歌,你要知道的是,不管父皇和行之多少次忘记且歌,甚至再也记不起且歌,都会重新喜欢上且歌。可是,记忆中再没有且歌,是多可怕的事情。”行之不急不缓地说,目光沉静。
且歌皱着眉听。
浅行之看他似懂非懂的模样,不再说那些,反问:“且歌为什么想要上战场?”
“这是且歌的命途。且歌十七岁,要统一大陆。”
浅行之小心翼翼地掩着眼中的神色:“命途之说,兴许作不得准。”
且歌只是摇头。
浅行之看着,心里唯一的希望渐渐被无形的黑暗吞没。早已满眼看不到希望,像是用尽力气,如今整个身体都变得空洞、荒芜。他再笑不出柔软的春风,只勉勉强强扯着嘴角。
“且歌。”他唤着,凑上去,贴着少年的唇,呼吸交缠。
一发不可收拾。
抽插凶猛,动作激烈,眼眶灼痛,却荒芜而干涸,无论如何都没有泪。
抵死纠缠,不死不休,如同明天便是末日。
天将亮的时候,浅行之看着窗外,表情又恍惚又脆弱,说:“浅且歌,你我命途皆是死路,若是你有一天可以回来,我便不死。”若你不回。若你不回……
没有应答。怀中的人安安静静地合着眼沉在梦中。
这一日的早朝,帝王缺席。
伯无一字一句地念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炎华两国,贼心可诛,犯我木影,令百姓不得居安,朝堂上下忧虑,朕心忡忡,日不飨食,夜无安寝。七皇子意欲替朕分忧,且责其领兵十万,前往边地,救民于水火。侍卫统领欧阳天、大将军青炽皆属天将,且责尔等辅于七皇子左右,不得擅离。尔其欣哉。钦此。
底下大臣或欣喜若狂或沮丧万分,一一拜倒谢恩。
军情紧急,不容耽误。
帝王称恙,太子领着百官送别大军。
城门前,百姓跪倒一地,将士们笔挺挺地站着。
浅且言执着且歌的手,细细打量着一身戎装的且歌,觉得眼生,却意外地适合。
小时坐在书桌前,捧着一本农学的书,对着窗外怔怔走神的小孩,竟已长得这般挺拔,竟要上战场了……
又想起且乐,浅且言眼便热了,千言万语,最后只道:“且歌,要回来。”
浅且歌点头。
且言心里一痛,这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若是他不回来,浅且言也再不能活。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浅且言,是赖着他而活的。
浅且歌跨上马,姿态凌凌,俨然的少年将军模样。
青炽对太子略一行礼,下了命令:“出发!”。
出了城门,浅且歌却一直在回头。
青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京影城华美的琉璃屋瓦当中,高高立起的楼阁。
是听雪阁。
可是主子一直看着听雪阁是为什么呢?
他看不到的是,听雪阁的云梯上,一个月白衣袍的背影,久久不动。
内心翻腾汹涌,撕扯着生生的痛,面庞却沉静得没有任何表情。腿已站得发麻,浅影帝躺倒在云梯之上,一级级阶梯硌着背,天蓝风轻,白云游移,像是可以触及的美好,其实隔了万千距离。
暮色四合,黑暗一点点盖下来。
好了。离得越来越远。就再也不怕忘记了。
他这样想着。喉咙一阵腥甜。
江南苏州的庭院里,一人靠着秋千怔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