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的身后,少爷们赶着难得的空挡悄悄探出头来,张罗着叫自己的小书童送些小零食小把件。
看那白了脸青了嘴的一群小人里面,独独缺了一个。
“先生,延希不见了。”邵寅小声的提醒,“我——”
“延希呢?”先生问。
“他,他跑了。”小人儿颤巍巍的嘟囔,怕极了先生的惩罚。
“跑了?”邵寅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他去哪里了?”
“寅儿,君子不可妄动声色——”
“可是——”
老先生摇摇头,“他怎么跑了?”
“我们——”鼓足了一大口气,蓝带子倒是十足的老大风范,“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说他娘是,他娘是——妓女——所以——”
妓女,三教九流,从来便是学堂清雅的大大忌讳。话语一出,全堂哗然。
“你说什么!”
教书先生谦谦风范,面上铁青,口上却是一派温和,“这——”
“混蛋!”又是怒吼入耳,用的青涩嗓音。
紧接着的,谁会想到,温温慢慢的少年,手臂却力道十足。
一记拳头飞上蓝带儿的面子正中,啪的一声闷响。
蓝带儿傻住了,小跟班傻住了,少爷们傻住了,老先生也傻住了。
“邵家,邵家大少爷打人啦!”一声尖叫刺破春阳,惊了满屋的人。
“呜呜呜——”蓝带儿摸着鼻头,一抹一把鲜红。
“快,快去把他追回来——”
众人发愣的当口,邵寅早已拔腿跑出了老远。颤抖着吹飞胡子,老先生几乎握折了手心的小短戒尺。
自己的心头肉呵,竟也是这么个脾性!罢!黄毛小儿!
是了,黄毛小儿,总想着追逐自己的心头之好,长大后呢,翩翩君子又能明白多少?
人心,不若小儿来的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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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已过,文汀湖开始显出夜幕前寂静的青紫来,红彤彤的日头早没了影子,天边偶尔一两堆火红的霞云,好像小人儿哭红的眼眶。
延希已经在湖边坐了快两个时辰,心头却始终波澜不息。
脑袋中空空泛泛的,泪珠儿却总是忍不住冲出眼眶,落到最后,却迷糊了自己猫尿的真正缘由。
哭,是为了什么?
不满足?还是有愤恨?
对了,只是心里头有些难受,难受罢了。
延希擦擦眼泪,踱去鞋面上的沙粒。
这个时辰,少爷应该早就放了课,见不到他,会不会生气?
自己翘了少爷的班,大太太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湛清见不到自己的哥哥,一定到处闹腾,管家会不会生气?
“哎——”慢慢的站起身子,头顶上隐隐约约的疼痛。
“那些人还真不知道手下留情,”延希摸摸头顶,转身去拾帽子。
眼珠子能看到的地方,立着一双白似雪花的缎子鞋,鞋子的后头,一抹更小的棉布红躲躲藏藏,干了坏事似的。
“可以回家了吗?”
青色的衫儿飘飘荡荡,少年笑的眼角起褶子。
“少爷!”延希捂嘴,“你来了多久了?”
“好久了,看你一直没有动就不来打扰你,冷吗?”
春阳虽暖,春夜却依旧湿寒,特别是这湖边,湖上大风一吹,再热的碳头都变作了冰冷。将冰棍小人的双手藏进怀中,看着他撇嘴逗眉瑟瑟发抖,心头却又燃气了一点温暖星火。
“湛清,来给哥哥道歉。”
小小的人儿裹在棉衣里,怯怯的露出一双眸子。
“哥哥——”
“家里的事情以后还可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邵寅点点湛清的鼻头,佯装气恼,“总是惹哥哥生气的小孩子要被割鼻头的哦。”
“哥哥——”一双大眼睛快溢出水来,小人儿一步冲进延希的怀抱,双臂环绕,像两把钳子,“哥哥,我,不敢了。”
轻轻安抚怀中的小人儿,延希冲着少年撇撇嘴,“不要吓我弟弟。”
“呵呵呵。”
“哥哥不生气了,”一把抱起绵绵的肉球儿,“我们回家去。”
一转头,一滴泪珠儿又自脸颊划下,承着微红的天色,变作了面上的一道霞光。
“等等——”
咸咸的泪珠儿,一点,立在手指上,被少年含在了口中。
“少爷!”
“真苦!”邵寅皱起眉头,“你的猫尿真难喝,以后别随便猫尿,苦煞人也。”
“少爷!”
一声惊,一声疑,两声少爷,直把延希好不容易逼退的泪珠儿又催了出来。
其实,延希也不是傻子,明知道这是自己少爷的小招数,明知道——
“呜呜呜呜——”
山洪爆发,长江决堤!
“你别哭啊,怎么就嚎啕起来了呢!”
