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滇心下感慨,和平时的城市竟是这副样子。每人从白日的行色匆匆里挣脱出来,悠闲得有如天赐。整条街的气息明明有些急躁,又确是繁华,复杂得令人捉摸不清。
纷纷点上了灯,红的黄的,光线便打着转渗了出来,温暖明亮。粗粝的房檐嵌着边,投在对面那人的脸上,一点影子,弯成弧了,极是好看。孔滇酒碟子在嘴边,一时就有些呆。“将军看什么出神呢?”陆琮忽然偏过头,眸子星亮。
孔滇心想我总不能说是看你,于是打个哈哈,说你看你后面那顶灯笼,面是怎么做的,挺漂亮,蜡烛一点上,里面骨架都成了画。
陆琮听了便也回头看去,果真依他所言,后面是有顶顶漂亮的灯笼。这时候孔滇哪还管什么灯笼,直想陆琮也并不是与美色沾不上边,回头时露出来那小半张侧脸有如雕像般,鼻梁线是光圈住的。孔滇觉得脸上烧得慌,怎么跟看姑娘似的看陆琮,赶快低头倒上酒喝了。
“这灯笼……倒教我想起一件事来。”陆琮开口,“听说齐景与李师映二人小时候曾经为了个灯笼大打出手,那玩意是烟花地的女人做的,那女人是当时齐范的情妇,是个绝色美女,美貌名动四方。做的灯笼两个人都想要。齐范成心与侄子和外甥逗闷子,说灯笼只有一个,谁要,去抢。齐景比李师映大几岁,又高又壮,优势明显,结果李师映还是扑上去,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孔滇一笑,“他大概是喜欢那女人吧。一个男人,总不能是喜欢灯笼。”
陆琮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时候李师映还不到二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纪。要与他表哥拼命,怎么看都没好处,总得有个理由才是。”
话题就到了这。两个人碰了个碟子,把那点酒喝干净,扔下两锭银子,并肩出了门。夏夜晚风也热,夜宵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往大殿走,却又恢复起原先的冷清来。天空低垂着,压得空气湿润,人人脸上都潮。世间事大多也未免如这般潮湿,都不得力,动不了身。孔滇时不时转眼看着陆琮的模样,一时惆怅,心说没想到我也被李将军感染了,竟然喜欢上个男人。
齐琅摸着那石头的质感,冰凉刺手,夏天倒也凉快。方方正正的,前面没刻字,幸好没刻,否则早有闲杂人等一日二日地跑来折腾。齐琅在碑前坐了,点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然后就坐在那,看着那点香燃完。夜里了,周围就那么三点亮。
“师父,您老人家在那吧。”
齐琅头一回知道,原来墓碑果真有墓碑的意义。假如思念得紧了,确实可以当作对方就在那里。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如何迷糊,李师映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安静的,笑得风清云淡。
“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您是我什么人了,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是您教的。要是您想给我答案,就给我托个梦吧,师父。哎,琅儿狡猾了,琅儿确是想知道答案的。”
他往天上一看,那里好像有一颗星子在抖。
