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在颈项环绕,还有少年发上日阳一般的香气。
先红了脸颊的,是延希。
“少爷,还好吗?”顾不及鼻根的滚烫,心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恍恍惚惚的,黄粱一梦。
“澈儿,也只有你能这么贴心了。”
“少爷?”
“叫少爷生分了,以后我喊你澈儿,你叫我文庚。”
“这不好。”
“那么,我叫你澈弟弟,你喊我大哥?”
“不要。”
“那就澈儿和文庚。”
“少爷——”
“澈儿。”
“少爷——”
“澈儿。”
“少——”
“澈儿。”
“文,文庚。”
“呵呵呵——”
少年牵着嘴角,却不想对面的人儿突然红了眸子。
“怎么了?”
“我,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和少——文,文庚一起了。”延希垂着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如果我这次不成功的话。”
邵寅皱着眉头,万分不解,“你说的是什么?”
“今年春雨不来,可能要旱。”
“然后呢?”
“大太太希望我可以履行自己的承诺。”
“这又是什么?”
“我要为村子祈雨。”
“你说什么?”邵寅大呼一声,瞪圆了一双清亮的眸子,“你真的要那么做?你离家的时候那么小,哪里记得那些东西!”
延希撇撇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可以留下来,如果连这都办不到的话,只能说鸿澈没有这个福气服侍大少爷。”
“是不是如果不成,他们就会赶你走?”
心意都不能算做确定,去留又为何要如此生硬?
延希不说话,长长的睫羽轻轻颤抖,许久后,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样?”
“少爷,如果不成,你会不会也看不起我?”
“说什么话呢,你忘了,我们是金兰,金兰是什么?你怎么总是放低自己呢?是不是娘亲说的?”
又次摇摇头,“少爷,我不想走——”
“你,又错了——”
“文庚——”
“就去试试吧,如果真的不行,我们到时候再想办法。”
留,是一定要留下的,只是,用能够怎样的方法而已。
春风过窗,淡淡的凉。
少年的目光一直在窗外,身后一个相依靠的身影。
宁静的夜,外边的噪杂,心的安宁。延希睡着了,靠着邵寅的脊背。
而那一个醒着的。
手指,握成全,紧紧的。
第5章:祈雨
六天了,整整六天,乾坤依旧如故。
苍穹如洗,明媚的湖蓝横扫整块天际,瞧不见半点浮云的踪迹。
罣楚一月不见雨水,春秧难逃早夭的厄运。
田地龟裂,直叫佃户都愁皱了眉头,日日盼夜夜想,露神却始终芳踪渺无。原本片刻不离手的锄把子,不知何时换成了烟杆子。
“春雨贵如油呵——”
谁的一声低叹,催的大地裂痕深重。
天怒,人怨,只是,人定胜天的道理,从来不准。
求罢,胜不了的,跪地求饶也好——人人自危的当下,那些人,聪明的人,想起了多年前搁浅的承诺。
以人情为筹码。
祭坛就设在城中观音殿正前的广场上,吃了绝佳的风水——临天神请地魔,无往不利。
延希跪在茅草搁人的铺垫上,用双手支撑着干涸的身子。
每日正午时分的大神舞快吸干他所有的气力,五彩狰狞的面具下,凝固着一张同样狰狞却稚气的脸。
其实大神舞跳不跳都是一个样子,罣楚在年前时分迎了一场半干不湿的春雪,暖春被毁了一个结结实实,气理的失调,任谁都无力回天。
人,犯不着天。
萨满是巫,知人命通生灵,却始终与神明遥遥相隔。
延希在搏,搏一个可能。
雨,也许等不了几天了,罣楚的晚霞沁出鲜血一样的颜色。
爹爹说过的,“天剩落霞红似血,露神将至。”
延希小小的喘息一阵,将怀里的一把黄纸烧成了粉末,漫天飞舞。
祈,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身侧灵息流动的光景,延希琢磨的清清楚楚。
只是,还不够,和爹爹比起来,他还不够。
“树灵,土灵,水灵,抓不住,哎——”他叹了口气,看着祭坛一边柳树下踟蹰的身影。
“承业——”犹自喃喃着,喉口尽是干燥的火气。
雨水不落,他的承诺不实现,承业便要跟着他再受一次颠沛的流离之苦。
他已经十五了,可以任由天命自生自灭,可是承业不行,他还小,需要一个中保来支撑一整个生命。
“哥哥——”清嫩的嗓音徜徉在耳边,淡淡甜甜的摇晃着,好像掌心一掬甘甜的露水。
孩子已经过了懵懂的年纪,不聪明,心思却透彻干净。
呆呆的站在柳树下,承业瘪紧了双唇将咸水咽回肚里,单单的,剩了满眼的泪湿。
不能哭,哥哥的坚持,容不得他的一点置喙。
小小的暗影摇晃了几下,匆匆的溜走了,延希摇摇头,费力的抬起膝盖。
少年鲜白的肤质上,深深浅浅的血口纠结成网,不甘寂寞似的,裂着大口频频嗤笑。
痛,像一把利剑,沿着血脉一路通达,伤了五脏六腑。
用枯艾藤编结的蒲团粘着褐色的血点,晃眼的不行。延希无奈的笑,用厚重的礼服层层掩藏。
夕阳落没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过来偷偷的看他,就躲在那观音殿的后头,一声不响的站上个把时辰。
不准看不准问不准记挂,大奶奶的吩咐,怕的就是孩子们惺惺相惜的不忍和怜悯。
“少爷——”痛也不能叫他看见,悄悄的藏,怯怯的掩。
可是,身子还能支撑多久,延希不知道。
脊背变得很沉重,双腿却开始虚浮,眼前黑黑黄黄的一团迷离,耳边嘤嘤鸣响。
祈雨,是把自己当作活祭献上,任由天地取走旺盛的灵。
难道,连命也不要?值得吗?
