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绍把耳朵凑上去,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赶紧点头。
“第一日,盲,第二日,聋,第三日,哑,第四日,死……”
“——静哥!告诉我怎么解!”
“李师映的书里有。这还是,他的毒……”
凌静费力地说完,然后大口地喘着气。
他想若那两个弟弟愚钝,自己或许会在这里等死。
等死是痛苦的。特别是明明可以活,还要等死的时候。
吞完解药,凌静睡下了。
惊魂未定的凌翊凌绍二人回到房中,心头苦闷。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凌静从此元气大伤,视力也回不来,这些都没跑。
没来由地凌翊就有点恨李师映。明知他是个死人与这些事无关,但这家伙发明的药一个比一个狠,绝不是什么好心肠。从前听说齐琅那死了个人就是这么死的,没声没息,后来又被凌静用在李渐身上,如今凌静自己也遭了算计。目前,泷关是不能再去,也不知道咸平还能安全多久。
凌翊说不出来的烦躁。不管是齐景还是凌爽,一个个都把他往绝路上逼。
“哥,睡吧。”凌绍轻声说。
“你睡得着么。”凌翊白了他一眼,“发生这种事,我忽然就理解了李渐那小子,真想跟着他一起闯那凌阳宫扒了老头子的皮。”
“等静哥醒了我们再商议,可好?”凌绍从后面抱住了他,企图安定他的躁动。凌绍总是这样,状况越糟糕,他的粗神经越显得冷静如常。凌翊不是不佩服他弟弟这一点的。于是靠着凌绍的肩膀,一时没有话。
那个怀抱温暖,凌翊渐渐也困了。
三十一
月望山的夏天是盛大的。一丛一丛的植被覆了泥土,都翠绿鲜美。颜色难得的好看。齐琅穿的也是绿褂子,混在里面,教人看不出来。他说,那二人就是在这里。
嗯?
齐琅对着李渐比划了一下。你站在那,往前两步,对,别动,你是齐景。我站在这儿,嗯,差不多,我是李师映。他们两个就在这里吵架。齐景捏着李师映的下巴,想要揍他,又忍住了。
像这样?
李渐含笑捏了齐琅的下巴,还用了点手劲。齐琅一把把他的手打下来:“是啊,就像这样。”
“他们俩可真有意思。”
李渐坐着钓鱼。齐琅躺在他身边的草地上,枕着手,看着天空。偶尔有几片云经过,明明暗暗的。终于李渐钓上来一条大小合适的,一股子腥气蔓延。李渐问你想什么呢。
齐琅叹息,“想我们这样是否太过奢侈。”
“别想了,难得偷一天闲。”李渐继续盯着潭水,“陆琮不是写信来说城里一切都好叫你放心么。”
“是啊。”齐琅眯起眼睛,“回到这地方,又想起罗庭来。”
听见罗庭的名字,李渐沉默了。
齐琅倒没在意他的沉默:
“明明只过去了三个月,我就不怎么能再想起他……这种时候,就觉得自己果然是太过冷血。”
“这不能怪你。”李渐迅速地接话,“人总是要向前看……”
“——可是我记你爹记那么久。渐儿,你若离开了,我恐怕也会记很久。每当这么想,就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罗庭。”
“你怎么天天不想我点好的。”李渐回过头来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我要真怎么着了也是被你咒的。”
齐琅脸一沉,“当我说错了,你不准胡说。”
李渐哈哈大笑,“放心,我命硬得很。”
这时又一条鱼上了钩。看看大小,李渐挺满意。说走吧齐大人,烤鱼去。过生辰呢。
齐景把头埋在手掌中。
他想后来齐琅大了,也学了他这个习惯。毕竟是在自己身边长大的。
他后来又梦见过一次李师映,那人轻飘飘地说景哥,你总是这么想见我,沾了鬼气,会损阳寿的。齐景说无妨,你都做鬼了,我跟着你做鬼也行,做鬼还年轻点,好看点。
李师映笑。景哥,我真不明白,我到今天也理解不了你为什么会爱上我。我真是理解不了。
齐景说没事,这不都被你骂了好多年了,不在乎你理解得了理解不了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在玩我,取笑我。
你想多了。
是啊。
齐景不想回忆那些个梦。一旦想到,就恨不得自己回到梦里去。可以肆意地抱着他,抱个够,把他活着那三十年没抱的份都抱回来。只要不做什么过分的事,当鬼的李师映是不会怪他的,当鬼的李师映特别宽容。——其实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当是死亡让人变了吧。
“你叫我放了他们……”
“不是我不想放……看到他们开心,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啊师映……我疯了一样四处打仗,天下都是为了你的……他们说以你的才智和我的武勇,泷州迟早一统天下,我也是这般做着梦啊,师映……”
“我知道齐琅那小子对你动心,又对你儿子动心,眼见着就要踏上我这条老路,我不惜把他往死了算计我也不想看他有一天变成我这样……可他们真好,你说的没错,他们竟然很幸福。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对我这么不公平,师映,你可告诉我……为什么……”
“你这混蛋在那吧,有种你出来告诉我为什么。”
他许久不曾抬起头。
凌静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雾。像是眼里嵌了什么东西没擦干净,他下意识用手去擦了擦,还是那片雾。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被下毒了。还好,命还在,没死成。看样子人是废了。
他用手砸了砸床板,还行,听得见。
“静哥?”