陆琮又不是傻子,何曾不知道孔滇看的分明不是什么灯笼而是他陆琮。他强作镇定,心里早跳乱了。陆琮是有些仰慕齐琅的,然而一切止于礼,自从有了李渐之后更是只把齐琅当兄长一般敬着。他把这些在脑中全过了一遍,越发觉得孔滇那火热目光看着烫人。可留他过夜的是自己,又怎能怪别人。大概这些日子被齐琅扔在晏阳,的确是有些寂寞。
这回酒劲上来了,陆琮烧的燥热,没受控制地侧过头去瞅孔滇的模样,对方也正看着他,在黑暗里表情硬是有点冷峻。陆琮想摸出根蜡烛点上,突然手就被孔滇拉住,然后下一刻孔滇的脸忽然迫近,近到即使只借着月光,也能看清那根根短胡茬。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腰被环紧,还没顾上换气,唇居然被夺走了。
陆琮有很好的借口:他们都喝多了。暧昧的黑暗横亘在他们周围,温暖的,像要把他包裹起来。他像很久都没被人碰过似的,被周身的体温温得脸红,然后便恍若沉沦,被融化在那紧实清爽的体温中。孔滇吻得霸道动情,口腔里有一点烈酒的味道,醉人。陆琮索性不管这许多,手忙脚乱地伸出手要拽孔滇的衣服。孔滇握住他,自己三两下把袍子解了扔到一边,露出肌肉线条,每道转折都是武人的气息。陆琮想自己大概是真醉了,如何看到了男人的身体居然全无反感。于是纵着孔滇沿脖颈一路向下,双唇路经之处,热得火辣。
“将军……去床上……”
孔滇进入的时候,陆琮竟奇妙地没觉出如何痛。这酒果真厉害,太厉害。陆琮压着身体里一股乱窜的热流,终于是没压住,冲口出了声音。
本来一夜无梦。
陆琮一醒来就后悔。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痛。头也痛,身体更痛。情事的余韵带来的酸软让他疲劳得不想动作,可是转头一看枕边的孔滇,还在睡着,睡颜甚是安稳,也露出英气来。陆琮忽然一眼也不想看下去,害怕他忽然醒过来,急急穿了衣裳夺门逃了。他想自己这辈子都不曾这样狼狈。
出门之前停了半晌,还是回头了一次。那人脸朝外,鼻梁上点着一点阳光。
舒永城里,凌爽设宴。
大殿里琴声绕梁,舞女争艳。一时罗袖锦袍,贴着地绽出香气,熏得人昏然欲醉。
李渐吃得坦然,一餐吃过半,凌爽挥退了下人,凌翊与白惟与陪酒的都一道退了出去。一整间房子里就只剩两个人,乐声忽止,静得人心里毛躁。凌爽也不多说废话,“朔儿,我刚收到消息,齐琅一干人等都在咸平,只有李渐和我那不孝儿子凌翊去了恒州。恒州是你的地界了,齐景有他的事情,无暇分身,你替我去恒州把那两人杀了吧,带着他二人的人头回来见我,我重重有赏。”
李渐一脸镇定,微微一笑:“伯父果真看重我,一上来就给我这么大的差事。”
凌爽不无欣赏地看着他。
“你爹肯放你出来,你肯定是不输他了。凌翊武艺平平,李渐虽有些麻烦,但以你的身手,我想对付得来。”凌爽举杯略一抬手,“我已给齐景送了鸽子,趁这机会,你也去见见他如何?”
李渐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虽然与林朔林桓早就打了招呼,二人离了恒州,不会捅出岔子,可是齐景那人老奸巨猾,哪有凌爽这么好骗。凌爽虽然没脑子,至少还阴差阳错或刻意地把他送到齐景跟前验验。李渐没信心自己能在齐景面前保持冷静。
可如今除了一口答应下来,也没有其他办法。至少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如果白惟说的话属实,那凌爽的确命不久矣。
“朔儿知道了,朔儿这就准备,尽快动身去恒州。”
“嗯。”
凌爽看上去其实心无芥蒂,倒是神色有些哀戚:“你再顺便帮我看看,那齐景身边,是不是有别人。”
啊?
李渐抬眼,“伯父原来是担心这个?”
