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极为简单,却足以让各人欢喜。
是一个明朗的夜。那月光,那轻风,都让人有了理由把自己灌醉。
便醉吧。
第58章
日耀殿。
浅影帝在里间沐浴,却是不许且歌入内。
从两年前,他就不再与且歌共浴了,理由是浴桶不够大。
唯有在这件事,无论且歌如何气恼,他也未曾退让一步。
外间,且歌还在翻江南那边千里迢迢送来的生辰礼,景如月送的缝得别别扭扭的衣裳,绿央送的花种,画媚送的书籍,竹篱送的……画册?
画册上还贴着一张纸,上书:小且歌你该长大啦!!!不明白问你家大行之!!!
只有竹篱才会有的语调。
浅且歌盯着那张纸,许久还是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随意地翻开,却又是画着两个人脱了衣服打架……
与上次竹篱送的画册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打架的小人变成了两个男的……
浅且歌自然又是看不懂,只觉得奇怪,捧着书就往浴室的方向走。
不明白问父皇。
浅影帝酒量不大,今日饮了不少酒,一早就有些醉意了。泡在温热的水中,被热气熏着,更是有些意识迷糊。
见了且歌闯进来,倒也不指责,只睁眼看着且歌捧着书一步步走近。
且歌递过书去:“且歌不懂。”
浅影帝看了一眼,便抢过书合上,拧着眉问:“哪儿来的?”
“竹篱送的生辰礼。”且歌认真地答道。
浅影帝不知该作何反应,一时间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乱飞乱撞,虎着一张脸教训道:“父皇说过,这是不好的书。”
且歌点点头,父皇确实说过。
浅影帝见他这个样子,知他又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怎么还看?”
且歌答:“竹篱送的生辰礼。”
浅影帝皱眉。
浅且歌手指戳在他眉间:“父皇为何生气?”
浅影帝拉过他的手:“不是生气。”低下头,眼中情绪翻涌。
“浅且歌,出去。”
少年站着不动:“且歌帮父皇擦背。”
“不要。”
浅且歌还是站着不动,眼睛看着父皇,唤:“父皇。”
浅影帝又心软:“父皇已经擦好了,且歌先出去。”
浅且歌看了一眼父皇的神色,终于转身出去。
浅影帝一扬手,把手中的春宫图丢到角落里,低头看看水下,眉头皱得死紧。
浅且歌把那些杂乱的生辰礼都收好了,父皇还未出来,便寻了自己的衣物又进了浴室。
却在门口停住。
浴室内热气氤氲,月光照进来都不明朗,他的父皇坐在那一室的氤氲中低低喘息,头支在浴桶边缘微微仰着,眉眼间尽是黑甜的沉溺。
浅且歌从未见过这般的父皇。
没有帝王的冷厉。也没有行之的淡然。
却像世间最艳最艳的花,一眉一眼,一呼一吸全都是肆意的风情。
向来警觉的浅影帝没有发现他,且歌轻步走近,很轻地喊:“父皇。”
原是沉溺的人一瞬间全身僵直,缓慢地抬头,见着且歌,浅色的眸中写满脆弱慌乱,却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又变得面无表情,眸深如海。
且歌又唤:“父皇。”
浅影帝只是看着他,不答话,看不出丝毫情绪。
浅且歌懵懵懂懂,本能地凑近,唇贴在父皇冰凉的唇上,呢喃着又唤:“父皇。”
浅影帝却退开,声音有些嘶哑:“浅且歌,出去。”
浅且歌安静地看着他的父皇。
浅影帝心里崩坍得一塌糊涂,语中带着哀求:“且歌。”
且歌轻轻地抱住他,说:“父皇,且歌不是什么都不懂。”这些年,为着绿魔教的事务时常夜出,娘亲与竹篱又是一遍遍说道,他又怎会不知世事。只是父皇不愿意且歌懂,且歌便不懂罢了。
娘亲说过的,父皇还要越过他心里的坎。
浅影帝心里微微发苦,坚硬的外壳下,他知道自己有多怯懦。许多不敢,各种放弃。他以为他会就这么怯懦地再过几年。
几年后,他大约已带着那些龌龊的渴望长眠于地下了。
且歌想起他的时候,便满心只有他的好了。
可是……
浅影帝抬手抱住了且歌,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且歌……”
他咬着他的耳朵,像失了意识一样喃喃地念:“浅且歌。”
浅且歌。你把我的魂灵拿去吧,它早已不是我能控制。
少年耳朵烫红,迷糊地唤:“父皇。”
由此入梦,无以自拔。
从浴室到床铺,衣衫尽褪,少年的身子硌得人疼,一切似梦又非梦,只叫人沉溺。
窗外月华如水,不急不缓地漫洒着,树影婆娑。
屋内红烛流泪,一豆烛光隅隅跳动,那床帐内的光景到底是照不分明的。
烛火渐弱,他久久地看着少年沉睡的容颜,还不舍得合眼。
终于倦了,揽过他来,唇轻碰他的额,道,好梦。
相拥睡去。
浮生若梦,但求如是。
浅且歌终于得到准许,便带着他生辰时收到的种子到冷园去了。
老影主见了他极是欢喜,一老一小钻在泥地里不亦乐乎。
而此时的御书房却是气氛沉重。
浅影帝坐在案前,面无表情,眉间尽是冷厉,浅色的瞳眸中怒气汹涌,一触即发。
青蒙等人低着头,对那样的皇上止不住心惊,心底发寒。
便是欧阳天这样的老臣,也是多年不见皇上这般的怒气了。
一时无人说话,整个御书房温度一再降低,几个大臣连喘气都要不敢稍重。
还是贤王先开口:“皇上,幸而那炎子轩阴谋没有得逞,当务之急,还是先平了那焱楼吧?”