哦,这是凌翊的声音。
“嗯,没事。”凌静觉得自己真是冷静得过分,仿佛视觉、武功,这些东西对他都可有可无一样。他脑子转得清明,突然之间平心静气。也是,人生前二十多年该看的不该看的早就全看过一遍了,其中又有好几年被囚禁着,那间屋子闭着眼也能知道里面有什么,一时之间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只是有点可惜,凌翊凌绍此刻担心得快疯的脸是没法欣赏了。
“眼睛伤了,别的没事。要是齐大人回来,兴许还能治治。没法对付老头子了。你们要是在他死前抓到了他,留半口气让我折磨折磨就成。”
“静哥,你怎么……”
这个是凌绍。
凌静下意识还是转过去了眼珠子,面前那片雾的颜色、形状也跟着变了变:“觉得我脑袋糊涂了?”
“——不是,我想忽然之间看不见了,怎么也会……”
“不必担心我,”凌静长叹一口气,“我都没指望自己还有命在。如今能说能听,没什么可抱怨的。况且暗算我那个人还有他的毒,八成是胡瑶那丫头授意的。她要折磨我,我也认了。只一件,我怕胡瑶这姑娘变成老头子的人,更怕龙天其实是有老头子的眼线的。这回,翊儿,你一定拦下李渐那小子,不要莽撞,不要再去凌阳宫,一切从长计议。”
“胡瑶?静哥你当时在井城是如何处置她的?”
凌静苦笑。
“我不舍得杀她。怎么样,听着很可笑吧?”
“静哥!”凌翊攥紧了拳头。
“别担心。我做了手脚,她说不出她知道的所有事。但是,从此她如何行动,听谁的命令。是她自己可以决定的。除非她真的变成了老头子的人,否则你们不要跟她过不去,拜托了。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是我们两个的事,她要报复我,就任她来。如果她真的要和你们过不去,你们是不会顺顺利利把废了的我带回咸平来的。”
“静哥,你这又是何苦?”
凌静笑得就更开心些:
“不为什么。我的人生里有很长一段时间,身边只有她一个活人。”
凌翊和凌绍面面相觑。
在井城的井家酒肆,不复六月战争时那么气氛紧张,只是说书人竟然还在讲泷州的故事,而一众酒客,也竟然还听着津津有味,果真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天几个店小二有些奇怪,说你看那个男人,横眉怒目的,以前也没见过,怎么这几日天天来喝酒。一坐一天,一天就喝一坛子,三餐也全都解决,给钱爽快,瞧着衣服,绝是有钱人。改天去请示咱老板,是不是有什么来头。
算账先生就说得了吧,老板在咸平忙着呢,这几天不太平,咱留心着,就算了。你看那模样,也不是什么恶人,八成也就是来借酒浇愁的。
那男人却是盯着说书人不放来着。看样子听得聚精会神。今儿这段讲的是泷州现任主子齐琅,说他年纪轻轻就敢和齐景单对单,输得虽惨,至少勇气可嘉。然后那个说书人觉得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怎么有些不对,哪两道灼热的,掳得人浑身不自在。他趁停下来喝口茶的功夫扫视了一圈,两个人就这么对上了。
说书人一慌,一看反正天要黑,赶紧打个哈哈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分解。一干人正听得兴起,又被吊了胃口,哀叹两声各自散去。帐房先生拍拍说书人的肩膀说今儿也讲得不错,辛苦了。那说书人只是匆忙笑笑,从后门离开。
喝酒的男人往桌子上扔了银子,然后以对他的身形和年龄来说不可思议的敏捷出了门,转了两个弯,正看见说书人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跑了两步拦在了前面。
说书人知道没逃得了,也站住不动。他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把脸遮去了大半,剩下那小半张脸倒也稀松平常,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模样。
“孤魂野鬼也学会了附身,你果然是死得不甘心。”男人开口。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说书人把帽檐压得更低些。
“梦都托了,何必装傻。我原本一向是不信这些的,想不到叫你打了我脸。”
“对不住,客官,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敢不敢把你头上那顶东西拿下来。”
说书人就只是站在那里,不答话。男人见他不动,干脆自己伸出了手。对方明显想躲,可是一个不是自己的身躯如何与齐景相比。那大帽檐颤颤悠悠地顺着风就飞了出去,帽子轻,飞了多远才落地,没人去看。