凌爽点头。“朔儿,我看着你长到十五,当你是我亲生儿子,就与你说句实话。我纵横多年,虽然放荡,却从未如此爱过一个人,偏偏是这个人,他帮我拿下衍州江山,帮我征战四方谋天下,可我心里总觉得,他做这些不是为了我。”
李渐听他说得深情,一时竟有点可怜,于是点头,“朔儿记住了,必会帮伯父留心着。”
他回房时与凌翊一一细说,两人又接着讨论是否还有必要留在舒永等着暗杀凌爽的时机。到最后想想不管以后怎么计划,尽快动身去恒州这事确是没的选择。接下来动脑子的问题,实在不行还能交给凌静或者齐琅。于是干脆也不考虑这许多,直接睡下。
李渐不知为何,半夜又醒过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细细想过,确实哪都没出过什么大问题。这淮安殿的夜色极其冷清,到了深夜,又转成阴冷。周围都是黑的,黑得奇特。李渐仿佛觉出自己冷汗直冒。这时一股风,把窗帘带了起来,正看见窗外一个白惨惨的人脸,正看着这边,唇上一丁点血色也没有,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李渐没敢动,就直直地跟那张白脸对视着,白脸倏一下消失了。
应该只是个面具。
他大喘了几口气,这动静惊醒了睡得轻的凌翊。凌翊迷糊中揉揉眼睛问怎么了,李渐说没事,我们被盯上了。在这里几天听到的所有消息都是逼着或者暗示着我们走,看来这地方真的没法留,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恒州也好泷州也好,先出了这舒永再说。
凌翊“嗯”了一声,倒下头来接着睡。完全没仔细想李渐话里是什么意思。李渐惊魂未定,躺在床上满脑子胡思乱想,这机关城凌阳宫里怎么竟全是文章,连人都要扮成鬼。躺下来之后,再没睡成,瞪着两只眼睛到天色发亮,屋子里也才跟着渐渐有些活气。他再也等不住,把凌翊叫了起来,二人草草收拾了行李出了门。连到舒永城的路上都是胆战心惊的。还好,并未遭什么黑手。
房顶上涌过黑漆漆的轻风。一个人正蹲伏在那儿,此刻静静露出微笑。
二十九
太阳出来之后把一切都冲淡了。
孔滇见床边无人,心里重重一叹,心想我怎么就这么莽撞。然而他也没拒绝我,应该不算……强人所难吧?
穿好衣服推门出来,四下里都看不到陆琮人影。一走了之更不是个办法了,孔滇想虽说在人家的地盘乱转不太好可我怎么也得找到他啊,于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扫过去,直到在一间不大的阁子外面听见翻书声。转过去到了门口,看见里面陆琮一袭鹅黄长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上一本史籍,头发草草束了搭在肩上。听到响动,陆琮从书里抬起头来,见到孔滇,开口说了声将军早。
陆琮脸上故作平常,心里早成了浆糊。
他眼里孔滇那张脸好像微微含着笑意,似乎是有点担心,更多的还是开心。这下在白天更加回避不了这个面容。
孔滇是带着武人的雄浑的,气势利落,没太多棱角却不失侵略感,使他即使站在人堆里也显出与众不同。陆琮是读书人,对着这充满雄性气息的人物。一夜酒热,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孔滇回了一声“早”,然后方又寂寂地说下去,“大人,昨日我没醉……我是认真的。”
陆琮觉得血都冲着脸涌上来,赶紧侧过头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看见了李师映,还是年轻时分模样。可能是冬天,穿了一身厚重的斗篷,周围乱着些不知道是雪还是雨的东西。接着听见那些东西砸在地面上的声音,沙沙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他想,是了,他早就做梦想着能这般好好看着他。
他走过去,抬手,一瞬间有点犹豫,害怕一碰到李师映,那人就会如水一般消失,可他终于还是咬咬牙碰了那人。还好,有触感,并不是假的。即使这样冷,手上也还是温的。
那人回过头来,见到他,有点惊讶。那双眸子是熟悉的,不到三十岁的模样,意气风发,正是好时光,里面曾经宿着的隐忍全没了,只剩下明朗,坚定。那人的美就不再裹着壳子,而是活色生香地散出来,看得人眼热。看来这二十年,他过的很开心。
李师映笑得有些惆怅。
“景哥,你不该来。”
齐景含混地一答说啊我没想着死。
“死了之后我才发现,我对你有些误会。”李师映轻快地说,“景哥,谢谢你面对我这个死人终于坦白了……可是——”