“呜呜呜呜——”
憋在心尖好几个年头的委屈呵,开了匣子,再收拾不好。
将脸埋在少爷的肩窝里,任由泪珠儿渗进那青色的袍子里。
少爷已经十三了,肩窝硬硬的,搁在面颊上稍稍的疼痛。
什么时候,少爷的双手环在自己的脊背上,宽慰小孩子似的轻轻拍打着。
“你再哭下去,湛清就给你嘞死了。”
险些忘记了,湛清还在自己的怀里。
抽着鼻涕,咬着嘴唇,就着少爷胸前的青色料子用力一揩鼻尖,延希傻傻的抬头,眨巴眼珠子,笑。
“你看你,一脸猫尿的样子,羞死人了!”
“你才羞!”红了面颊,笑了心。
什么得以解忧,拳拳的真心而已。
“上次我让你背的《子衿》,念给我听听!”
“少爷,能不能不念,我——”
“嗯?”
“好,好了还不行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什么什么君——你让我想想——”
“什么什么?”
“就是——哎呀,对了,但是君故,对不对!”
“今晚上宵夜取消——”
“少爷!!”
谁说春夜的风儿一定寒冷,心热了,什么都是暖的。
“少爷,我还抱着湛清,你慢点走——”
是了,那一年,同样的,延希十三岁。
第4章:束发
十五束发,锦绅作纽,蹍大节业大道,苦思万里行。
与世隔绝的山坳里,反复着老祖宗的规矩。
十五岁的男孩子呵,长长的乌玉缎子要绾上了头顶,从此后男儿心志随四方,红颜心中藏。
应了邵家的门面,邵寅的束发礼行的繁复而隆重。
三姑四婶,来的都是太太奶奶。七邻八舍,到的占全老爷先生,邵家串了水晶灯盏的正堂里头,坐满整整九桌。
蓬荜生辉,只是,邵寅厌烦这样嘈杂的应酬。
于他来说,一册汉书,一盏莲子羹,一点烛心明火,一个磨墨的人儿,足矣。而那些多出来的,不过身外之物。
离典礼还有四个时辰,邵寅偷偷的摸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又是一年的初春,金梅花儿爬满了窗格子,零散的日光下,穿着鲜红外袍子的少年正垂头恹恹欲眠,额前柔软的黑发细细垂下,遮住了眉梢。
蓄发七载,那些细碎的毛毛终于长的出人头地,不再和瓢儿一个模样。
只是,三千烦恼丝,一丝胜一丝,凡人的心,烦人的心。
“是哪个懒猫儿在这偷时呢?”
伸手捏住少年白嫩的鼻头,趴在那耳边尖声的低吟,邵寅乐出了两弯新月,心也欢畅。
“嗯——少爷!”水亮的眸子沉梦乍性,渡了水银似的,光彩胜过春阳下的翩翩茵野。
男孩子几乎要晃了神,贴着那白皙的面颊的手,居然薄薄的染了一层薰红。
“少爷,你怎么,手抖了。”
“咳咳,”邵寅别过头,羞恼着站起身,“看你偷懒,气的。”
“我?”延希整整衣摆,“少爷,要束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在这里休息怎么算的偷懒。”
“怎么不算偷懒,我束你也束,这才公平。”邵寅眨眨眼,弓下身子,“你也快十五了,我们不是说好了,金兰兄弟,万事都在一起么?”
“那好,以后你洞房的时候别忘了分我一半的床。”
一句话,却叫那饱读圣贤书的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延希歪着头,鬓发擦在耳侧,黑白分明。
黑白的子,棋在盘上,楚汉界也不过成了摆设。
半晌,青衫的少年才缓了窘迫,脸却微微的薰了,“我占一半床,你占一半床,新娘子要睡哪里?”
想了想,又笑上眼来,“到时候再给你找一个新娘子,你还来不来抢我的床。”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抢你的床?”
“哦~”少年呵呵笑,“原来,你是和新娘子争床啊。”
轻轻的言语,湿漉漉的粘在脸颊上,字字是猫儿闹人的小爪,把心都抓痒了。
“谁,谁稀罕——”
脸是憋红的,花瓣儿一样的颜色,明媚柔和。
邵寅理理他额前的碎发,从怀里掏出一段水红的发绳来,光滑的丝绸料子,两端绣着清白的水芙蓉,“我找师傅给定的,”他眯起眼来,“偷偷的,红颜色你扎着好看。”
“少爷?”
“来,委屈你和我同一天。”两角乌黑的长发泄了一肩,比过手心光滑的缎子。
花一样的美景,从何时开始?吾家有儿初长成,风光盛春更。
长发过了腰,少年抓一把,一把缓缓的流走,捏一束,一丛又匆匆的泄去。一来二往,事倍功半。
“少爷,你行不行啊?”延希被抓疼了脑袋,眉间扭出了川字。
“扎一半吧,一半好看,呵呵。”
龇牙咧嘴,邵寅自知无奈,只能自圆其说的绾起耳根之上的一把,梳到顶上,小心的用带子扎了。
男孩子,哪有什么梳妆的习惯,一个不怎么雅观的死结,一团全垮了的髻子。
延希甩甩头,黑发荡漾着波光。
谁能想到呢,那月漾一样的面庞,却因了这份散漫突然奔出几分风流来,一时间,眉眼都成了清风样的妩媚,“啪嗒”——延希不着眼的回头,却见邵寅四脚朝天摔在了石凳之上。
脚下,一块绊人的青石板子。
“少爷?”