浅影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木影因瘟疫多少百姓流亡,可算是阴谋还未得逞?”
贤王又急又快地向前一步:“臣不是那个意思!皇上!那炎子轩图谋的哪可能只是区区江南!”
此话一出,一时间御书房又陷入诡异的静默中。
“皇上,三皇子到了。”伯无在门外禀报。
“进来。”
“儿臣见到父皇。”
“贤王,你把情况告诉书儿。”浅影帝疲倦地合眼,靠在椅背上。
“三殿下,您跟在火炎国二皇子身边时日颇长,想必知晓此人性格?”
“贤王的意思,且书不是很懂。”
“皇上在去火炎国参加烟花会的路上,曾经遇刺,太子也因此受伤,那是焱楼派的死士;烟花会举行时,影江南岸多个州县突发瘟疫,据调查,是焱楼在影江上游置放死尸,才引发了瘟疫……而多年前,大皇子与二皇子谋篡皇位,也与焱楼有密切联系——那焱楼楼主——便是火炎的二皇子。”贤王说完,看了看浅且书的神色,才又继续:“三殿下,可是有什么想法?”
浅且书神色有些犹豫,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且书也不知道是否与此事相关,这些阴谋,并没有特别针对七弟……所以可能也是不相关的……”
“七殿下?”
“主子?!”
浅且书话才落音,不仅边上几个大臣眼睛晶亮地盯着他,连父皇也坐直了身子,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浅且书道:“是。不过是很多年以前的,炎子轩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道士,据说那道士能看透古今,知晓未来……那道士告诉炎子轩,木影有异人,可毁天灭地,若不想灭国,定要趁那异人羽翼未丰时将其除去……”
“那异人是七殿下?”
“道士只测得一个‘七’字。”
“如此悬乎的事,哪里可信?!”欧阳天一个大粗人,自是不信神佛。
可是浅影帝眸中也更加深沉,他的师傅既能通天理,旁的人也未必不可……
而且歌,确是异人……
“细想来,这些事未必不是针对七殿下。”青蒙突然说道。
几人闻言也是一惊,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自然不觉有异,如今再想……
青炽忐忑地上前一步:“皇上,臣昨日接到吴州的文书,说是火炎国军队有奇怪的调动……臣初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可不是炎子轩又有图谋了?”
“可有防设?”
“是。臣已命驻守在吴州的青瑗前去探听。”
青蒙道:“皇上,火炎国这些异动怕是计划已久,如此周密,更是不休不饶的样子。”
室内又是让人无法喘气的静默。
突然门被踢开,众人闻声看去,绝美少年抱着一怀的红果子站在光亮中。
浅且歌走进来,看得出是极欢喜的。
“主子。”
“七殿下。”
各人一一行礼,反应自然,却无人看到主位上的浅影帝某一瞬间僵直的身体。
浅且影冲到他身边,唤:“父皇。”
浅影帝终于恢复寻常的样子,看着他一身脏乱,有些嫌弃,摘下他身上挂着的枯叶:“在冷园呆到现在?”
浅且歌点点头:“蕃茄。”
浅影帝接过,堆放在桌案上。
底下众臣看着皇上柔软的眉眼,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浅影帝却心慌无措——在且歌出现的一瞬间,他,他想不起来众臣称呼“七殿下”的少年是谁……
他竟忘了且歌。
虽然只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慌乱与茫然却近乎将他淹没。
炎子轩可算是给木影国出了难题。如今木影国南边灾后百废未兴,民心不安,西南边地与他国在烟花节后又有冲突,火炎国再有异动的话……
众臣从御书房中退出,更是忧心忡忡。
春雷滚滚,风雨欲来。
果然,青炽再收到边地的消息时,却是染着鲜血的六百里急报——火炎军队大举进攻,吴州失守,青瑗以身殉城……
一时间,整个木影国都开始气氛沉重起来。
议事殿内。
“是何人在市井散布消息,扰得民心不安?”浅影帝问道。
“回皇上,是焱楼余孽。臣已尽力追捕。”欧阳天答。
“边地战况如何?”