观音殿的影子退到了柳树后头,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一如既往的鲜红,血一样。
他,如期而至。
延希强硬的坐直了身子,将一把黄纸捧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不要让少爷看见,”他说“不要让少爷看见——”
咒语一般不住念叨,一个障眼法,
日头西没,观音殿的阴影向后退去,和着青色的衫儿一起。
“大少爷,再退就到边了——”
抱着大卷书页的女子,一边揪着手绢擦拭少年面上的汗珠,一边皱着眉头踟蹰不定。
三月,大地方才回暖,男孩的额上却满是水珠。
“再退一些,别叫他看见,看见了他会记挂我。”
茶色的眸子里风轻云淡,却偏偏,将那祭坛的殷红身影全全包纳。
眼底的少年正直着身子捧着黄纸念着咒文,腰板挺直,看起来精神不错,只是——
“他一定累了,”邵寅摇摇头,“总是勉强,累了却更显得精神。”
“大少爷?”
“你先回去,我在这里多陪他一会,”他转头,对着女子美丽的面庞轻轻的笑,化开一地春水,“湘儿,别告诉娘亲。”
“大太太要是问起来——”
“就说我在学堂看书。”
“是。”
执拗的两个人,执拗的用心凝视,相互凝视。
愈加深刻的将自己埋进阴影中,前边,红衣少年挺着脊背好像一尊镂刻未完的木雕。
一弯新月上东山。
他与他,分隔在月的两边。
新月恨其易沉,残月恨其迟上。
怎么算,都是错过的时辰。
邵寅呆呆的看,手心一层黏黏的汗湿,末了,带走了满地的月光。
第七天,大太太给延希送了一个裹着碎银子的小包裹,布包被承业捧在怀里,和着满脸泪儿徘徊在杨柳依依中。
失望的人,兑现了她的承诺。罣楚不愿留他一个神棍,大太太要他走。
走吗?
去与留的抉择之间,延希有片刻的晃神。
而后,他看见承业泪红的眸子,指尖干枯的黄泥。锈迹斑斑的铁锹插在黄泥中,被土块咬的紧紧的,孩子不甘心,干脆用手指巴拉,生生的挖出一个坟坑来。坑里,沉甸甸的银子包裹静漠安眠,被黄土盖了个结结实实。
承业还在哭,无声无响的,用的稚嫩的拳头敲打着鼓起的小坟包。
坟,里面躺着一个屈辱的承诺。
延希咬着牙,扯去了膝头厚棉的包裹,赤裸裸的,将两膝的白皙贴上一地青石。
要留,不想走。
一夜,承业留着满脸的紧绷绷的泪痕,陪在哥哥的身边。
月色昏黄,照影成三人。
另外一个,依旧站在观音殿的高墙之侧,手指的骨节握成了失血的苍白。
邵寅看见了,祭坛上青石的台面上,斑斑点点的殷红,还有——
那个人骄傲倔强的坚持。
第八天,日头变得朦朦胧胧,晕上一层淡淡的黄,裹了云朵。
延希咽着微苦的唾沫花子,身边一碗稀薄的小米粥。
祭物要求净洁,油腻的食物下不了肚,由此,延希每天聊以果腹的,不过一日两盏的小米粥。
只是,今日依旧稀薄如水的粥,延希放弃了。
禁食,是忠诚的表现,也是傻子的作为。
延希是个傻子,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拼了命的留下来,为的是什么?