“我没注意,脚下给绊的,呵呵呵呵。”慌乱的起身,慌乱的逃跑,慌乱的又一次撞在了迎风青柳上。
“少爷?”
“哎呦,我,娘亲喊我呢?”
从来的文质彬彬,怎么就成了狼狈。
谁能自圆其说?
“少爷,大傻瓜。”
谁在那风眼里偷偷的笑,好叫那满园的春色都成了黑白。
红杏亦是,无颜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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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锦缎子发緫,太白迎风,两头还绣了藕色的莲心花样,正取了“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的意思。
老人家一手拢起少年的长发,一手颤抖着俺住那饱满的天庭,“大公子,十五离成人不过一步之遥,光阴易逝,需的好好把握,切不可再同孩童般恣意妄为,你可明白?”
繁重的仪式,所谓的名门,这一次,大太太只应了邵寅一个要求——请了学堂的先生为自己施礼。
老先生德高望重,虽然有些迂腐,但到底是城里文化的代表人物,请他来自然不是什么坏事。
邵寅垂着头,顶上老先生戒律一般的发髻拉得耳根生痛,面上确实一派清淡风雅,“学生明白。”
抬手作揖,清朗的面目秋色宜人。
一个春,一个秋,小家里,独占风华。
只是,年少的人儿,心活了,眼儿却不明了,心意只当成了习惯,两下无猜的好习惯。
一低头,莲心的花样自眼前划过,邵寅眼珠子不转,心头却突然冒出些甜甜的滋味来。
荷与莲,差了多少?
延希是水芙蓉,水芙蓉就是青荷,他是莲,青莲。
生也可以生在一起,长也可以长在一起,一起出淤泥,一起濯清涟,一起遥看飞鸟游鱼,一起等待花谢成泥。
出于尘土,归与尘土。
然后,再一次,同根生。
金兰,便是如此吧。
一晃神,大堂里酒席已经热闹开了,大太太搀着他的手,笑的温柔委婉,“寅儿,终于要成大人了,有没有什么想问娘亲要的?”
邵寅摇摇头,“娘亲含辛茹苦,实在不因在为儿子操心,若说愿望,倒是真有一个。”
“说说看。”
“待出了先生的学堂,我想自己成了小书斋,带一些佃户奴仆的孩童,不知娘亲——”
“你要有这样的好心,娘亲万分高兴,只是,这是得从长计议,不可鲁莽。”
“孩儿知道。娘亲,还有一事——”
妇人按按头顶,“说吧。”
“今天这样的日子,儿子礼当去祠堂给祖上磕头的。”顶子上拉扯的疼痛不休不止,邵寅绞尽脑汁,方得了妙计一招。
要摆脱宴席的繁复,还有什么比祖宗更好的借口呢?
“到底是儿子有心了。湘儿——”
“娘,不用了,叫延希来就可以了。”
邵寅弯起嘴角,笑成了秋日沐阳的模样。
温暖沁人的笑容,如何能不化百炼钢?
“湘儿,去叫延希来。”
月光照进祠堂,亮晃晃的一片银茫,斗点的烛火,一跳一跳的,映着少年分明的眉眼。
实在是个清俊的男孩子,城里最好的雕工怕是也刻不出如此美好的唇缘鼻峰来,自然,更没有那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温和淡泊。
才十五的少年呵,骨子里留下了多少沉淀,一点点罢,一点点而已,却是叫人心麻的醉。
邵寅跪在绵软的褥子里,嘴角活活的带着笑。
小施一伎,到底还是得逞了。
“少爷,你喊我。”延希端着水盆,一脸茫然。
“恩,你过来。”少年冲他招招手,眸子里透出亮光来,“来来来,拿着这个签子。”四处张望一番,确无人影后,送出手心寸长的竹簪子,“刚才先生束发绑紧了,疼的我不行,你快帮我松松。用挑的,轻些。散了就完蛋了。”
“哦。”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悠,延希蹲下身子,“少爷,你这个样子,看的我特别想欺负你。”
“诶?”
“难得你也有怕疼的时候。”
“哎,三千烦恼丝啊,我终于知道是为什么了?”
“为什么?”
“满庭发落地,则有谁疼?”
延希撇撇嘴,“又是歪道理,头发都掉光了,当然不疼了。”
细细的竹签子,从发根处开始,慢慢的,一点点向外拨弄黑云,祠堂烛火摇晃,两个青色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倒像是一株跳动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