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且歌蹲下来,抱着痛哭的老妇人,手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轻声地哄:“不哭,不哭。”
那老妇人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依靠一样,哭得失声,几乎痉挛。
终于哭尽时,身边已围了一圈含着泪抽泣的百姓。天灾之下,都有各自的悲痛。
浅且歌仍是面无表情,动作却是轻柔地将那老妇人从地上扶起,问:“在哪里?儿子和孙子。”
老妇人指了指不远处坍塌的房屋:“地震时被埋在底下了……七殿下……我刚刚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七殿下,他们一定还活着……”
浅且歌走到废墟旁边,侧耳听了一会儿,才爬上废墟的一处土堆,对着站在废墟旁边的人说道:“你们退后。”
人群愣愣地往后退。
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轰隆的闷响从地底深处传来,人群中传出一个惊慌的声音:“地震又开始了!!”
“不!不是地震!”
“快看……地……地裂了……”
紧接着有人喊了一声“七殿下”,再抬头看时,废墟之上已没了浅且歌的身影。
突然一点月白从废墟的裂缝中跳出来,却是浅且歌,怀中还携着两个人。老妇人哭着冲过去:“儿啊……”
且歌退开几步,站在那重聚的一家人旁边,安静地看着。众人抬头细看,却发现他的眼睛变成了琉璃五彩的双瞳!
人群怔愣。哗然。大哭。而后全都跪倒,五体贴地。
琉璃双瞳的传奇故事他们在茶楼说书人那里听得都能倒背如流,都说那拥有琉璃双瞳的人,是主神遣来救世的——虽然在此之前他们只把那当作传奇听来就茶——而这些传奇故事是否有人特意为之,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七殿下救救我家人吧……”
“求七殿下救救我的小女儿……”
“七殿下……”
浅且歌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看到他的妖瞳却是这般反应,只是沉默地应着百姓的请求,把那些被埋在废墟下面的人一一救起。
青风与夜绝领人赶到时,看到且歌面无表情地被一群人挤在中间,赶紧分开人群走到且歌身边。
好不容易将人群疏散,青风看着且歌琉璃的双瞳,以及青白的脸色,便气恼地道:“主子!您这是做什么!”
且歌奇怪地看他一眼,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救人。”
“救人的事属下自会去做,主子。”夜绝说道。
浅且歌皱眉,认真地说:“我比你们厉害。”
青风一阵好气:“主子!”他怎么会不知道主子如今的身体有多差……
夜绝道:“主子,属下斗胆,请主子为全城百姓祈福。”
“祈福?”
“是。属下想,这样做或许能安抚百姓。”
青风扯了扯夜绝的衣袍,夜绝瞪他一眼,拨开他的手,继续道:“所以,请主子先行回景园休息,明日举行祈福礼。”
青风便停了小动作,说道:“主子,青风陪你回去吧。”
浅且歌点头。另外二人暗中松了口气。
祈福礼设在苏州城墙之上,那是地震后苏州仅剩不多的高墙。
夜绝与青风的原意是借此让浅且歌休息,所以他们所想的祈福礼只是简单的焚香拜天。可是且歌不知他们所想。在他的上一世,神魔大陆也有祈福礼这一说,但并非焚香拜天。
辰时一刻,天才刚刚亮透,远处天边抹了朝阳的暖光。
浅且歌换了新的衣袍,月白色,式样简单,袖口绣着繁复细致的花纹。他让青云给他正正经经地梳了发,头发却只用一根红色的发带绑着。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简静璞洁,是一种毫无侵略的美丽,如春来一树梨花纯白,似夏至日光明媚,似月夜月光倾城。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连日日服侍、看惯他容貌的青云也惊呆了。主子明明平时也疏于装扮,很少佩戴饰物,此时更简静,却像是另一个人似的——这才是主子最本质的模样么……比平日里还要叫人移不开眼呢……
从闹市一路往城门走去,跟在浅且歌身后的百姓越聚越多。
他们中,有的失去了沉稳憨厚的父亲,有的失去了会做很好吃的粉条的母亲,有的失去了调皮捣蛋的弟弟,还有的,全部失去了。
可是没有人哭了,连不知事的小孩也在母亲的怀里睁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瞪着一双泪眼。
空气中漫漫弥散着淡淡的花香,一如苏州城的每一个暖春。
在这苦难的灾年的又许多年之后,苏州城的老人们还是爱讲起这一天的花香。那样甜甜雅雅的香,会醉人,蛊惑人心,却意外地令人安心。
他们还会用一种柔软的语气说:“七殿下就在前面走啊走啊,我们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说。我们一句话都不想说。”
似乎在一刹那,整个苏州城的苦难都远去了,没有瘟疫,没有地震,天地间都是一派安详。
你永远也不能知道,为什么那样一个单薄的人,会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令人心软,又心安,又无畏惧。
第57章
浅且歌一步一步登上破败的城墙,刘海与他的属下还守在那里,连番的灾难已经让这个粗犷爽朗的提辖憔悴了许多。见到浅且歌愣了许久,眼睛亮起来:“七殿下!”