“少爷——”神思变的模糊,眼睛里印着的天地跑马灯一样转悠起来,分不清天南地北。
“少爷——”他轻轻的喊,指头掐着发上水红的一段锦绳。
“少爷——”
少爷是不是在看着自己?不不,现在才是正午时分,少爷还在学堂念书,不会来。
可是,好想再见少爷一面。
“少爷——”
眼前层层的黑,喉口钝钝的痛,面上一串湿凉。
又流眼泪了呢,呵,少爷看见又会笑话。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今天,能不能早一些过来,延希,撑不下去了。
少爷少爷少爷少爷——
“文庚——”
一个早心底悄悄念了无数次的名字,响雷一般,在脑海中轰然炸起。
“轰——”
和鸣一般,从天边的一角,春雷展颜。
延希侧卧在青石地面上,呆滞的目光留恋天际,顶上,乌黑的游云聚集,好像个墨色的青石墓碑,压的人难以喘息。
雨滴从天而降,落在微睁的眸子上,冰凉凉的痛。
青石板被打出了淡淡的香气,脆生生的香,光亮亮的香。少爷是顶喜欢这样雨落石板的香气,雨后天晴,那一袭青衫总喜欢举着双手对着院子里的石板天际深深嗅吸,少爷说,那是天青石的香气,风雨过后的香气。
“天青石呵——”
水一样的眸子,懒洋洋的,合了,累了。
瓢泼大雨终于倾盆而出,比预期的多出了整整三天的时光。
时光,刻痕深深,如同祭坛上蒲团下冒出的一层暗红,染了日月,涂了心。
青色的衫儿冲破祭坛的禁忌,看着一地接了块的血迹,傻了眼。
怀里的人儿水一样瘫软在殷红礼服中,膝上至深的几道大口还在腾腾的冒着血花。
“澈儿——”
看了雨水便逃了先生课堂的少年,带了满心的欢喜,却在匆匆赶到时痛伤了心窍。
一个傻瓜,两个傻瓜。
“早知道要受这样的苦,我死也不让你来,死也不让!”
来自冥空的呼喊,托着魂梦游离的人儿,在黄泉的暗河上沉浮。
是少爷呵,是少爷——
延希睁开眼,眸子向上翻起,对着青黑的天际,“少爷,我不用走了是不是?”
气若游丝的喃喃,眼无焦距,有一句话想说了很久,忘记了。
“少爷,”他说,“延希舍不得——”
“傻瓜!”
将那红衣裹在怀中,第一次,邵寅的哭泣,被雨水冲淡了。
初识时深藏在心底的小蛇,冬眠过后,开始慢慢的蠕动,咬着心房。
他不知道,他也不明了。
“大少爷!”打着油伞的女子站在一侧,手足无措看着两个湿透的人儿,上前也不是,离去也不是:“少爷,离一寸的雨水还有好多时候,我们回去吧,你这样会落下寒症的。”
回语无声。
雨点落在油纸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滑下,倒像是苍天流的眼泪。
女子举着伞,深怕被着泪水灼伤似的四处闪躲,“大少爷,一会大太太——”
少年恨恨的扭过头,一双眸子快要溢出火汤来,“他不走,我也不走。”
雨水哗哗不停,天的怀抱里,拥着一对湿透的雏鸟。
雏鸟的怀抱里,拥着相互的温暖。
一寸的雨水,积了三个时辰。
邵寅也固执,抱着延希子雨中坐了整整三个时辰。被人拖着赶着送回邵家的时候,怀抱依旧不松。
“大太太——这——”
“由着他们去吧,两个小孩子。”
一院子的下人,忙成了团。
大少爷似乎很着急,从来没有见过的怒颜挂在面上,眉头都皱成了一股。
“澈儿——醒醒——”
沐浴更衣用暖炉子垫了肚子,延希依旧神智迷糊。
邵寅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软软的枕头褥子,延希也靠坐着,背后垫着软软的邵寅褥子。
大夫正满头大汗的给少年清理膝盖上的伤口,耳边不休的,是邵家大少爷斯文的不满。
“大夫,轻一些。”
“是是是。”
“大夫,再轻一些。”
“是是是。”
“大夫——”
“邵少爷,再轻就洗不干净了。”
邵寅不再言语,环抱的手臂却又进了一份。那些血肉模糊明明不在自己的身上,怎么却比自己承着更难受呢?
“澈儿——疼么?”
低低的叫唤,细细的瞧,看那皓月的一样的面目荡漾起病态的艳红。
“烧起来了——”大夫低叹一声,“我给开个药方,喝了让他好好睡一觉,体息不调的话,问题就大了。”
“这——”
“别搬动他了,就让他这么睡着罢。”
施药者的离去,留下一屋子淡漠的温暖。
“冷——”
“澈儿?”
“冷——”
“冷?加被子。”四下里张罗,连着身后的褥子,一共三床,都裹上了延希的身子。
“冷——”
“还冷?冷,冷该怎么办?”着了慌,乱了神,手忙脚乱的闹腾,最终不过将怀里的少年抱的更紧。
“文庚——”怀抱里,闷闷的低喃声钻入耳鼓,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念想,从胸膛里蹦出的声音。邵寅有些晃神,单看着被褥里浅红的面庞,喉口紧紧的压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往内里深去。