是张平常脸,然而那双眼睛骗不了人。目光清澈、闪躲、又含混得仿佛来自异世。
齐景想行吧,这辈子被你玩死,我认了。他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贴身的,他最爱的一柄,是那年齐范一时高兴叫人造的,齐景与李师映一人一柄。他攥起说书人的手,把这柄匕首重重地塞进去。那手是冰冷的,齐景的手却是热的,碰在一处,那人就想要缩。齐景一笑,闲着的右手指指自己的心脏:“杀了我,我陪你去。”
说书人摇头,“你是胡闹。”
“我是胡闹。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现在我成了鬼就能得偿所愿,我还要我的人生做什么?你不动手,我自己来。”他抓着说书人的腕子,匕首出了鞘,对着左胸就要扎下去——
“——你他妈给我等等!你他妈死了不过就是堕入轮回!说不定还是畜生道!愿意做猪就做去吧!”说书人急了,一时粗口全爆出来。
齐景听这话倒是收了手,“那你为何……”
“梦里你不是挺明白的么,我这样还不是你天天念着想着不放我走。”
“……你是不是怪我。”
“当然是怪的。”说书人侧过脸去不看他,“我一直以为绑着我的是渐儿,后来她去了,我们俩都没碰上,我才知道不是渐儿。现在……这样也挺好。你也挺可怜的。”
他说的是胡渐。
“你早知道可怜我。”齐景站在那里半晌。周围的风一阵紧似一阵。他没来由地就有点担心对面那魂儿会不会被这风刮走。看着他道行还不错,没准阎王爷嫌他麻烦也不想理他。“我不理齐琅李渐那两个混小子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们两个找个僻静的地方过日子去,到我死了,再一块投胎做畜生去,行么?”
说书人还是摇头。
“你忘了,我是死人。而你,景哥,你手上鲜血太多,会让我魂飞魄散。”
“那怎么办?我去诵经念佛管用么?”
“呵,景哥,怎么忽然之间这么没出息。”
“这不废话么,你替我想想。我是没做过什么好事,斗了你小子一辈子又斗你儿子,不都是因为你让我憋屈么?你甭管活人死人现在站在我跟前了,我还斗什么斗,我只想跟你在一块过日子啊!”
说书人在风里站了一会,“我想想办法。”他说,“可是景哥,我总是在想,你能告诉我么,你为何会对我如此……”
“——别想了,你想到投胎也不会想明白的。”齐景一犹豫,还是没碰他,“都是命。看看那两个小孩,我想尽了办法给他们找不痛快,人家还是好好的。我真嫉妒他们,磕磕碰碰的,还是在一起。全是命。”
“——你还是给他们留了凌爽这个大麻烦。”
“他们会迈过去的。我不管了。我只在乎你。”齐景颓然地说。
他的表情在初生的月亮下面泛着悲哀。
“但是至少该跟齐琅道个歉。”说书人背过身去,不去看那个表情,“他因为你很伤心。你就算说气话,也不该把他说成是我的儿子。”
“他巴不得做你儿子。”
“那也是因为你让他伤心。”他仰着头,“我看到因为我你很痛苦,我也看到你费尽心机,让他很痛苦。你不惜给自己下毒,不惜装死也要逼他坐上泷州之位,逼着李渐和他都以为对方要为了权力不顾情分,逼着他们反目成仇。他痛苦,李渐更不会好受。都是你我的儿子,我一个人一边游荡一边在想,这事情是否有办法解决。我会出现,是想着不让你与他们继续痛苦下去。景哥,如果这样你能满足,那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
齐景忽然打断他:
“是只要你能在我身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们的两双眼睛正对着,风和光和云,生和死,从他们中间穿过。一个身形虚薄,一个渐渐苍老。这是与他们肩负的传奇无关,而且毫不浪漫的场景。他们不再是英雄,他们是被苦恋惩罚的普通人。
三十二
有两个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凌静举手说了声早,婉转晴朗。
齐琅和李渐站在门口,怎么答也不是,最后也只说了个早。
凌静一点头:“李渐,这回不准莽撞,凌阳宫不许去了。除非你想变成我这样子。”
他借这件事下命令。李渐没法反驳他。齐琅走过去,掀开凌静的眼皮看了两眼,叹个气说很难恢复成原先那样。凌静说无妨,你想怎么治就怎么治。李渐见凌翊和凌绍都不在,问那两个人去了哪。
“听井家一小厮传话来说昨儿出了点事,他们就乔装了去井城。估计回来得晚上。”
李渐与齐琅交换了个眼色:“这时候井城安全么?”
“要想安全,不打这仗就是了。”凌静笑,“不管那齐景如何,凌爽这老儿,放荡阴狠,我们三个都非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