且歌点点头,轻声地道:“你们下去。”
刘海领着他的属下走下城墙,与夜绝等一起站在人群中央,仰头望去,偌大的城墙之上,只有浅且歌单单薄薄素素净净地临风站着。
一直萦绕在鼻翼间的花香突然变浓了。
歌声似乎是从遥远的天外飘来,若有若无,却让人心安。
吟唱的声音渐渐变大,然而谁也听不出是什么内容;站得密密麻麻的人皆仰着头,神色惊人的相似;城墙之上升起太阳,而一个逆着光的影子在不停地舞蹈。衣袂翻飞,青丝飘舞,一仰一俯,一扬一顿,充满力量,神秘得蛊惑人心。
古老的吟唱。古老的舞蹈。古老的祈福礼。
不哭的人们眼里涌出泪,嘴角又勾起。
他们是得到祝福的。主神从未遗弃他们。
太阳艰难地从远处的屋瓦上跳起。
朝阳稀薄,却明媚柔和。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没有经历过生离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悲痛与绝望。而经历过死别的他们,也永远无法向旁人表述,那时那刻,他们心中萌生的庞大的勇气和力量。
太阳一直挂到中天,浅且歌的舞蹈仍没有结束。
而此时,在城墙之下观看舞蹈的,已不止是城内的百姓,还有城门外,风尘仆仆的一队人马。
从听说苏州地震的时候就不管不顾地往苏州而来,一路提着一颗心,不敢停歇,连想念都不敢。终于到达苏州,没想到还未入城,就看到心心牵念的那人在城墙上跳舞。不知应当安心还是气恼,只能愣着痴痴地看,不敢呼吸,心尖上有把刀子也一直在舞着,活活要把人疼死。
别人不知,他又岂会不懂,那漫天弥散的花香,那声传千里的吟唱,那动作古怪的舞蹈,哪一样不需要强大的精神力?
且歌离开他这么久,不能安睡不能修行,哪里还有多余的精神力……
浅影帝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墙上的人影,低低地唤:“浅且歌。”
那么低的声音,隔着高高的城墙,如何能听见?
可是,好像能感应到似的,耳边的吟唱中止了,舞蹈也停下了。城墙上的那人转过身来,看着遥遥城墙之下,这披着满身尘土的人,目光再不移动半分。
浅影帝却分明见到那单薄的少年映着晨光扬起了嘴角,琉璃的双瞳里的光芒比那晨光还亮……
且歌三岁,到十六岁。他伴着他一点点长大。他知道他有多么柔软的内心。也知道他对这个世界有多么庞大的爱。
可是,这真的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笑。
分明是那么内心柔软的人,从来没笑过,从来不会笑。
他也从来不知,他的小孩笑起来竟是这般模样。
一笑倾城。
他心里的早已被拆毁得七零八落最后仅剩的顽固的城墙在一瞬间,完全崩坍。
而那城墙上单薄的身影,像风中的纸片一样,柔软而缓慢地倒了下去。
浅影帝借力一跃,跳上城墙,姿势有些狼狈地把倒下的人接住,抱在怀里,轻得好像没有一点重量。
竟瘦成这样了……
心尖上的刀子便舞得更快更痛。
城墙下一片哗然,哭声闹成一团。夜绝等运着轻功冲上来,恰是见着浅影帝把且歌抱在怀里,才松了一口气。
“皇上。”夜绝低身行礼。
“带路。”浅影帝声音嘶哑地开口。
“是。”
景园内。
青阅给浅且歌把了脉,神色沉了沉,慎重地向那个阴着脸的人回禀:“皇上,主子脉象虚浮,内里寒气甚重,脾胃也有损坏,加上……主子患过疫病,虽然没有表现出瘟疫的症状,但是体内仍是……”
“够了。”浅影帝冷冷地道,“朕不想听他如何折腾自己的身子,你只说如何治疗。”
青阅躬了躬身子:“是。药石相冲,有害无利,主子的身子还得慢慢调养,属下先开一方药,让主子先醒来……”
“不用让他醒来。十日内,他昏睡着就好。”
青阅吃惊,不禁抬头看一眼这个冷厉的帝王,又赶紧低下头去,想了想,才答:“属下知道了。”若是用药让主子醒来,确是不好的。
可没想到,这一昏睡,便不止十日。
当浅且歌醒来的时候,是在日耀殿。
是时,妖华已为景如月求来怜怜果;而江南的瘟疫,因为毒医苏娘子送来了方子而终于得解;苏州新的州府官员也已到任,正着力于震后的重建——一切都在变好。
且歌还有些迷糊,看着日耀殿熟悉的摆设,犹豫着,小小声地喊了一声“父皇”。
殿里一片静谧,无人回应。
正要起身,却听见脚步声。
浅影帝走入内室,便见少年坐在床边,呆呆愣愣的,只有目光一直追着他,眼中荧荧的绿波流动。
在撒娇了。
浅影帝走了几步,还没接近床边,怀里就跳进一个笨东西,浑身的骨头硌人。偏偏那身骨头还拼命蹭他,还软着声调喊他:“父皇。”
明明都心软了还要冷着脸拧起眉来教训人:“浅且歌,不要胡闹。”
“且歌不胡闹。”他只是觉得他像是有好几十年都没有见过父皇。
“你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可没有这样跳进人怀里的。
浅且歌不接他的话,反问:“且歌回来了?”