“——我知道你的答案不会变。”齐景拦下他,不让他说下去,他发现自己手居然也不再苍老,年轻虬劲,仿佛也是三十来岁那时的样子。这是梦吧,果然是个梦。李师映不再往下说,就只是盯着他看。是梦,多么纯粹安全。
“景哥,我看着你一年一年老,终于也再看不下去。如今能见到这样年轻的你,原先的你,我很开心。”
齐景苦笑,“你说我死后,大概会下十八层地狱吧。”
他怕这个梦匆匆结束,他想珍惜每一秒。许多年,许多许多年,他都苦苦想要再如这般看见他,抱着他,明知道在他心里自己什么都不是,可是就这么唯一的人,唯一一个人,他肯回应也好,不肯回应也罢,他都想这样,把他安安分分地锁在自己怀里。齐范杀了李浣篡位,他们生来就是对立的,生来就没什么道理和机会可言。自打齐景爱上李师映那一刻起,他的爱情已经被判了死刑。
所以齐景最嫉恨的便是胡渐。
为何李师映仍然可以在她那里求得原谅,为何剧本如此相似,结局却完全不同。
为何在那一代泷州数不尽的传奇故事里,他只能孑然一身。
“景哥,你不要哭。你我都知道,爱或不爱,本来就没有道理。”
李师映静静地看着他,在这个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里,他没有旁的可看。多么好,齐景想,要是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该多么好。对面这个人这样好看,这样出挑,连说出拒绝的话,都让人不忍拂他的意。他死了,往日的张扬和锐气也都收去了,如今只剩内敛,敛如静水般那样纯净甘冽。
他去拥抱那一潭水,一阵不疾不徐的风。李师映很安分,像他梦想的一样,就那么在他怀里呆着,身体是温的。尽管没有心跳,尽管即使那心会跳,也并非为了齐景。可至少这一刻他很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没有挣扎。齐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个瞬间罩住了,暖的,眼睛湿得睁不开。他终于哭出声来,眼泪混着那是雨或是雪的东西就往下掉。他们从来都没有机会,往后也再不会有了。
“景哥,师映求你一件事。”
“你要我放了你。你要我放开,你好去堕入轮回或是灰飞烟灭。”齐景咬牙切齿地说,声音仍是抖的。
“不是。”李师映摇摇头,“事到如今,我求你放过我们的孩子们。他们很幸福,他们会过得很好。你若喜欢一个孤魂野鬼陪着你,我陪着你老便是。”
齐景醒了。
并不是被人叫醒的。他习惯入睡时空无一人。他下意识看了眼镜子,里面那张脸已经老了。
“混蛋,你他妈的在那吧。”
他重新躺下,睁着眼睛。
太阳出来了。
“我不知道……不瞒将军,陆某此生很少动情,更不曾……被男人碰过。陆某只打算一辈子跟在齐大人身边,为他分忧,莫说谈情说爱,就连娶妻生子这等义务都不打算履行。眼下,陆某更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将军是否能原谅我的无礼?”
“那是自然……”孔滇恳切地看着他,“假如你不假思索,我倒反而怀疑你我是否都是随便之人。”
陆琮深深地呼吸着。是的,那晚他留孔滇下来,自己一定是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可是一时若真说自己对面前这人动情,似乎又有些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他站在原地,看着孔滇自自然然地走到他面前,没来由地脸上又烧得慌。孔滇浅浅一笑,指尖便蹭上了他的下颌:“你可讨厌我碰你?”
陆琮垂了眼皮,半晌,摇摇头。
“如此即好。”孔滇声线爽朗,伸出手去环了陆琮的腰,陆琮轻颤了一下,没挣扎。
孔滇开口之前觉得自己无比镇定真诚:
“慢慢想,我等你。”
然后他背上早已收拾好的衣装,挥一挥手出了门。跨上马,奔着城门一路远去。
那个拥抱坚实的质感还停在陆琮周身,仿佛要催他的眠。
从泷关往西是咸平,向南是恒州。李渐在泷关站定了,凌翊问他,是不是想要向西。
“齐琅问起来我怎么答?”李渐皱着眉。
“刚出舒永时我与静哥通过一次信,把状况都说了。静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干脆直接去咸平与他们会合,齐景那边,就当什么也没打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