青炽答道:“火炎围困锦州,锦州州府李瑞领着苏州撤退的将士死命守城,驻守冁州的吴网已前往支援……只是……情况不容乐观……”
一片沉重的静默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父皇,儿臣愿领十万将士,护我木影国土!”却是浅且乐。
浅影帝目光凌厉地盯着浅且乐,不作声。
素来害怕父皇的浅且乐却对上那目光,未退缩半步。少年凌凌的身姿,站在偌大的大殿中央,显得硬气而无畏。
“儿臣也愿为父皇分忧,与六弟同往锦州!”浅且西同浅且乐站到一起。
浅且乐扭头看他,满眼写着疑惑:“五哥?”
浅且西只是笑笑。
治统二十七年六月,炎犯,西与乐同领将士十万,锦州得援。
木影征伐大陆之战由此爆发。
第59章
“你是谁?”浅影帝掐着少年的命脉,看着少年精致得令人窒息的容颜,眼底沉着万年不化的坚冰。
浅且歌从睡梦中恍惚地醒来,安静地睁着眼睛,疑惑地看着眼前的陌生的父皇。
浅影帝手上更用了些力气,语气冰冷无情:“说!你是谁?”
“父皇。”且歌轻声唤他。
浅影帝心悸,尖锐的疼痛从心尖漫开,随即全身僵硬,手上也松开了,眼神中满是慌张:“且歌?”
这是他的且歌。
分明是他的且歌。
他又忘记了么……为什么……为什么其他都能记得好好的,独独会忘记且歌……
浅影帝盯着且歌脖颈上的印痕,原是冷肃的面庞,此刻表情慌张而脆弱。
浅且歌张臂抱住他的肩,问,父皇又发梦了么。
浅影帝倚着他单薄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闭上眼睛,心膛里塞满恐惧。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忘记且歌了。
这些天,与且歌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断断续续地恍惚,忘记且歌是谁,怎么会突然站在他跟前。
最开始,只是一瞬间的忘记;而最近,忘记的时间越来越长……
心中的恐惧还未平息,耳边的心律却突然变得异常,慌忙抬头,且歌已软软地昏迷在他怀里。
“且歌——”
太医来过,又被赶出去了。
日耀殿内。伯无低头立在一边,看着床边面无表情似乎陷入深思的帝王,终于开口:“皇上,奴才听说,神医的弟子苏娘子在太子外府呢,要不要,请她来看一下?”
回应他的是一室沉默。
伯无只好放轻脚步出去了,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夜无进来。”
“是。”
出得门来,满脸急色的夜无冲到他跟前。
伯无心里一慌,不敢问出了何事,只说:“主子让你进去。”
夜无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收紧脚步,简单地行礼:“主子。”
“说吧。”
“属下这几日从各方探听,主子所说的失忆并非寻常的中毒,而是中蛊。”
浅影帝神色一冷。
夜无继续道:“在水华国南边有一族极擅养蛊,据属下所查到的,有好几种蛊毒都可使人失忆。”
“……有无与心疾相关的?”
“心疾?有一种……是一种情蛊,中母蛊者,会忘记心中最爱的人,而另一个中子蛊的……则会患上心疾。”
浅影帝越听神色越冷,沉声问:“如何解蛊?”
夜无顿了顿,才道:“回主子,此蛊是百年前流传下来,而今,已无人知道解蛊的方法……但若想免于蛊毒发作,只有一种方法,便是令那相爱之人,永世不见……”
夜无抬头,只见浅影帝的脸已完全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室内沉默半晌,夜无才听见一个没有温度的声音:“下去吧。”
“是。”
伯无见夜无出来,忙迎上去:“夜,是出了什么事?”
夜无疲惫地摇摇头,只说:“你,照料好主子。”
“你的事还未查完?”
若是说主子交待的事,当是查完了……只是,下蛊的人,即使主子不说,他自然还要继续查个水落石出……
伯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又转头望了眼身后一室的黑暗,心里忐忑得厉害。
木影皇宫内的气氛陡然冷肃起来。
明明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御花园开了满园的花,姹紫嫣红,却无人赏看;来往的宫人们每日踮着脚走路,脚步慌张,似乎不敢发出些微的声响;而日耀殿更是空空荡荡的,冷清得如同无人居住。
连伯无也是,跟着浅影帝的时候小心翼翼,说话都不敢大声,私下里更是越发爱叹气。
这些都只有一个原因——素来倍受宠爱的七殿下不知何故惹怒了皇上,皇上现在是一面都不肯见七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