浅影帝把他放床上,拎过被子把他包在里头,点点头:“嗯。回来了。”
浅且歌不安分地贴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父皇,轻声道:“父皇。且歌许久不见父皇。”
浅影帝道:“若是有人不淘气,便可日日见到了。”
“且歌不淘气。”
“在苏州也不给父皇写信。”
“瘟疫,不可以出城。”所以也没有递信的人。
“笨东西。”要递信的话方法多的是。
且歌有些生气了:“且歌说很多次,且歌不是东西。”
浅影帝见他又急又气的样子,听着他十几年不变的句式,摸摸他的头:“浅且歌十几年,怎么一点都不长大。”眼底眉间却是写满宠溺。
“娘亲和阿娅,好了?”
浅影帝倒是意外他现在才问,只答:“嗯。”
浅且歌也不再问了。从妖华来了又走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们会没事。
浅且歌醒来后,行动便受到了诸多限制。不准去冷园。不准出宫。不准早起练武。不准不吃肉。刚开始还在跟父皇闹拐扭,可是几天后便养成了习惯。父皇早起上朝时他窝在被里看书,父皇下朝时与父皇一起用早膳,然后跟着父皇一起到御书房,父皇批奏折,他缩在父皇怀里补眠。下午父皇要面见朝臣,他便一个人到听雪阁里看书或者给娘亲写信。太阳落山的时候,父皇就来接他。一起用完晚膳,就呆在日耀殿里,多数都是守着一室灯火,各做各的事。
也不知是且歌的身体确实比以前不好,还是习惯使然,他越来越嗜睡了。有时即使浅影帝离开,他也不会马上醒。
浅影帝担心,唤来太医,却都说无事。
看着且歌终于长了些肉的小脸,他才安下心。
这样子一直到五月,且歌的十六岁生辰。
对木影国的男子来说,十六岁便是及冠。而木影国的皇子,在十六岁生辰这一天,一般都会焚香洗礼,举行大宴。然而且歌不喜麻烦不喜吵闹,浅影帝也惯着他,所以他的及冠礼便取消了。
待到生辰的那天,除了收到江南那边送来的生辰礼,他花了些时间拆礼物及回信以外,做的事情与平日无异。
只是晚膳不再是只有他和父皇两个人。
在月华殿桐树下摆了大圆桌,列坐的还有各个兄弟。
浅且书随着浅影帝从火炎回来了,虽然与众位兄弟多年不见,恬淡的性子却很得喜爱。想必回到木影是令他欢喜的,眉间的轻愁早已抹去,坐在一旁小声地与浅且西讲话——他的哑疾已叫苏轻烟治愈了。
浅且言作为太子,最初请命留在苏州,等瘟疫情势缓下来,他才回到京影。可是与且歌却并不多见。今日细看,且歌比起在苏州要好许多了。在苏州的那段时间,他无数次听百姓提起且歌,最后苏州大祠堂重建的时候,那些百姓还为且歌立了像。每次听到别人讲起且歌,都会觉得恍惚,那样传奇的“七殿下”与他对且歌的认识到底是有差异的。可是他知道,不管这差异有多大,至少所有人,都看到了只有且歌才有的温柔的内心。那,就是且歌最真实的样子。而其他,无关紧要的。
浅且乐坐在一旁,听着三哥与五哥聊天的内容便觉得无聊,转头便去闹浅且笑。而浅且笑一惯不喜看这个六哥整日傻乐的模样,一下子就被他惹得恼起来。向来安静的浅且语夹在中间苦着脸。
只有浅且绿还在厨房里。七哥的生辰宴,他自然不想假他人之手来操办。
想想上一次这样子坐在一起,还是他们都在太学院上学的时候。一眨眼,多少个黑夜白昼交替。而那时不经世的他们,到这时,除了些许执念,还有什么不变的呢。
浅且言不动声色地看着坐在一起的父皇与且歌,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独自饮下,口中苦辣。
抬眼却撞见浅且西的目光,神色担忧:“四哥……”
浅且言对他笑笑,摇头。
而另一边的浅且笑再不与浅且绿吵闹,埋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浅且书送的生辰礼物是一本孤本的农学竹简书,也不知他是何处得来,讨得且歌异常欢喜;浅且言送的是亲自去求的平安符,其意义不言自明,他最是担忧且歌的身子;浅且西写了一幅字,浅且乐更是简单,舞了一套剑法,完了站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等待表扬;浅且语送的是一种甜果种子;浅且笑作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抱着满怀的强瞿花的孩子,站在明亮的日光中,面容精致又漂亮,眉眼间虎虎稚气——谁都能轻易认出这画中人……
而最小的浅且绿,是向来不送七哥什么生辰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